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4 August 2019

從「跪求解放軍」談起

事情變化很快,一個巨浪襲來,我們還未看清眼前的事,又一個洶湧波濤。818,人潮塞滿港島長街,風雨中抱緊自由,無視武警震懾,那一天彷彿已經很遙遠,但我沒有忘記,示威行列中,有一位年輕人拿着標語,寫上「跪求解放軍」。

香港抗爭者其實很慈祥,稱解放軍做「老解」,懶係老友鬼鬼;又稱警察做   popo,玩叠字,又係懶親切,實在難以理解。連登仔開「民間記者會」,被問到解放軍出動時怎麼辦?他們答一句「可以番屋企瞓覺」,講笑定講真?梗係真。

不少人相信:出動解放軍,能喚醒外國勢力,美帝侵侵又可以在貿易戰中玩嘢;出動解放軍,能喚醒全地球華人,這支威武文明之師三十年來甚少抵禦外敵,主要對付人民;出動解放軍,樓價立即大跌三五七成,土地問題即時解決,財富大洗牌,時代革命一舉功成。

出動解放軍,全城皆大歡喜,愛國者列隊歡迎,就算和平理性又優雅的普通街坊,亦必揚起國旗,塞爆大街擁抱坦克裝甲車愛死人民子弟兵。支聯會終於不須年年行禮如儀,堅持三十年,就是等待這一天,終於可以把收藏多年的血染橫額、平反標語,掛在坦克前,讓士兵們上一課歷史教育。

跪求解放軍的還有外媒大軍,上星期軍隊武隊集結邊境的消息,令全世界的鏡頭湧到香港。碰到幾位外國記者都在問:「解放軍在哪裡?」他們等待血洗香港,這幾天失望了,於是都離開了。

但有一位內地朋友斬釘截鐵地說:「一定不會出動解放軍!」點解?「不要以為共產黨那麼蠢!」

上星期的《經濟學人》封面問「香港點收科」,(How will this end),文章剖析解放軍鎮壓的後果,結論是中共會得不償失,而且效果不大,難以壓下反對聲音,因為香港狀況與   1989 年的北京大不同。

文章提出,八九民運,共產黨不單以軍事力量壓碎反對聲音,有效的秋後算帳才真正令人噤聲,強大的效果源於香港沒有的體制,正是列寧主義下黨控制一切組織的教條:黨不只管政府,管每個人的工作,甚至你的私人生活,例如你獲分配的寓所,更有效把恐懼帶進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正如   1968 年布拉格之春被蘇聯坦克壓碎後,共產主義體制管理每個人的工作,一眾異見人士與知識分子,被安排去掃街、清潔,渡過二十年;你不離開國家,就要服從組織指派,你只是專制下被擺弄的一顆小螺絲釘。

《經濟學人》文章意思是,香港沒有這樣的「黨組織」,沒有這種政治體制進行「善後清洗」工作,就算出動解放軍也無用。

《經濟學人》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沒錯,今天香港的「黨組織」沒有如內地羅網四佈,但是,黨國資本主義操控大公司的利潤與命脈。請看看國泰的悲劇,這就是操控香港的方式。

有一個故事我常常說,來自前輩劉銳紹,今天要再說一遍。話說劉銳紹於九十年代初跟隨一個香港傳媒高層代表團到北京採訪,江澤民接見時講過一句可圈可點的話,大意是:他最欣賞資本主義的一點,就是「誰人出錢誰就是老闆,誰是老闆就聽誰的話」。

江澤民與偉大的黨一早就明白,資本社會中,控制老闆,就能以最小的成本控制大局;未能直接控制的,就做好統戰,軟硬兼施,要當老闆的老闆;當有一天,你半副身家在內地,為了錢途,為了自身安危,為了公司員工,自然要乖乖就範。

看看國泰的例子,操控一家公司的人事,甚至比政府部門來得更易,要炒人要請人,升職要升誰,降職要犧牲誰,甚至隨時裁員,或解僱人時不需提供理由,都是商業機構在香港這個極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慣例。身為公司老闆,有權隨時按喜好調動及增減人手,不需理會員工感受,甚至毋須解釋,按勞工法例賠錢就可以。

[國泰即時解僱工會主席施安娜,不講原因。立場新聞圖片]
拙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大部分篇幅就是談傳媒內容之操控,如何透過商業運作的公司權力架構中,層層滲入每一個環節,根本不需要明刀明槍的審查,已能操控新聞內容,同樣手法亦可在國泰悲劇中見到。

例如,透過「航空安全」這些看似有道理但界線游移又而任意詮釋的「專業守則」,辭退機師,嚴格檢查機組人員政治取態;例如盡用行政權力,舞弄人事調配與去留,辭退工會主席拒絕講理由;盡用賞罰制度要求員工就範,甚至工餘時間亦不能參加遊行表達意見等等,公司主管就是有權定規矩、有權詮釋規矩,你不喜歡的話,最常聽到一句話就是:你可以唔做 。其實每間公司,只要利潤受制於內地市場,隨時會受壓,要做出不可思議的奇怪舉動,例如港鐵竟然在黨媒批評兩句後,失心慌把半條觀塘線關掉停駛,支持不合作運動。怕得要死,為何如此?因為它在內地建設及經營不少地鐵線,畀人楂住條頸,就是如此下場。

以公司管理的名義,操控資源調配,玩弄人事安排,一家公司的自由度,往往比政府部門大。大財團大公司要安插皇親國戚紅二代坐鎮,易如反掌,反而聘任公務員要考試、有程序,不能讓權貴隨便換人(所以董建華要搞「問責制」才能控制高官);若你身為公務員,但政府視你為眼中釘,想除去你,也非易事,因為公務員升遷與解聘,有既定規則、要講理據、有上訴機制。

故此,出動解放軍,擦搶走火亂殺人風險大,既不知能達成什麼效果,更不可能收伏人心;現有的黨國資本主義,以生意利益威脅大財團就範,已經在國泰身上見效,好肯定,同樣打壓將很快蔓延至其他行業與專業,例如,黨媒的批評

作為一個個體,一個無名小卒,風高浪急之中,面對強大的體制,如何抗衡?

拙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書末:

處身體制之中,多少人在經濟的壓力下忍讓、在政治的壓力下屈膝、在榮譽的引誘下獻媚、在自身的不足下得過且過。也許,我們只是未認清結構性的操弄下,個體被擺布的方式。
當我們明白,每種專業倫理道德,都有游移的界線,高尚目標,同時是操控手段,專業的底線自然不會隨任意的詮釋起舞。當我們明白,日常的規律,不一定百分百天經地義,前設皆有緣由,背後或有黑手,操控暗藏其中,我們能更加警覺,好些金科玉律,只是金玉其外,沒有必然馴服的理由。當我們明白,管控的手段滲入每個運作層面,自能預早防,知己知彼,探求出路,增添抗衡的資本。
這種高牆,有很多裂痕;堅硬的鐵板中,有很多孔洞,體制中人,千萬要緊守崗位。學術理論中,一些於體制中處身中高層的個體,縱使可能勢孤力弱,但在一些關鍵時刻,會處於決策的支點,可以作出一些決定性的改變,不要妄自菲薄。

香港尚有自由空間,每一次無情打壓,將會激起更多義憤,請盡用每一絲自由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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