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1989 年 6 月 4 日中午,徹夜未眠、就讀大學一年級的張銳輝與朋友參加過六四集會後,從港大出發到深水埗,想買黑布寫橫幅掛在宿舍「表達我哋嘅憤慨」。那是一個星期日,營業的布行不多,一行人走進店內說想買黑布,老闆見他們一副大學生的樣子,沒說什麼就遞上一整卷布,錢也沒有收。
原本只想寫幅小橫額,卻意外獲得一整卷布,回到宿舍後,堂友集體想出一對二十字輓聯,打算掛在宿舍外牆。
那麼長的一匹布,宿舍豈有位置書寫?於是時為太古堂宿生會主席的張銳輝,便在深夜時分與堂友悄悄把黑布鋪在外面那條無名的橋上,以白油漆上「冷血屠城 烈士英魂不朽 誓殲豺狼 民主星火不滅」。白油意外穿透布料落在橋面,既洗刷不掉,就成了烙印。
最終輓聯掛起不夠半日便被風吹爛。倒是遺在橋面的字跡,在後人年復年地重髹後,屹立近 33 年。
這件從 1989 年遺留下來公開紀念六四的唯一實物,今年 3 月 5 日被抹去,橋上放置花槽,港大稱乃進行定期維修保養。「洗得去實物,洗不走記憶」,憶起三十年前的往事,張銳輝說六四從來未完:「佢嘅消失本身都係一個 landmark,正正說明咗我地對於六四嘅不遺忘,或者對於呢個政權嘅批判係要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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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
「我諗大學經歷八九(民運)對好多人都係成長嘅洗禮,刻劃咗我哋一啲人生嘅價值。」
讀書、住 Hall、上莊⋯⋯1988 年入讀港大社會科學院的張銳輝,大學生活原與不少人無異。但那時正值香港 97 回歸前的過渡期,中國內地又爆發八六學潮,不少大學生均對中港議題多了關注,亦常在校內思辯討論。
至 1989 年胡耀邦逝世,引發大規模示威運動,大學生甚至所有香港人對中國內地的關注達到巔峰。那時香港學生與內地學生頻頻接觸、甚至親自上國內聲援,校內氣氛熱烈,身為太古堂宿生會主席的張銳輝亦響應學生會的行動,協助籌辦座談會和討論會、聲援新華社外靜坐的學生,也動員同學參與大小遊行。
張銳輝形容,舍堂內自由度大、沒有父母管束,要動員同學十分容易;那段時間正值期末考試,許多堂友留在學校溫習,宿舍更是異常齊人。不過在運動熾熱之時,誰有心機溫書?一到晚上,大家都聚在每層大堂僅有的電視機前,留意事態最新發展,有時學業較緊張的醫科生忍不住出來,「我哋會塞佢入房,叫佢唔好出嚟睇、畀心機溫書」。
這股支持和投入,全因個半月來,眾人見證北京學生和平的訴求和爭取;而同為大學生,張銳輝亦深明北京學生對中國現況剖析之獨到,「呢班真係中國嘅精英,令我哋覺得政府應該聽呢班年青人嘅諗法或建議」。
不過,學生的訴求未獲應允,當局亦於 5 月尾實施戒嚴令,軍隊開始入城。那段期間,香港舉行了兩次百萬人大遊行、「民主歌聲獻中華」,群眾亦曾在八號風球下遊行。但凡此種種,皆無阻清場的發生。
6 月 3 日晚,軍隊朝天安門接近,情勢越趨緊張,張銳輝也與堂友徹夜守在電視機前。直至開槍的消息傳出,大家既傷心憤慨,更多是無言以對——在他們眼中的國家精英,最終竟換來這樣的下場,「大家都唔係好知講啲咩好」。
那天早上,港大學生會在黃克競平台舉行集會悼念,時任港大校長王賡武及多名教授亦有參加。集會過後,張銳輝與朋友滿腔憤慨無從抒發,於是在黑布寫下輓聯,穿透布料的字跡就成為日後「太古橋」的地標。
那晚,其中一名精通書法的堂友先在黑布鉤出字模,再由數十名堂友幫忙上色。張銳輝記得,歷時幾小時的過程,出奇地安靜。
「其實個情況有啲似咩呢,有時我會諗返,即係等於⋯⋯你去中國人嘅喪禮,點解大家都會喺度摺金銀衣紙呢,你都係讓一啲嘢去 occupy 你自己、清空吓你自己,同時讓你去整理吓一個好複雜嘅情緒,或者好傷痛嘅心情。」
六四之後,以往一碰面就侃侃而談國家大事的青年變得沉默。「對於北京發生嘅事,甚至未來香港面對嘅情況,真係千言萬語都唔知點樣講起。」
默許
當初意外過底、又洗刷不掉的字跡,成為了八九六四的記認。而每年重髹這對輓聯,亦很快成為太古堂宿生會和港大學生會的傳統。
張銳輝說,校方從沒就此聯絡或追究宿生會。事實上,他覺得大學當時對學生支援中國民運沒有立場,甚至是默許——當年 5 月 28 日「全球華人大遊行」,學校考慮到很多學生參與其中,特意將翌日的考試順延至 6 月 5 日;六四當日,校長也有參與校內悼念。「我諗呢啲其實當時喺香港嚟睇係大是大非嘅問題,唔可能反對或否定。」
不過,到了 1996 年夏天,港大卻在毫無預警下突然洗掉橋上字句。「係咪 97 回歸前要洗刷六四標記?」當時學生會發起聯署反對,獲眾多校友和學生聲援,學生最終亦不理校方警告重髹標語。
以往,太古橋只是校園內一個小小記號,亦不為大家重點關注,但張銳輝說,這次事件彷彿賦予它更大意義:「原來佢係反映言論自由嘅一面鏡,我哋個大學、我哋個社會點處理太古橋,其實就好似一把尺咁度緊呢個社會嘅言論自由、學術自由水平。」
三個月後的討論會上,時任校長鄭耀宗解釋太古橋屬政府財物,從未承諾容許學生在其上書寫,又否認不准同學紀念,只是大學需保持政治中立;兩年後,他再對學生重寫標語表示遺憾,但強調校方不會將之擦去。
據張銳輝觀察,96 年後,校方大概視太古橋為政治敏感,不敢再進行清洗——三十年來,太古橋曾歷翻新、重鋪,甚至橋面縮短,「冷血屠」三字不再位於橋上,但每一次,標語還是被還原了,他甚至曾目睹維修工人在填補字跡。
「其實校方一路以嚟對太古橋上面嘅字都係一個默許。」
道別
不過,這種默許在今年終於被打破。
改變當然在更早發生。當前兩年支聯會燭光集會停辦、到去年國殤之柱被移走,對張銳輝來說,太古橋標語被洗去,幾乎是遲早的事。
國殤之柱被圍封移走那晚,他特意回港大一趟,看完國殤之柱,又走了去太古橋。以往讀書時、畢業後來過無數遍,這次卻有一種道別的感覺:「我哋以往熟悉嘅香港好似已經一點一滴地失去,而國殤之柱或者太古橋只不過係失去嘅一部分。」
其實張銳輝已預計太古橋標語「過唔到 2021」,「但最後又過到年喎」,他笑說。國殤之柱被移走的一個月後,2022 年 1 月 29 日上午,港大在太古橋架設圍板,把標語遮起。港大的說法,是會定期在大學不同地點及設施進行維修保養。
但大家都知道,這次維修,還原字跡不會再是工程的一部分。
3 月 5 日,圍板拆除,橋面被髹上簇新的灰色油漆,還放上一整列花槽。「圍圍板都反映咗佢哋自己一片心虛,佢都覺得呢個咁嘅行為,如果太過 explicit 嘅,會成為咗大家一個悼念嘅標誌。」
如果太古橋是一面鏡,它反映的就是香港的淪落——雖然這淪落,大概在很久以前已經開始了。
發聲
「嗜血的豺狼不會改吃素」,港大圍封太古橋那天,張銳輝在社交網站這樣寫。
「我諗都盡自己嘅能力去做少少嘢啦。」張銳輝說,當年以大學生身分見證六四,看着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北京學生,「最後為咗對於國家嘅愛護同關注,連自己嘅性命都犧牲埋」,「其實本來佢哋同我哋係一樣」,他不止一次嘆。而如今,他既能在香港倖存,就有責任發聲,「值得出聲嘅就出」。
六四以後,他們這一代人或多或少改變了人生路向:「係咪可以為咗自己嘅社會做多少少呢?唔係以往所講嘅搵份好工、賺到錢就夠。」張銳輝當年不少積極參與八九民運的朋友,畢業後投身學術研究、傳媒、社工或從政,而他自己亦望從事「對人嘅工作」,走上教育之路。
執教鞭 29 年,任教通識的張銳輝以往每年都會對學生講六四、陪學生出席維園集會,也見證學生由對六四有共同記憶,到後來六四發生之時尚未出生。
歷經多年仍反覆講述、甚至接受今次訪問,原因很簡單:「當你見到好多人扭曲緊當時嘅事實,嘗試誤導一啲後來者嘅睇法,甚至想塑造佢哋想塑造嘅一套,我覺得自己作為親身經歷嘅人,有責任去釐清真相,同作為第一身話返比後來嘅人知當時情況係點。」
可惜的是,在校園講授六四的空間似乎已不復存在。張銳輝去年宣布提早退休,他說是出於個人理由,但也承認,現時校園環境令人窒息。
承傳
今年六四,已不被校方承認的港大學生會將不能再重髹太古橋。「我諗喺今日香港嘅大環境下都無可奈何㗎啦」,張銳輝語帶沉重。
對他來說,太古橋是 1989 年遺留下來公開紀念六四的唯一實物,承載着當年對逝者的記憶和對政權的批判,並延續至今。
如今實物消失了,正正就是告訴全世界:「其實六四⋯⋯從來都未完囉,唔係一件歷史事件囉。」以往年青一代對應否悼念六四爭論得面紅耳赤,但張銳輝不諱言,現在這些爭議都一掃而空——他覺得,經歷 2019 年的社運後,兩者的連繫「打通了」——六四不僅是中國民主運動的一部分,亦是港人爭取自由民主的其中一個起步點。而一旦行動的記憶仍然鮮活,箇中價值便不會輕易磨蝕。
或許消失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雖然國殤之柱或太古橋上面嘅字 physically 依家唔存在喺香港,但另一方面嗰三十幾年嘅記憶大家會繼續喺度,甚至佢地嘅消失本身都係一個 landmark,正正就說明咗我哋對於六四嘅不遺忘,或者對於呢個政權嘅批判係要延續。」
張銳輝相信,六四的歷史不會那麼輕易被遺忘。正因過往三十多年香港持續舉行燭光晚會,年輕一代透過學校、父母了解六四,六四的傳承已經「廣泛化」,「唔淨係喺 89 年親身經歷嗰代人」 。
「真係要六四記憶遺忘嘅話,除非係去到有參與燭光晚會嗰代年青人都老去,咁我諗係好長時間嘅事啦。」
「呢兩個喺港大嘅地標嘅消失,係再一次更新咗大家嘅記憶同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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