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 說,她有兩個看似很對立的身分。
一方面,由 2014 年的「雨傘革命」(她的用詞)到近月的反送中示威,她多次「出去」幫忙,「我係站喺示威者角度諗嘢的人。」她又接觸過一些走在前線的年輕人,聽到他們的故事,也覺憂心,「如果一路再繼續落去的話,只會越來越多呢啲人。由唔敢行落天橋,到行到前線,變成勇武派……總之都係林鄭,佢幾時落地獄?」
但另一方面,Sunny 又是一名「警嫂」:她的丈夫是警員,不時在示威前線執勤。
角色看似勢不兩立,Sunny 眼裡卻不然:「我呢個身分、立場,可以提出一些大家未必做到的事。」近日她與一些警察家屬成立「警員親屬連線」facebook 專頁,並發起聯署聲明,表明「希望政府不要再拿警隊做維護政權之矛」,並促請政府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挽警隊聲譽,還市民真相。
「我最嬲的是…你為咗你警隊的垃圾聲譽,同埋你那幾個可能都未見過的所謂『手足』,白白唔去接納一個大家提供畀你、可以還你清白的機會。」她愈說愈氣。「而家都仲要攬住自己份尊嚴,我真係唔明點解囉……」
* * *
「We are not enemies」
「警員親屬連線」facebook 專頁於本周一(7 月 29 日)成立,至今獲逾 3 千人讚好。頁面內容主要圍繞多次警民衝突的片段,亦刊載個別警察家屬的心聲。專頁封面則是一張示威者與警察對峙的 top shot,上面寫著「We are not enemies」。
Sunny 透露,現時運作專頁的只有她和另一位警員家屬,但近日亦有不少人聯絡,稱可以幫忙。
不過她的目標不是要辦一個警員家屬聯誼會,而是透過這身分,促進改變。
「警員親屬連線」日前發起聯署,聲明以「作為警員家屬,你願意站出來嗎?」為題,指由 6.12 至今,警隊公信力不斷降低,執行職務時屢被質疑:「歸根究底因政府遲遲未肯成立獨立調查小組,看似維護警隊,實質置警隊於風尖浪口,替其承受大部分的市民怒氣。」因此,聲明提出四大爭取目標:
1. 問責高層,於上水沙田元朗事件調度不當致加劇警民衝突
2. 要求政府盡快回應市民訴求,還警察一個政治中立工作環境
3. 支持員佐級協會發起遊行為前線警員發聲
4. 成立獨立調查小組,挽救警隊聲譽,還市民真相
Sunny 形容,除發起聯署外,現階段還計劃組織警員家屬成立關注組,討論進一步行動,包括舉行家屬遊行。
警員家屬的身分,對不少人而言頗為敏感。那為何要發起行動?全因 Sunny 眼中,反送中運動似乎碰上了樽頸 — 這邊廂,政府不肯回應市民訴求,只想躲在警隊身後,採取「拖字訣」,「而家政府大模斯樣唔面對市民,就係因為香港警察幫佢嘛!」另一邊廂,示威者每周與警察發生衝突,舊恨未除,新仇又至,愈演愈烈。Sunny 擔憂,長此下去示威者會更集中於與警察衝突,矛頭不再指向政府;同時又怕警隊作為「政治棋子」,日漸沉淪,以後再無尊嚴可言。
因此她嘗試組織警員親屬,促請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真正化解仇恨。
「咁就有機會可以推到政府出來面對返市民。」
7 月 22 日,特首林鄭月娥、保安局局長李家超、警務處處長盧偉聰與一眾官員召開記者會。
腐敗浮面時
Sunny 向記者展示丈夫照片,相中人穿著警察制服,笑容燦爛。
她說,丈夫自小志願就是做警察,「一來佢比較鍾意保護身邊人,做警察呢行本身都啱佢,二來佢畢業時覺得自己好有使命,一腔熱血,佢唔係淨係當呢份係一份工。」Sunny 以前也對這職業有好感,「由細到大都覺得,佢哋係社會上鋤強扶弱的角色,另外佢哋兄弟之間一定要互相幫助那份感情,我覺得好珍貴。」這是她以往對香港警察的印象。
直至最近。「我一路好掙扎,點解會變成咁?」她逐漸察覺到警隊的淪落,「呢段期間,他們那種腐敗,慢慢浮上面。」
所謂腐敗,既見於警隊一種「永不認錯」的態度 — 就連市民要求出示委任證,也覺得是冒犯,是挑釁。「他們會覺得,我都著哂呢啲衫啦,我畀委任證你睇咪好冇面?他們行出來,覺得自己特別有威嚴,因為有法例賦予的權力。他們會話,我哋而家又咩唔啱呀?市民叫我做咩就做咩,咁我咩都唔駛做啦!」Sunny 形容。
腐敗,又見於警隊上下拒絕獨立調查,「點解咁多人反對?其實大部分都係警隊高層被人查之嘛!好多係指揮的問題,但點解下面都反對?」Sunny 認為,因為警隊有種維護伙計的文化,「就像別人講的『不割席』,嗰啲係我的伙計,我唔忍心出賣佢。」
但凡此種種,卻引致一個後果:警隊在許多香港人心目中,尊嚴盡失。Sunny 不時對丈夫說,「你要諗清楚,其實你哋仲有無尊嚴先?」簡單如街上問路人查身份證,今天的警員也不時會被要求出示委任證,「咁其實你已經冇尊嚴喇喎!」因此她認為,警察更應該支持獨立調查,以挽回公眾形象,「起碼告訴別人,我哋唔驚,大家咪覺得至少你公正囉!」
若獨立調查能揪出害群之馬,Sunny 認為對香港警察也是好事,「正因為他們做得不好,才會連累到你們一齊被人鬧,你覺得呢班人仲適唔適合留在警隊呢?」當然,警察「兄弟情」仍然牢不可破,「但如果你真係講義氣嘅,周街都有啦,黑社會都有啦,但係你做警隊開始以後,你除了要維護兄弟之外,你仲要維護呢個警隊嘅聲譽架嘛!你都係因為警隊嘅聲譽你先入去做架啫!」Sunny 曾這樣跟丈夫說。
「其實我明,但係大部分人都唔明。」她丈夫回應。
7.30 葵涌警署外,警察一度持槍𣈴向群眾及記者
與警察丈夫的對話
雖然 Sunny 口中,警員丈夫在前線執勤時「落到場唔多打」,自己去抗爭現場亦會知會對方,但一個自言「企喺示威者角度諗嘢」的妻子,和一個每日深受警隊文化薰陶的前線警員丈夫,平日有磨擦,也在所難免。
由 6 月 9 日開始,Sunny 就不斷與丈夫討論警察執勤手法問題。「久不久有好唔合理的事,我都會鬧下佢。因為除咗鬧佢之外,鬧唔到第二個啦。」Sunny 笑道:「有時佢真係好慘,其實可能佢都冇份打嘅,總之我一見到佢,就問:『做咩冇啦啦要打人啊?做咩要開槍啊?做咩放催淚彈?」
有時候,Sunny 成功說服丈夫。例如上水、沙田衝突後,她丈夫對同事被示威者毆打感到憤怒及不解,「我唔知,我唔理,總之就唔可以打我伙計。」她嘗試解釋示威者為何激動,「你哋 6.12 一開始清場的時候,手法都好過份啦。」丈夫回應:「下,咁你哋衝擊喎!我哋一定要做嘢啦!」Sunny 反問:「但係咪有更好的手法?」並出示 6.12 當日有女示威者被防暴警察包圍、瘋狂用長盾壓打的短片。「原來佢冇睇過呢條片,佢睇完有好大衝擊,即刻唔出聲。」
她再問丈夫,現在明白為何同事會被人打得厲害嗎?他答:「咁我明啦。」
亦有時候,丈夫的回答令 Sunny 無言以對。例子又是 6.12,她追問對方,「你哋駛唔駛打成咁呀?橡膠子彈點解可以射下隻眼呢?」她丈夫回答:「你估個個槍神呀?唔好以為受過訓練真係好巴閉,可能佢真係瞄準人哋個身打,只係射中個頭,咁你都解釋唔到嘛!就算我解釋給你聽,你都唔信啦。」Sunny 只好說:「咁佢都咁講到,我唯有相信佢啦…」
「但如果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就可以從角度、方向等等,調查係咪真係想射人頭。」她不忘補充。
728 西環
雙方不斷溝通之下,Sunny 表示丈夫有明顯轉變 — 從以往反對示威者,到現在偶然會站在示威者角度向同事解釋。
雖則有時她還是不滿他的態度。例如 7.28 上環一役,報道指有小朋友因吸入催淚煙不適,Sunny 很氣憤,但她丈夫得悉後的反應卻是:「都冇辦法架啦。」Sunny 問他:「你呢個係咩態度、咩語氣?我覺得你好冷血囉!」
她說,之所以介懷丈夫對這些事情的態度,是因為如果他或其他警員,不對別人的不幸而麻木,甚至能有同理心,「就算佢唔聽你講,可能出到去,落棍嗰一刻會諗起呢。」
因此 Sunny 認為,如果為前線的年輕人著想,大家應該多花心思向身邊認識的警察朋友解釋,而非 unfriend 對方,「因為離開佢,他們會變得更加偏激,『呢個世界都冇人理解我嘅,得返我啲同事了解我。』咁咪更加聽同事講嘢,落到場打得仲甘。」
她不諱言,有時自己所做的,像是不停向丈夫「洗腦」。
「其實他們本身個出發點,可能對社會都是善意的,只是慢慢行歪。咁你可否掹佢返正途呢?」當然,事實是知易行難。「好似我同佢相處咗咁長時間,都要用咁多心力同佢解釋…」
「我們感情本身 OK,先可以做到呢個效果。」
2019年6月21日,灣仔警察總部近夏愨道的一副廣告被示威者貼上「反放中」標語
唔好自欺欺人啦
Sunny 畢竟只有一個警員丈夫。任她費盡唇舌,頂多能改變枕邊人。
但她認為,警隊內部像她丈夫一樣可以被說服、甚至較開明的人,未必是少數。只是礙於現實,大多敢怒不敢言。「由頭到尾,他們的階級觀念都好重,還有一種同伴的心態,如果你發出異見聲音,好容易被人孤立。」默不作聲的結果,就是被幾個警察協會代表。彷彿所有警察,都異口同聲。
她在想的是,既然有些警員或因怕被打壓,或因人數不多,而暫時噤聲,那麼用警員家屬身分連結警察,或者可以帶來一個新的轉機。「當我能夠集結一班家屬的聲音的時候,其實已經為他們行了第一步,他們就能夠在內部和應,這樣會唔會容易啲呢?」她相信,只要更多警員願意發聲,員佐級協會等就有壓力,立場也許就會變化。
她真正希望的,是警隊可以真正挽回尊嚴、聲譽,不再如過街老鼠。「我最嬲係上面嗰個仲唔去反省自己有咩問題,仲覺得要有尊嚴,唔好咁自欺欺人啦!」
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正是契機。
「咁多訴求中最容易做的,一定是獨立調查委員會。如果到最後你都係會被人擺上枱,咁不如由今日開始你們自己爭取,其實聲譽就會返去你們那邊。」
她眼中,當警民不再完全對立,林鄭月娥就不能再安全躲在警隊背後,而要面對市民,回應示威者的訴求。如是,整場運動就會重回正軌。
「希望呢個真係一個轉機,唔駛吓吓都出去打 — 其實大家都攰啦。」
市民到葵涌警署門外聚集,聲援 7.28 上環衝突被捕人士
爽直警嫂的掙扎
Sunny 說話爽直,但別以為她對發起行動沒有掙扎。
警隊內部的服從文化根深柢固,雖說 Sunny 只是「警嫂」,但她的行動始終有可能連累丈夫,「我做咗呢樣嘢,如果最尾搞遊行,可能真係要出樣…咁我先生仲喺(警隊)入面,佢咪會好大壓力?」她苦笑承認,「其實我放咗佢上枱喇已經。」
難怪最初她跟丈夫提起成立「警員親屬連線」發聲的念頭,對方亦反對:「佢話,你唔好呀,如果你真係搞咗呢啲事,我好難做人。」一方面,他怕仕途受影響,「如果我唔升得高啲,點樣影響成個警隊?」另一方面,他又提醒任家庭主婦的妻子,「你擺咁多心力喺呢度,就兼顧唔到屋企。」甚至擔心她發起此事,原意雖是化解雙方仇恨,將矛頭指向政府,但最終可能會兩面都不討好。
Sunny 直言自己也怕麻煩,加上 7.21 發生元朗襲擊後,她覺得再為警隊「挽回聲譽」而發起行動,連自己良心也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打算放棄。「不停聽負面消息,好攰好辛苦,搞到我都唔係好想做。」這時候,反而是曾經反對她行動的丈夫出聲鼓勵:「呢樣嘢真係可能有好大效果架,你唔好放棄,靠你喇。」
她發現,可能因為自己日夜洗腦,丈夫終於有點根本性的改變:「佢話,係囉,要救返自己警隊的話,呢樣嘢(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真係唔少得。」Sunny 微笑,「佢由唔明到明,係突然之間「叮」一聲,真係一剎那。」她頗受感動。
Sunny 最近又跟丈夫說,如果香港警察真的繼續沉淪下去,以至失去所有尊嚴,倒不如辭職。「唔好諗住要改變佢……你過咗呢幾十年,只會越來越跟大陸接近,會一路冇哂尊嚴,咁仲做來做乜啫?你不如做個豬肉佬,見到一些不公義的事就幫下手,可能好過做警察啦!」
然而,在仍然為「警嫂」的當下,她深信只有自己不要麻木,努力爭取,事情仍可有轉機。
「點解前面全部都係後生仔,佢哋仲未有包袱,未接受日日返工放工的生活模式。但我見到好多以前會出去(抗爭)的朋友,好多人已經唔會出去了,可能年紀大,身體又唔好,開始寧願唔出聲。」Sunny 語重心長,「我唔想自己變成一個麻木的人,有機會做就試下…」
「…否則到件事過咗,香港真係變咗的話,以後都唔會有這些抗爭了。」這個「警嫂」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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