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30日,香港整天滂沱大雨。我坐車到好幾個地方,然後傍晚到了會展的傳媒活動樓層,那裡可以俯覽香港主權移交的儀式。我在那裡接受香港和外地傳媒的訪問。整晚忙個不停。一邊講,一邊心潮起伏不已。
接下來幾天,仍然下雨。有忽然愛國的人士說,豪雨象徵中國一洗國恥,也有人請風水先生來解釋「回歸與豪雨」的關係。對我來說,豪雨象徵上天為香港落淚,既是為150多年文明管治的離去,也是為香港人的未來。
我在1997年7月號的《九十年代》寫了一篇文章,題為「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我說,過去十多年來,許多奔走倫敦北京,要求「主權換治權」的,想用各種方法想讓英國人留下來的,一邊說擁護中國收回主權、私下卻在辦移民的,在這一天到來之前,都說鴉片戰爭,都說洗雪國恥,都在聲討殖民主義。
但歷史的真相是怎樣的?鴉片戰爭真的因販鴉片而起嗎?還是只不過要求清廷開放通商?
如果收回香港是洗雪國恥的話,為什麼中共建政的1949年不順勢收回?為什麼要讓這個「國恥」一直延續?為什麼數十年來,大陸人要千方百計到這個恥辱的城市來接受殖民主義恥辱的統治?
文革期間翻山越嶺逃來香港的學者翟志成,曾講過他當年逃難的心情,當他走到精疲力盡而仍然未到邊境時,他根據從小在大陸學的歷史常識,忍不住想:為什麼滿清政府不更腐敗一些?若多割點地,我不就可以早些到邊境了嗎?
如果中共建政幾十年,大陸搞得比香港好,人民有自由、人權,安居樂業,大陸人為什麼會要逃來香港?香港又有誰會在中共收回香港的前景下移居國外?
中國著名報人徐鑄成對我說,過去能夠對中國的政治社會發揮輿論監督功能,靠的都是租界的保護傘,中共建政後就靠香港輿論對大陸「外轉內」的批評。作家劉賓雁也跟我說,要感謝鴉片戰爭,沒有這戰爭就沒有香港,就沒有過去四十年香港輿論對中國權力的監察。
這一天傍晚,電視播放末代港督彭定康和家人,在細雨紛紛中離開港督府。「天佑女王」的樂聲後,樂隊演奏通常在告別一年時唱的蘇格蘭民歌Auld Lang Syne。不少市民自動到港督府前相送。接著大雨傾盆,港督在添馬鑑旁的看台上,眼含淚光發表情真意切的簡短演說。他感謝香港市民對他的厚待,並說英國對日後的香港仍不會放棄責任,並祝首位行政長官董建華好運。可惜他說這句話時,董建華竟然不在場,他去了機場接待分乘兩班飛機來的中國主席江澤民和總理李鵬。
我必須坦誠地說,當我們看到殖民主義告別離去的場面,我也含著淚光。如果沒有殖民主義,我們何嘗可以享有自由、法治、人權?香港何來優秀的文官制度?何來沒有受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左右的務實管理?倘若香港早就回歸中國,我們怎能避過反右、大躍進、大飢荒、文革等等災難?香港人怎能夠在法律保障下發揮個人所長?
不錯,英國人在統治香港時期也得到些好處。但畢竟留下來的法律、制度、管理,和規則平等的社會,給我們的好處更多。如果香港人都只是用勢利眼去謳歌未來,而對留下來的一切沒有表達感激之情,那麼我想,那些留下來的好處恐怕也保不住。
也許不應該感激殖民主義,而是要感激英國的文明帶給香港的一切。那天晚上,吸引了世界各地共8000多名記者來採訪。有外國記者說,在這個年代,將一個文明的資本主義地方,交還給一個共產黨專政的國家,是完全沒有先例的。
中國中央電視台對香港回歸的報導就是另一套。它略去了港督的告別儀式,而著重解放軍進駐香港、香港各界歡迎、港人慶祝回歸、江李君臨天下般參加交接典禮,然後就是北京和全國各大城市盛大慶祝,載歌載舞,似乎像1949年毛澤東進北京城時那樣「慶祝解放」,炫耀中共洗雪國恥。
但香港街頭在大雨中一片平靜。市民多留在家中,也許會看看電視轉播交接典禮,也許過平常日子,等待命運的安排。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子在機場被問到主權交接的盛典時說:「一個鋪張的婚禮不等於婚姻幸福,兩個人結婚最重要是看有沒有將來。回歸也一樣,最重要的不是盛況空前,而是之後怎樣。」
在編輯97年7月號的時候,我收到自學經濟學友人的一本書,扉頁上寫著:「我們常說,外國人做到的,中國人也一定做到。困難是:外國人不做的,中國人未必不做。」
這句話就成了香港「之後怎樣」的觀察焦點。英治時代,港督幾乎是隻身而來,他只管維護規則下平等,其他事盡可能不做。毛澤東在文革時說「香港還是那樣子」,意思是繼續英治,中共可以什麼事都不做。但主權到手後要中共「五十年不變」,繼續英治時那樣許多事盡可能不做,它就「未必不做」,而且是「一定去做」。
在壯觀而做作的回歸歡聲中,我已經想到香港的宿命。
(原文發佈於2022年5月4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 與黃永玉的交往
- 真有「九二共識」嗎?
- 俄羅斯歷險記
- 一個預言,一首輓歌
- 香港不會再有張敏儀
- 共產黨不會再有羅孚
- 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
from 新世纪 NewCenturyNet https://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22/05/blog-post_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