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打亂了所有嚴密佈局的計劃,無論是起事者的,還是管治者的。而一切又發生得太自然,像一場壓抑已久的高燒,淋漓盡致。
香港人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去佔領全城的馬路。爭取民主普選是一場長達30年的談判,而如果爭取失敗,則有一套按部就班的抗命行動──這大概才是香港人做事的方式──在9月28日之前,他們自己也這麼認為。
「佔領中環」運動醞釀了整整20個月。從去年一月,法學教授戴耀廷在報紙上提出構想開始,歷經輿
論預熱、民主商討、公民投票,先禮後兵,直到全國人大真的否決了香港真普選的希望,才啟動行動,預備要「佔領中環」。如果行動按原計劃進行,這恐怕會是世
界歷史上姿態最卑微的「公民抗命」:我們講盡道理,不得不「抗命」,「抗命」的方式,不是最初構想的「癱瘓金融中心」,而是選擇在節假日,以對公共秩序影
響最小為前提,坐在馬路中間(這條馬路節假日會被批準為行人專用區),等待被捕,用自我犧牲,結束整場運動。
「佔中」核心團隊的成員曾私下告訴我,在人大決議給香港普選「落閘」之後,他們原本對行動本身已
經非常悲觀。「香港人太現實」,他說:「知道沒用的事情不會去做」。「佔中」內部,對願意走出來、坐在馬路中間「自我犧牲」的人數預期是5000人,佔領
時間是最多兩天。這是一個悲觀的預期,形勢逼他們只敢做最壞的打算──他們把行動日定在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因為中國領導人不願意在喜慶
節日生血光之災,便可能避免殘酷鎮壓。
誰也沒想到在9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全港學生大罷課之後,形勢突變。
9月26日晚上10點30分,在結束了一個星期的罷課之後,連日集會的學生、市民正待散去,學民
思潮召集人、17歲的黃之鋒在短暫宣告後,突然帶頭翻越圍欄,衝入「公民廣場」──這一塊政府總部門前空地,是規劃的公眾集會用地,曾在2012年反國教
運動中成為最主要的抗議地標,並因此得名「公民廣場」,而在2014年7月17日,接近人大表決香港普選方案的日期,港府突然封閉這塊用地,直至8月底再
度開放時,四周已經滿滿修建起兩米高的鋼鐵圍欄,實質性破壞了這塊一千平米空地的集會效應。那一天晚上,在「重奪公民廣場」的口號帶領下,學民思潮的黃之
鋒、學聯的秘書長周永康、副秘書長岑敖暉等100多名學生,不顧一切衝了進去。黃之鋒很快被警察按倒在地,用胡椒噴霧制服,並直接拘捕,其他百餘名學生則
由趕來增援的警察團團圍住,困在「公民廣場」之中。正在散去的人群洶湧起來,聚集在公民廣場的鐵欄杆外不肯離去,並有更多人趕來聲援,人們整晚高喊口號:
「釋放學生!」「學生無罪!」「警察可恥!」
這一夜,因為一個試圖進入常規集會空間而被阻止的舉動,引發了形勢第一次的根本轉變:你不許我進入公民廣場,我就去外面開拓新的廣場。
9月26日,據學聯的估計,有數千名市民在政府總部四周的區域通宵留守。這片不規則的區域包括了
政總建築物旁側的一條馬路,一個圓形交通路島,和立法會後門旁的一小片空地,留守的人們開始把這里叫做「自由廣場」。這一個夜晚,集會者第一次見識了胡椒
噴霧──警方6度施放胡椒噴霧試圖驅散集會,並曾動用警棍,並無防備的學生則撐開雨傘抵擋胡椒噴霧,並搬動鐵馬在「廣場」的各個入口設置路障,抵擋警方清
場。附近天橋上圍觀的支持者也撐開雨傘擲下,讓它們飄落到集會者手中,在整晚緊張對峙的氣氛中,定格了頗為浪漫的畫面。
他們終沒有能夠阻擋警方。周永康、岑敖暉等闖入公民廣場的學生在9月27日一早的清場行動中被帶
走。而集會者亦因此決定,死守這裡不走,直到警方釋放所有學生為止。「佔領中環」運動的發起人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以及泛民主派許多重要人士很快趕來到
現場聲援留守學生,到了夜晚,在新的「自由廣場」──恐怕是世界上地形最複雜、最不規則的廣場──聚集起將近五萬人。
學生們在馬路上、天橋上、草地上、以及四周的工地上或坐或躺,並成立物資站、急救站,接納市民源源不斷送來的食物、水與抵擋胡椒噴霧的雨傘、口罩。他們還搭起了帳篷廁所,不過因為多數人覺得不夠衛生,立法會外的公共廁所仍然排起長長的隊伍。
9月28日凌晨1點40分,經過佔中與學聯的共同商討,佔中發起人戴耀廷宣佈,佔中放棄原定的計
劃,決定即時、就地啟動。僅僅十幾個小時以前,他還聲明不會提前開始佔中,也沒有計劃把佔中地點轉移到政府總部。但造勢不如就勢,這十幾個小時裡,現場人
群的生動能量顯然改變了他們的決定。
這個決定令不少支持佔中的市民叫好,卻也引起現場學生的爭議。許多學生在凌晨兩點左右離場,他們說自己是來支持學生運動,呼籲釋放被拘捕的學生,卻沒有打算要「佔領中環」。但留下來守夜的年輕人,仍然接近萬人。
彷彿對這一變化措手不及,儘管留守者進入高度警惕的防備狀態,但這一個夜晚,警方沒有任何行動。
守了一夜的學生在白天疲乏離去。在「自由廣場」人數最少的時候,9月28日下午1點30分,警方宣佈,開始清場。他們實施人群管制,封鎖政府總部附近示威
區的所有入口,只準出不準入,並稱「任何公眾人士強行進入將被檢控,場內人士將被拘捕」。學聯及佔中則立刻通過網絡告急,呼籲市民前來支援,一起守住這
裡。
誰也沒想到,短短兩個小時之內,四面八方趕來的群眾就聚集在進入政總示威區的各個通道上,不但對警方封鎖線形成了反包圍之勢,更隨著聚集人數越來越多,由於無法進入政總示威區,反而一直蔓延到了附近的交通干道上。人們乾脆坐下,就地在馬路集會。
9月26日,從「公民廣場」的封閉演變為開拓「自由廣場」,是抗爭的第一次空間轉化。9月28日,從「自由廣場」的封閉演變為佔領馬路則是第二次,這一次,也徹底地轉變了抗爭的性質。
到下午4點半,人們已經完全佔領了金鐘的車行主干道,並向東蔓延到灣仔,向西蔓延到中環。寬闊的
車行路和起伏的高架橋上坐滿了人。天橋上也擠滿了人。被封閉在「自由廣場」內的學聯同學們看到手機里轉播的場外畫面,泣不成聲。佔中三子也激動不已,這是
近兩年來承受著巨大壓力的他們,不敢想像的畫面──戴耀廷當初在報紙上大膽構想,也只說「一萬人佔領中環」而已。
不過,作為行動最初的召集與組織者,他們還來不及對隔離在外的數萬群眾(不斷增加中)做出呼應,警方的行動就已經令事態再次急轉。
根據梁振英下午3點半記者會上的表態,警方會「果斷依法適當」對付「佔中」。當晚6點開始,警方
突然對和平示威人群使用催淚彈,據後來警方公佈的數字,在9月28日夜晚到9月29日凌晨,香港警方共在9個地點,發出了87枚催淚彈。這是自1967年
左派暴動以來,警察第一次對香港市民使用催淚彈(2005年WTO在香港召開會議期間,警方曾對南韓示威者使用過催淚彈)。
所有人都震驚了。當天下午有家長帶著孩童來參加集會,沒有人想到兩三個小時的集會就會引來催淚
彈。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催淚彈並沒有驅散人群。被激怒的集會者回到原地坐下,有更多的人被電視直播畫面或者網絡圖片震驚,決定出門前來聲援,從6點警方拋
出第一枚催淚彈開始,從中環到灣仔馬路上的人群不減反增,晚上更增加到是十數萬人,更蔓延到九龍的旺角地區。
晚上10點20分,學聯突然發佈聲明,稱從多個渠道獲得消息指警方已經以橡膠子彈驅散示威者,呼籲示威者全面撤離,「保留實力,擇日再會」,佔中也
即做出相似表態,「一旦開槍或啟動音波炮,呼籲市民全面撤離」。然而,仍然有大批市民選擇在馬路上徹夜留守。一直到9月29日白天,人群依然沒有散去,反
而越聚越多,在港島從中環一直鋪到銅鑼灣,在九龍也從旺角蔓延至尖沙咀。催淚彈變成一個有形而具體的「鎮壓標誌」,不僅激化了局勢,促使更多普通市民走出來坐在馬路上,也實際上加劇了運動性質的轉化:這已經不是由幾個領 袖人物發起的「佔領中環」運動,也不只是學聯或者學民思潮發起的學生運動,而成了一場因為「敵人」團結起來的,真正去中心化的全民運動。
這個「敵人」,表面上是催淚彈,實際上是抗爭者賦予它的政治含義──一個作為北京政府傀儡的香港政府,對香港過半數市民民主訴求的不承擔,甚至協同 打壓。這個時候,是否要遵循「佔領中環」的理念和議程已經不重要了,每一個坐在馬路上的人,都帶著自己個體的憤怒和訴求,他們的最大公約數,恐怕只有那個 人大已經明確否決了的真普選。
被困在「自由廣場」之內的主台很快就失去了作為主台的意義。9月28日,佔中三子、民主派大佬、學生領袖都坐在主台上,沒有警察去拘捕他們,催淚彈 都瞄準了馬路上的群眾。9月29日,警察撤防,也沒有群眾再進入「自由廣場」。3公里長的馬路已經成了新的「廣場」,而且無邊無際,無人可以真正代表。
在這條馬路上走一遍,你可以看到真正的香港精神:那種井然有序、令人驚嘆的自組織,和平理性的抗爭方式,浪漫的歌聲和字條,周圍店鋪的友好,深夜裡 和警察一起清掃垃圾的年輕學生。還有一邊施放催淚彈,一邊全副武裝向前推進的警察,扶起在煙霧中摔倒在地的市民,送到安全區。你知道這是不管多麼憤怒,都 沒有改變的香港,良好的公民社會根基,讓自主和自律在絕大多數公民身上完美統一。
但你也知道,在對面的陰影裡,還有一種力量,也不會改變。一旦「廣場」無邊無際,無人代言,無法收場,這也是真正的危險臨近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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