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7 July 2019

知乎 | 包遵信:Love and Math 书评一则,兼论中文信息污染

Edward Frenkel 是 UC Berkeley 的教授,1968 年出生于苏联,在 Geometric Langlands 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的书 Love and Math: The Heart of Hidden Reality 是纽约时报推荐过的 Bestseller. 之前在网上看过好几个片段,都觉得非常有趣,所以上个周末我找机会通读了一下。由于是跟国内的人谈起,抱着给国内朋友推荐的考虑,一开始是在豆瓣阅读上买的中文版。
“中文版?别看啦,你不知道很多中文信息是一个大垃圾堆么?” 知道我要看这书以后,一个疯子这么跟我说。哎,这人真是太偏激了,政治敏感的内容会被和谐,我懂,《爱与数学》不会伤害到谁啊,几何朗兰兹招谁惹谁了?和谐个啥?黎曼面基本群的单值表示?
事实证明我错了。Love and Math: The Heart of Hidden Reality 确实是一本好书,但中文版最合适的标题可能是《爱与数学,和中国的信息审查制度》。
暂时不吐槽翻译错误(也不算少),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现象。我们来猜猜第六章的这一段…… 英文占了多少篇幅?(顺便说一句,下面这段话逻辑也有点怪,Frenkel 自己是 1968 年出生的,大学入学受到歧视,蔓延出去,还能导致 1968 年盖尔范德被迫离开教学岗位?)
我在莫斯科大学招生考试中遭遇的反犹太主义,已经蔓延到苏联学术界的方方面面。
1968年,盖尔范德也因为这个原因被迫离开了莫斯科大学力学与数学系的教学岗位。从此以后,盖尔范德不再是莫斯科大学的数学教授,不过他的学术研讨会得以维系下来,而且研讨会继续在莫斯科大学的主教学楼举行。
答案是,一页半…… 看来中文真是太言简意赅了。以下是英文版对应的段落(MGU 指莫斯科大学,Mekh-Mat 指莫斯科大学数学力学系):


看不懂英文的话,以下是你阅读中文版实际能看到的内容:


涂黑的总共三段,给大家讲讲大概说的是啥,第一段是 Drinfeld (著名数学家,日后的菲尔兹奖得主)的一些经历,比如因为没莫斯科户口在莫斯科找不到工作;第二段是 Gelfand (二十世纪最强的数学家之一)因为参与联署要求释放亚历山大·叶塞宁-沃尔平的公开信而丢了在莫斯科大学数学力学系的职务;第三段说的是 Gelfand 丢掉了数学力学系的职务但是保留了生物教授的职务,另外一位厉害的(理论)数学家 Fuchs 也被生物实验室雇佣。
以我最幼稚的揣测,也就第二段 “值得” 审查。给你们讲讲这个亚历山大·叶塞宁-沃尔平是谁吧,他是著名诗人叶塞宁的儿子,苏联的杰出数学家、诗人,同时也是政治犯、人权运动领袖,和持不同政见者,苏联当局把他关在监狱、精神病院和流放总共 14 年。1968 年他被关进精神病院,Gelfand 等九十九名杰出的数学家签署了公开信,要求释放他,公开信在 BBC 和美国之音播出,播出之后他就被释放了。1972 年他得以移民美国。叶塞宁-沃尔平干的最 “过分” 的事情是于 1965年12月5日(正好是 53 年前的明日),苏联宪法日,组织了苏联史上第一次自发的游行(Glasnost Meeting),要求公开(而不是秘密地)审判两位写了讽刺苏联作品的作家,这违背了苏联当时的法律(Sinyavsky-Daniel trial)。
说来惭愧,这件事情我完全没听说过。这里体现出来的苏联数学家对良知的追求令我动容。签名的大数学家可不是只有 Gelfand. 除了他还有 Novikov 父子,小 Markov(马尔科夫链那个 Markov 的儿子),Shafarevich, Arnold, Manin, Postnikov, Bokstein, Kirillov, Vinburg, Fuchs. 完整的名单可以在这里找到(看不懂没关系,Google 翻译可以翻译出正确的人名)。
第一段为什么值得审查呢?说实话不太看得出来,Drinfeld 没莫斯科户口招谁惹谁了?(如果认为这个涉及讽刺现状,未免太敏感了些。)
第三段的审查更加匪夷所思了,难道和谐掉仅仅因为苏联当局给 Gelfand 和 Fuchs 留下了一条生路?苏联当局不够丧心病狂刺痛了谁?(我也曾经好奇苏联严苛的体制之下为啥数学和理论物理还能如此繁荣,没想到有开掉数学教授还让当生物教授这种神操作。)
书的快到末尾的时候有这么一个故事,莫斯科大学校长(官僚一枚)跑到 MIT 物理系演讲,Victor Kac 组织人去抗议 + 对质,对质的高潮是 Frenkel 跟莫斯科大学校长公开怼自己在莫斯科大学招生受歧视的场景。Frenkel 提到自己取得了局部的胜利,但不公平的制度并没有消失。其实 Frenkel 作为一个天才的数学家,虽然受到了歧视,但也毕竟成了数学家,是这个制度的幸存者。很多时候压迫的幸存者通过种种权宜之计避开了压迫就不再反思制度性的不公(甚至还会去嘲笑不能采取同样权宜之计的受害者),能反思这一点,我只能说 Frenkel 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这是值得很多人反复咀嚼的。
这个故事摘录在这里以飨读者。(以下是中文版的翻译,也有不准确的地方,如 Frenkel 高中就做出了数学成果(英文原文是 as a student, 并没有说高中),和删掉的地方,比如说洛古诺夫的助手是克格勃之类的语句)
然而,在那个春季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使我再次陷入当年参加莫斯科大学招生考试时的那种恐怖的漩涡。
一天,维克多·卡茨从他在剑桥市的家中给我打电话。他告诉我,有人邀请时任莫斯科大学校长的安纳托利·洛古诺夫(Anatoly Logunov)来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系发表演讲。这个家伙是犹太裔学生在莫斯科大学招生考试中遭遇歧视的直接责任人,当听说麻省理工学院竟然邀请他发表演讲时,卡茨和众多同事都怒不可遏。他们认为那个家伙的所作所为是犯罪行为,这次邀请无异于一个丑闻。
洛古诺夫权势滔天,他不仅是莫斯科大学的校长、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所长,还拥有苏联中央委员会委员及其他头衔。为什么麻省理工学院会邀请他呢?卡茨和几名同事根本不管邀请者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径直提出了抗议,要求取消这次活动。几轮协商之后,他们达成了一个妥协性方案:洛古诺夫可以到麻省理工学院发表演讲,但在演讲结束后,他必须和与会者公开讨论莫斯科大学当时的情势,让大家有机会就歧视犹太裔学生问题与他当面对质。这种公开讨论的架势有点儿像市政厅会议。
卡茨自然希望我参加这次大会,用我的亲身经历作为第一手证据,揭露洛古诺夫领导下的莫斯科大学的黑幕。我有点儿不情愿,因为我知道,洛古诺夫肯定会带一些“助手”过来,他们会把整个会议经过都记录在案。我还计划在那年夏天回国呢。如果我的证词使洛古诺夫这位苏联高官感到不舒服或难堪,我将会遭遇大麻烦。至少,他们可以阻止我离开苏联再返回哈佛大学。不过,我无法拒绝卡茨的请求。我知道我的证词至关重要,我告诉他,我愿意参加,如有需要,我也愿意说出我的遭遇。卡茨努力地鼓励我。
“别担心,埃蒂克,”他说,“如果他们因为这件事把你逮捕入狱,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你。”
洛古诺夫将接受公开质询的消息迅速传开了,活动当天演讲大厅里挤满了人,等着他发表演讲。当然,人们并不是希望在学术上有所收获,大家都清楚洛古诺夫的物理知识水平比较低,他希望在研究中证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不正确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设定了这样一个目标)。不出所料,他在演讲中介绍的“新”万有引力理论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不过,这次演讲有很多地方都显得很奇怪。洛古诺夫没有用英语而是用俄语发表演讲。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操着流利的英语,在一旁做同声传译。
在演讲正式开始之前,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工作人员用一种怪异的方式介绍了洛古诺夫。他用幻灯片放映了一篇英语论文的第一页,这篇论文是洛古诺夫与几个人合作完成的,于10年前发表。我猜测,这样做是为了表明洛古诺夫并非一个十足的白痴。不过,作为成果被列出的洛古诺夫的论文都发表在他自己担任审阅人的那些杂志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介绍方式,显而易见,洛古诺夫之所以受到麻省理工学院的邀请,并不是因为他在学术研究方面的出色表现。
在他演讲的过程中,没有人站起来表示抗议,不过卡茨在听众当中分发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文件的复印件,其中包括10年前的一名学生的成绩单。这名犹太裔学生的所有学科成绩都是A,却被莫斯科大学以“学习成绩不合格”的理由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开除。成绩单上有一条简短的批注,说这名学生被专门派驻到莫斯科犹太教堂的密探列为监控对象。
演讲结束后,大家来到另一个房间,围着一张长方形桌子坐了下来。洛古诺夫坐在桌子的一侧,他的两边各有一名带着翻译任务的便衣“助手”。卡茨和其他抗议者则坐在他们的正对面。我与几名朋友静静地坐在与洛古诺夫同侧的位置上,这样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卡茨等人率先发言。他们指出有很多犹太裔学生被挡在莫斯科大学的门外,他们希望洛古诺夫能以莫斯科大学校长的身份,对此事发表他的看法。当然,无论他们对洛古诺夫的行为提出什么质疑,洛古诺夫都强硬地拒绝承认。后来,一位便衣用英语说:“实际上,洛古诺夫教授对很多犹太裔学生的职业发展都提供过帮助。大家知道,他本人比较谦逊,不愿意说这些,所以由我代他说。”
接着,另一位便衣对卡茨等人说:“你们要么提出证据,要么闭嘴。如果你们希望讨论某些具体事件,就赶“快提出来。洛古诺夫教授很忙,他还有一些重要事务需要处理。”
卡茨说:“我们的确有一个具体事件,想跟你们谈一谈。”然后,他朝我做了个手势。
我站起来,大家都看着我,洛古诺夫和他的两个“助手”也看着我,他们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心的神情。就这样,我开始和洛古诺夫直接对质。
“很有意思。”洛古诺夫用俄语说(这句话需要翻译成英语,让所有人都听到)。然后他又轻声地对助手说了一句话,而我刚好能听清他说的话:“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我承认自己有点儿害怕,但我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勇往直前。我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然后接着说道:“6年前,我参加了莫斯科大学力学与数学系的招生考试,但我落榜了。”
我简单地介绍了那次考试的情况,房间里一片沉寂。这是我以洛古诺夫行径的受害者身份给出的“具体”证词,他无法否认当时发生的那些事情。这时候,那两个便衣站了出来,希望挽回颜面。
“你没考上莫斯科大学,那么之后你又报考了哪所学校呢?”其中一名便衣问我。
“我上了石油天然气学院。”
“他上了石油天然气学院。”这名便衣为洛古诺夫做了翻译。洛古诺夫使劲儿地点点头。是啊,在莫斯科能够招收像我这样的犹太裔学生的学校并不多,石油天然气学院就是其中一所,这个情况他当然知道。
“那么,”这名便衣接着说,“也许是因为石油天然气学院的竞争程度没有莫斯科大学那么激烈,所以你才没考上莫斯科大学吧?”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我敢确定,如果没有遭到歧视,我报考力学与数学系肯定会被录取。据我所知,在那4场考试中只要拿到一个B和三个C,就可以被录取。报考石油天然气学院反而竞争比较激烈。这时候,卡茨插了一句:“爱德华在高中时期就在数学方面取得了富有创造力的研究成果。他虽然没考上莫斯科大学,但是在随后不到5年的时间里,他在年仅21岁时就应邀以客座教授的身份来到哈佛大学。你的意思是说,哈佛大学客座教授的门槛比莫斯科大学的招生考试门槛还低吗?”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吭声。然后,洛古诺夫突然激动起来。
“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事!”他大声吼道,“我要调查清楚当年是谁导致这名优秀的年轻人落榜的。我要惩罚他,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莫斯科大学发生!”
接着,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在座的人都知道,洛古诺夫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实际上他是不会采取任何措施的。洛古诺夫很聪明,他假装针对我的事大发雷霆,其实是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使人们忽略一个更普遍的问题:由于莫斯科大学的这些歧视性政策得到了学校高层领导,包括校长本人的明确赞同,除我以外,还有数以千计的犹太裔学生也被无情地挡在学校门外。
我们无法在这次会上详细列举这些学生的例子,去证明力学与数学系的确处心积虑地在招生考试中实行了反犹太政策。我能够与“罪魁祸首”当堂对质,并迫使他承认他的下属对我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公平,这个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是令人满意的。但是我们也清楚,那个更普遍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看到洛古诺夫被与会者群起而攻之,他的邀请人显得非常尴尬,希望尽快结束这次活动。他们宣布休会,并带着洛古诺夫匆匆退场。之后,洛古诺夫便再也没有返回会场。
最后,强烈推荐 Love and Math: The Heart of Hidden Reality, 就算略过数学看看 Frenkel 讲的很多求学经历也是有意思的。中文版就…… 算了吧,太恐怖了。
编辑于 2018-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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