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30 July 2019

Matters | 张洁平:49天,香港反送中运动如何来到临界点?

写在前面:
这篇文章可能回答不了「为什麽黑衣人打白衣人媒体不报道」「机场打人真相是什麽」「何君尧祖坟被挖为什麽媒体不谴责示威者」「警察执法有错吗」这些问题。我知道这些问题在大陆网络传播非常热烈。此前我一直没办法面对和回答这些问题,但梳理完这篇,好像获得了一点能量,可以继续写一篇QA,专门针对中国语境里的香港,写写我的回答。但这篇文,就让我先回到香港,回到运动本身,从我自己认为特别令人印象深刻与值得记录的点,做一次全局梳理。
运动的民意支持从何而来?上一篇文章写过。这篇里,我会从六句抗争口号的演变,和当权者的五次策略变化,梳理这场运动如何一路走来。一场去中心化的运动,口号是无名抗争者自己提出来的,它的演变正是集体抗争状态的体现;而当权者的策略变化,则能看到镇压剧本的逐渐演变。这场运动,每个经历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记忆与沉淀方式,希望更多人一起写写自己的这个夏天。
正文:
「这是意志的对决。」7月27日前几天,两个香港人不约而同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6月到7月,他们几乎每週都出来游行。白天,与动辄十万百万人一起,在烈日下走几公里路,到了晚上,黑衣口罩,潜入夜色,佔马路,围政府,站在素不相识的陌生黑衣人旁,与全副武装的警察对峙。
这两个朋友,以往并不是游行常客,行动理念是香港人常说的「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这一次,他们吃过几次催泪烟,但从没有与警方冲撞过,离前线很远,也没有经历元朗黑夜,没有遭遇黑社会的暴力。他们一般在地铁停运的12点就会离开现场回家,晚上尽量留久一点,只是担心最前线那些戴着头盔、口罩、保鲜膜,拿着水瓶和雨伞就站在第一排的年轻人。
他们是这场运动里很普遍的面孔:无名,中产,生活安稳,凡事求个公道,爱惜香港。
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夏天,没时间出去度假,魂魄彷佛被困在西环到湾仔的这三公里路上,在政府总部、警察总部、立法会大楼、中联办之间游走。就算度假,也是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一路刷着脸书、连登,刷现场直播,焦虑不已。他们也没想到,在这个夏天,会学习这麽多武器、急救、法律、隐私、抗争手语这些和平年代不曾想过的奇特知识——橡胶子弹、布袋弹、海绵弹的区别和伤害是什麽?telegram怎样设置不会被追溯?胶纸、束带、保鲜膜的手势分别是什麽?陷入抑鬱有自杀倾向的抗争者失踪了,怎麽救?
从6月9日到7月27日,整整49天,香港从百万人上街和平游行、反对逃犯条例修订,发展到运动如水一般全城蔓延。由于修例事件,及其后政府回应抗议的方式,触发了长久以来香港人对自由、法治核心价值受损的担忧,运动获主流民意支持,民气源源不绝。同时运动没有中心领袖,呈现「无大台」状态,每个参与者都以自组织方式参加,参与感与归属感极强,人人自己寻找角色,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做」。这两点关键因素,令运动持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丰富层次与能量。
于是,在整个运动中,你看到行动的光谱不断拓宽:从最温和的把各区域墙壁公共化为表达意见场所的「连侬墙」,到和平非暴力模式——经警方允许的游行集会、未申请但打个擦边球的唱圣歌式集会、购物团式集会,再到公民抗命模式——佔领、堵路、包围,一直延伸至「勇武」模式——破坏标志性公物(如立法会大门、有主权象征的国徽)、与警察冲突时不排斥使用武力。
香港主流社会一向和平理性,以往对示威中使用武力(主要指警察丢水瓶、破坏公物一类的行为)的接受度极低,过去十数年的大型游行示威中,只要有人这样做,往往会被身边的同行者谴责。但这些年,随着港人对政府管治体系的信任和接受度逐渐降低,主流社会对抗争不同光谱的接受度越来越高。这一次运动中,许多人就算从不参与前线,也对激进抗争者心怀同情。
在运动中,你还可以看到运动的空间与时间一起蔓延。除了港人熟悉的港岛区维多利亚公园到中环这条常规游行路线,以及5年前雨伞运动曾佔领过的金钟夏慤道,这次运动的无中心特性,还令集会、游行乃至冲突的画面,蔓延到港岛区的湾仔、上环、西环,九龙的尖沙咀、旺角,新界的上水、沙田、元朗、大屿山,从街道空间蔓延到大型商场、地铁站、机场。表达意见的连侬墙,更是在十八区遍地开花,把市民常常经过的交通、消费与居住社区空间,随时转化为公共空间。
我们看到一场形态上非常离散、内核极为团结的运动,而它所面对的,是形态上极为坚固、内部结构如骨牌般鬆动的执政方。随着运动延续,两边的博弈与张力,不断升级。到了第49天的现在,不论身在其中、还是置身事外的人,都能从来自中国的大量威胁性谣言(解放军已进城)、舆论战的拉开帷幕和中间派的急切表态感觉到,运动的终局近了。
没有人知道终点是什麽样子。
但我们知道,正如抗争不是剧本写就,终点也不是宿命。回顾这场运动,梳理双方如何一步一步令局势翻天覆地,又会沉淀下什麽给未来的香港,这些,才是终局之后,香港会如何走下去的关键。
本文提供一个角度,从六句抗争口号的演变,和当权者的五次策略变化,梳理过去49天,香港因何走到此处。
一、「不撤不散」
你不撤,我不散。这是贯穿运动全场最主流的口号。它集中出现在6月16日,第二次过百万人的游行集会中。它所针对的,是特首林郑月娥6月15日下午三点在记者会上,宣佈修订逃犯条例「暂缓」。
6月9日,因为反对逃犯条例修订,香港爆发百万人游行。这次游行的规模,打破主权移交以来的历史记录,远超2003年的五十万人上街反对23条立法,规模直逼1989年百万港人上街,支持北京天安门学生运动。而在当晚,正在经过了整个白天的群情激荡,人群还大量聚集在游行终点附近的金钟、中环一带,并未散去之时,政府回应了一则非常简短的声明,大意是:很多人游行,我们看到了,恩,「条例草桉于本月12日在立法会恢复二读辩论」。紧接着,防暴警察出动,以警棍与胡椒喷雾为主近距离对在立法会附近示威区和平聚集、还未散去的年轻人武力清场。
面对沸腾民意,政府的轻简处理和强硬压制,令抗争者感到愤怒。民意在三天后又一次大规模涌出,6月12日,金钟重现了5年前雨伞运动时的画面,心脏地带的夏慤道被佔领。但这一次,政府显然不打算让持续佔领发生,当天下午3点,警方就出动了空前的武力密集压制:2小时之内,发出了150发催泪弹、20发布袋弹、数发橡胶子弹,有示威者眼部中弹,重伤接近失明;这比起5年前雨伞运动初期的压制,密度与强度高出了好几倍。警方又迅速将612的和平佔领口头定性为「暴动」(其后又改口),并在医院搜捕示威者。强硬手段,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愤怒民众的诉求不再只局限于条例撤回本身,还要求调查、追究警队滥权。这也令运动再也难以结束。
6月15日,林郑月娥为安抚民情,做出让步,「暂缓」条例。但此时已经不是6月9日。经过了612的激烈武力,这个时候,这个用词,已经无法令示威者止步。
「不撤不散」,人们在街头喊出这句口号,延续至今。
二、「不受伤、不流血、不被捕 / 不割席、不笃灰、不指责」
这是运动前半场最重要的一句口号,大规模出现,正是在6月12日佔领及武力清场之后。
这一天,人们意识到,不会游行完就算了,这是一场会持续下去的运动了。但它的形式是什麽?继续游行吗?佔领吗?公民抗命吗?冲击吗?谁说了算呢?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但6月12日前后,无数人自发开始在网络、现场讨论,运动「无大台」的状态已经初步形成。没有领袖,怎麽团结?没有中心,怎样凝聚?所有人几乎是自发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没有领袖告诉你该怎麽做时,每个人都开始为运动的种种难题自己找解决方法。这六个词的并列使用,就在人们的磨合与讨论中,以逐渐迭代的方式生成了。
前三个词,「不受伤、不流血、不被捕」是对前线示威者说。这三个不包含了对「勇武抗争」路线的理解与宽容,意思是年轻人在前线,运动无人指挥,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尽量不要被警棍打中,不要被子弹打中,不要死守不退,不要恋战,不要被捕,来日方长。后三个词,则是对不在前线的抗争者说,他们可能在现场远距离地看,可能在家中看直播,「不割席、不笃灰、不指责」——不要跟前线抗争者切割,不要怀疑自己人是「内鬼」,不要只顾指责前线太冲。
这六个词的出现,一方面源自本次运动没有中心指挥,各个参与者需要在各个位置照顾好自己,团结彼此的内在诉求;一方面,也来自雨伞运动之后五年,香港公民社会大撕裂,本土派与民主派相互攻击,非暴力路线与武力抗争路线相互攻击的惨痛教训。
这句口号的出现和大量使用,奠定了整个运动的基本气氛:不强占,不硬冲,被驱散了就退,回头再来,前线不要指责后方毫不付出坐享其成,后方也不要指责前线冲击太过授人口实,大家在各自的位置各自配合,前线体现运动的意志,后方争取社会大众的支持。正是这种很早出现的运动自觉,让整场运动几乎奇迹般地渡过许多陷阱与危机,依然团结,创意百出。
三、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这不是抗争现场的口号,却是网络中最流行的一句,也在612之后开始大量出现。
「六不」是对运动现场说,这一句就是更广泛地对所有抗争者讲。在没有指挥的时候,凝聚抗争者的只有「山」——也就是共同的目标。这目标包括了运动的核心诉求,也包括诉求背后的核心价值。「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呼吁的是,只要有这个最大公约数,人们各自在自己的位置努力就可以。不论是在运动中,还是日常生活里,你在平时的职业岗位、社会角色,尽小小的力气,践行运动相信的价值观——守护自由,就够了。
如果说「六不」口号在现场最大程度地团结了抗争者,那「兄弟爬山」,就意味着人们把运动带回日常生活,让运动的界限彻底模煳。去中心化,因而处处都是中心,没有广场,结果处处都是广场。能做到这样,恰恰是无数普通人在自己的专业岗位——医疗、消防、社工、学术、法律、金融、市场营销、国际事务、语言翻译、视觉设计、新闻、音乐、工程施工等努力「尽做」的结果,我们才会看到,在无人领导的情况下,短短49天,涌现出诸如超大规模游行、多次游击式佔领、数百万众筹广告、G20 Campaign、大大小小的创作项目、自发救援队、物资组、心理救援小组等无数有条不紊,由无名者发起的,创意、效率和执行力均世界一流的项目。
四、Be Water
洛杉矶时报最早将香港反送中运动比喻为是一个会自我学习的超级AI,如蚁群或蜂群一样,靠所有人开放的自我学习彼此协作。香港人自己,则选择了李小龙的讲法:be water。
作为武术明星的李小龙,是念哲学出身,在1971年接受美国脱口秀节目访问时,他曾讲过这样一段东方魅力十足的话:”Empty your mind, be formless, shapeless, like water. Put water into a cup. Becomes the cup. Put water into a teapot. Becomes the teapot. Water can flow or creep or drip or crash. Be water my friend.”
6月21日,运动关键性的一幕转折,是抗争者包围了警察总部。这一天开始,be water 这句原本在网络论坛偶尔被人提及的话,被拿到现场自我提醒,事后,也被更多香港人作为口号、hashtag,形容运动。
这一天,为表达对警察使用过度武力、涉嫌滥权的不满,数万示威者在当天包围了位于湾仔的警察总部。这是香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包围警察总部。警方高度戒备,示威者神经也高度紧张,民主派议员、社工、牧师都竭力居中调停,所有人都害怕出现流血冲突——毕竟,一旦冲击警察总部,换来的就不只是催泪弹或者橡胶子弹这麽简单了。而奇迹一般地,儘管现场愤怒情绪高涨,但所有戴口罩的年轻示威者口耳相传:「可以留,可以走,但一定不可以冲」,「Be Water」。人群拥挤,为避免信息偏差,他们发明了各种手势来传递信息:前方需要口罩、眼罩、需要水,后方坐下、休息,往后退,不要冲……。到了深夜,冲突最容易激化的时刻,示威者在现场提议,以投票方式决定去留。虽然投票最终未能成行,但人群依旧遵循 Be Water 的原则,如水散去。7月1日佔领立法会,这一画面再现:蒙面示威者花了五六个小时砸开立法会大门,却可以在12点警方清场之前,水一样和平散去。不愿出来的四名「死士」还被场外支持者冒险冲入「抢走」,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不仅在现场悬心在喉的人惊歎不已,连看画面的世界各地的观察者,也为这种灵活性感到惊讶。
按照李小龙的说法,什麽情况下,你可以不在乎杯子或壶的形状,只在乎水?是你要对水有充分的自信,你知道水不会离你而去。回到运动里,be water可以成为口号,前提是运动者相信,民心在我这裡。
事实上,反送中议程一直以来都有6成以上的民意支持度,这是运动可以be water的前提,也才反衬得政府一方,回应起来显得笨重、缓慢,格外无力。
五、齐上齐落 / 一个都不能少
6月16日,两百万人的游行多了一个口号:「一个都不能少」。示威者也首次从白衣转换为黑衣。
因为前一天夜晚,有示威者在金钟自杀身亡。
35岁的梁凌杰,身穿象征民主诉求的黄衣外套,在金钟一个约10层楼高的停车场平台棚架边缘,站了整整五个小时。他身边挂着「反送中No Extradition To China」的横额,上面写有「全面撤回送中,我们不是暴动,释放学生伤者,林郑下台,Help Hong Kong」的诉求标语。在现场的警方、消防、立法会议员均劝告不果时,他跳下平台,不治身亡。
这是第一个在这场运动中,清晰表达政治诉求后自杀的人。其后,随着运动情势紧张,前后共有至少4位运动的参与者,在社交网络公佈与运动诉求相关的遗书后自杀,另有1名参与者,在抗争归家后与家人发生意见争执,怀疑醉酒从高楼坠落身亡,难以判断是否自杀。
5名示威者离世,给运动蒙上厚重的阴影。它一方面激起悲观,另一方面激起愤怒。
社交网络的扩散效应,令自杀事件在传播与讨论时,无法限定在传统新闻伦理守则的框架内,6月下旬,悲观绝望情绪在网络蔓延,各大机构的心理救援热线都出现一天20-30个求助桉例的爆发期,而各区都发现提前写下在网络上写遗书、宣告要自杀的人,专业社工与网友组成大大小小的救援队,疲于奔命,去到各区可能的地点找人、劝说、救援。「一个都不能少」,每个人都在线下、线上对同行者喊话。
另一方面,人命的代价也给前线抗争者,注入更为决绝的愤怒。不只一位前线抗争者在未公开的採访中,表露了死志:已经有战友牺牲,我不会再退让,子弹也好,暴动罪也好,我不会再退让。运动的前线冲突,因此也越来越激烈。警方驱退示威者的难度越来越高,胡椒喷雾不退,警棍不退,催泪弹不退,橡胶子弹出动也会僵持很久。整个运动的张力在这一阶段推倒了极致。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后方示威者喊出了「齐上齐落」的口号。如71立法会发生的那一幕,在少数「死士」不肯走的时候,多数人会把他们抢行架走。「齐上齐落,一个也不能少」,七月之后,这种前有沉重死志,后有战友情谊的团结意志,成了运动的主旋律。

六、光复香港,时代革命
时间来到7月末,运动的情势也前所未有地紧张。
7月中旬,我在新界大埔的连侬隧道,第一次看到「光复香港,时代革命」这八个字,心里咯噔一声。到了7月21日晚上的上环,就是示威者包围中联办、投掷鸡蛋和向中国国徽泼墨的那一晚,也是警察打出55颗催泪弹,24枚海绵弹,5枚橡胶子弹的那一晚,在现场,黑衣年轻人大声喊的口号,正是「光复香港,时代革命」。
这是5年前,梁天琦在旺角骚乱事件后,喊出的口号。这也是24岁的他参选议员的竞选口号之一。当时,倡导「武力抗暴」、「光复香港」的他,同时挑动了香港主流社会最敏感、当局也最戒备反感的两条神经,一是提倡武力,二是港独倾向。这两点,同样也被香港民主派主体所排斥,传统民主派呼吁的抗争,一向是非暴力,且不隔绝于中国,甚至要参与建设民主中国。梁天琦没有胜选,但获得了6万6千张选票,多半来自年轻人。
他和他所代表的香港激进本土力量,年轻支持者众多,但在其后几年,在政治空间上遭遇了严厉打压,议员被DQ、社团资格被取消,2018年6月,他本人被香港最高法院,判处在旺角骚乱期间「袭警罪」与「参与暴动罪」罪成,获刑6年,即时收押,这一年,他27岁。
7月中下旬,随着反送中运动深入到各个社区,行动光谱越来越阔,主流社会对「武力」的宽容度也提升。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想起梁天琦,这个转瞬即逝的年轻政治领袖。「光复香港,时代革命」作为标语,开始在沙田、大埔的连侬墙出现,有时旁边还会写「感谢梁天琦」,直至在运动最激烈的现场,被大喊出来。
这八个字的複杂含义,已经很难用梁天琦当年使用它的语境来解释。喊出这口号,更像是在运动无果几十天之后,仍在最前线坚持的抗争者,召唤一种强烈的行动升级与革命愿望:这一代人,要让香港,成为香港人的香港。有一个更通俗的粤语说法「揽炒」,也在同一个时期流行,或可以作为「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的注脚来理解。「揽炒」的意思是玉石俱焚,连侬墙上一句英文标语解释的简单明了:“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
运动进行到后半场,当抗争者这些口号逐渐压过、甚至替代了前面的be water、不流血、不割席,人人都能感到,运动的临界点近了。
临界点的另一个信号,来自中国官方。
官方策略演变的五个阶段
7月中下旬开始,中国宣传机器启动,从此前通过审查机制把香港消息隔绝得毫不透风,到这时释放经过歪曲、造假的片段回大陆,煽动民意仇视香港,迅速在大陆网络营造了「解放军怎麽还不出手管一管」的民意氛围。新华社、外交部、国防部对香港局势均有不同程度的强硬定性和威胁。同时在香港,有不明势力开始催化暴力事件。中联办国徽被泼墨挑动14亿中国人情绪,元朗黑社会无差别袭击令社会人心惶惶,均发生在7月21日深夜。运动前方,彷彿开启了一条黑暗通道。
官方的这一动作,同样不是没有脉络。从6月到7月,无领袖的抗争者发展出了一流的自我成长、演化机制,与之相嵌套的,则是当权一方的剧本演变。这裡的当权一方,当然不只是香港政府,从6月事变一开始,港府就不可能独立决策,北京一方面在追究从港府、建制派到整个港澳系统情报失责、毫无预警的问题,一方面必定在林郑月娥背后直接督战,制订策略。
从结果来看,策略演变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6月9日-6月12日,林郑政府试图把抗争在萌芽中就强压下去,将法例强行推进,但彻底错估了民意,和运动不同以往的组织方式。结果策略失败,引发更大、更坚决的民意反弹。
第二阶段:6月15日,林郑月娥第一次让步,宣佈「暂缓」修例。但这时已错过了第一次让步的关键时机,不但未能抒缓民意,反而带来更大爆发。再次失败。
第三阶段:6月16日-7月9日,冷处理。有报道称北京正在多方收集情报,制定对港新策略,而在运动层面,则通过不回应、不理睬、避免冲突,甚至放任运动失控的方式,等待民意反转,积蓄镇压的正当性。621包围警总、71冲击立法会,都发生在这个阶段。但除了留下砸坏玻璃门的影像之外,因为前文所说的「如水」特性,并没有爆发任何激烈冲突,也没有引起民意明显反转。
《香港01》引述消息指,北京正检讨整个对港工作系统,包括青年工作、爱国爱港阵营未够团结、以及香港传媒等。
第四阶段:7月9日,在71冲击立法会事件之后,彷彿为了阻止更大伤害,林郑月娥做出第二次让步,宣佈修例「寿终正寝」。然而到了这个时间点,积累了警民对峙的怨气,积累了自杀潮的悲怒,对「撤回条例」做修辞上的处理,已经无法满足抗争者。运动无法收场。
第五阶段:7月中下旬,如前文所说,中国宣传机器启动,煽动民意仇视香港,同时在香港,有不明势力开始催化暴力事件。7月21日,元朗黑夜彷彿开启了运动的黑暗通道,7月27日,大批示威者到元朗表达对警黑合流的愤慨,遇到警方强力清场。
熟悉极权管治机器的人,对上述阶段的发展,充满担忧。这一剧本往后推展,似乎很容易朝「运动失控、香港管治失效、中共以某方式接手」的趋势前行,至少,鹰派力量越来越容易兜售这一套解决方桉。这也是目前,运动处于临界点时,无数社会中间派别、各个领域中坚力量出来大声喊话,试图促成和解的原因。
不过,剧本是剧本,历史是历史。历史所有超越性的可能,都会回到人身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一份子,从来都还有万千种办法,不是听从它,还是创造它。
(完)

from 中国数字时代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019/07/matters-49%e5%a4%a9%ef%bc%8c%e9%a6%99%e6%b8%af%e5%8f%8d%e9%80%81%e4%b8%ad%e8%bf%90%e5%8a%a8%e5%a6%82%e4%bd%95%e6%9d%a5%e5%88%b0%e4%b8%b4%e7%95%8c%e7%82%b9%ef%bc%9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