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9 December 2011

头七祭 ——悼念12.12丰县校车事故遇难的孩子

头七祭
悼念12.12丰县校车事故遇难的孩子



12月12日发生事故时,我并不得知。12月13日,14 日我校停电,学生放假,我并没有回家,而是躲在宿舍看书。
返校时同学对我说及此事,我才知道校车又出事了!可我已脱不开身去丰县。
复读前,我信誓旦旦地许诺,高考之前不再关注公共事件,为此,手机已停机三个月。可当我听闻12.12丰县校车事故的噩耗,依旧坐立难安。只有让身处同一座城市的我,去为孩子做些什么,我才能心安,才能解脱。

我再三说服自己——“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12月18日,我一人乘车去事故现场,悼念遇难的孩子。

到达首羡镇已是中午十二点,我顾不及吃饭就到处去找鲜花店,镇上没有一家。
我买了冰糖葫芦和法式小面包带给孩子。

 

(冰糖葫芦和小面包   王东|摄)

离开车站后竟然也找不到一辆出租车。
原来事故发生后,当地交管部门高度重视,加强对运行车辆的监管,这也是李承鹏所说的“出事之前,首羡正在大搞“创文”行动,为了显示小镇文明风尚,官家要求所有摊贩、三轮车、自用老年车都不准上街,不知这里面是否包括接送学生的车。”(《病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7ba410102dx9m.html  )
我看到的是,满街都是接送学生的电动车。

每辆客车上都统一贴有鲜红的“创文”标语,即便如此,在第三批全国文明城市(区)、文明村镇、文明单位的评选中,丰县也难逃落选的命运。

在回来的路上,我乘坐县际客车也没有超载一人,倒是拒载了不少,只是统一收取全程票价,20元。

我只得向来往的车辆伸手,示意搭车。
我有幸遇到了好心的王司机。乘坐他的面包车我来到事故现场,我们经过的道路也是校车每天行过的,我们当地话叫“土路地”,甚是颠簸!遇到凹凸不平处,整个身子在上下晃荡,坐不稳座位。

我之前以为校车跌入了河里,原来根本不是,那顶多是一段沟渠!也是渠道最宽的,污水最黑的一段。
李承鹏说:“与其它的路相比,镇小学门口的路非常狭窄,只能容一辆大巴经过。出事的那条路土质疏松,就是机耕道,平时拖拉机和摩托车穿行,所以车辆侧翻也是可以想像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沟渠  王东|摄)



(车轮滚滚  王东|摄  )

据我目测,水只有齐腰深,“就把十岁的孩子扔进去,他都能拽着芦苇爬上来!”王司机愤愤地说,可是只核准乘坐54人的校车像笼子一样,死死地把孩子罩进刺骨的污水里,拥挤的车厢里,孩子们不得动弹,体温骤降,直至冷如寒冰!
 死神贪婪地觊觎孩子们的夭亡,如同这个国家的贪官面对金钱与美色。

沟渠上面的田地种着蒜苗,其中有一片狼籍不堪,司机告诉我,当时捞上来的十七位孩子就躺在那里……


(黑水  王东|摄)

枯黄的芦苇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又一片,似乎在向我诉说着当时的惨象,孩子们一定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妈妈!妈妈!



(蒹葭苍苍  王东|摄)




(孩子的衣服  王东|摄)

更令我惊愕的是,事故的第二天竟然从污水里浮上一具孩子的尸体!
我无从考证它的真实性,我真的希望王司机也是道听途说的!

我看到污水中漂浮着一只簇新的“王老吉”瓶罐,十分扎眼,我顿生怒气,你们这些记者哪不能扔,非得往孩子的身上扔!

巧合的是王司机与那位逃逸的校车司机相熟,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们经常搁一起玩。”他经常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遇见校车司机驾驶着满载孩子的校车行驶,
“他经常超车,就这么点儿空,别人看他拉的是孩子都让着他……而且他的车开得很快,唰地就过去了。”
“他想死就死了,可是还有孩子呢!”
这条道路并非必经之路,王司机指着近二百米远的一排行道树说:“那也可以走。”

我问王司机,“那人是不是就吊儿郎当?”
他点头。

我给孩子们念周云蓬的《中国孩子》,几度痛哭不能继续。
司机的远房侄女也不幸命殒冰河,他不忍听下去,走开了……

我念为孩子写作的悼文,“有位姐姐对你们说:
如果可以,那我希望你们可以忘记,忘记此生的痛苦与离开时的不幸;
如果有天堂,你们可以带着爱的烛火去奔赴;
如果有来生,你们可以重新长大,记住爱,原谅不幸与悲痛。

可我宁愿相信,你们是上帝的孩子,是上帝想你们了,便把你们从人类身体中偷走。
祝愿你们在天堂,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
鲁迅先生早在1918年就发振聋发聩的呐喊——救救孩子!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都救不了你们——距湖南邵阳沉船事故不足一年!距甘肃校车事故仅有26天!距国务院法制办公室公布《校车安全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不到24小时!

每念及此,令人长号不自禁!


“孩子,北京有个长着大胡子的艺术家叫艾未未,他发起一个纪念512遇难学生的活动——“念”,网友们一一念出5335名孩子的名字。现在,我要用并不温暖的嘴唇去亲吻你们的名字。
刘慧娟,王璐璐,李美娟,李艳梅,李艳景,
宋丹丹,赵旋旋,李昌声,茌新宇,茌群群,
王玫玫,王美玫,张梦希,宋昂昂,张易新。”

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力·维塞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有故事,这些故事构成历史。”
你们都是有名字,有面孔,有故事的生命,你们是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生活过的生命。绝不是冰冷的数字!

你们是如此宝贵,世上什么都可以重复,钱财可以再挣,房屋可以再盖,工作可以再找,唯独生命不能!你们是父母的唯一,是这个世界的唯一!

王司机家住茌李庄,他说:“有一户人家,两个女儿都毁了。”

我指着笔记本上的姓名告诉他,“我叫王东。谢谢您!”
他开车送我到这户人家门口,我双手合十向他道别。

只见屋里屋外有近十人,他们都是孩子的亲属。走进家门,迎面是一条宽约一米且不平坦的水泥路,歪歪曲曲的延伸到堂屋门口。
堂屋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电视机,一层花布盖在上面,可见爱惜有加。角落里还有一台放置不用的洗衣机,虽然老旧,但仍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其他的家用电器。
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和一只洁净的猫,相安无事地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当孩子的妈妈要告诉我她的两个女儿的名字时,我抢在她前面说,“我记得!我记得!姐姐叫李艳梅,妹妹叫李艳景,李艳梅11岁,李艳景6岁。”

十五位孩子的名字,一个我也不会忘记。

我面前的这位痛失两个女儿的母亲,嗓音已经嘶哑。矮小的身体似乎承受太多的劳累与苦痛,马尾辫上的那簇染色黄发,使她更显憔悴。

身前是她4岁的的儿子李先强,儿子通红的小手举着玻璃杯,杯身上艳俗的红花十分刺目。
儿子娇滴滴地说:“妈妈,妈妈给我倒热水,暖手。”
一句话总共重复了三遍,她才离身而去,神情恍惚,依然沉浸在丧女的悲恸之中,虽然没有一滴眼泪可诉说。

当她赶到沛县医院时,发现病床上躺的都是孩子,地上竟然也有三个孩子!
抢救室里已经漆黑一片,她还被告知孩子仍在抢救之中。

“当官的叫我回答,我咋知道怎说呀!”
当我问及与政府协商的过程进展如何时,她这样对我说,这是抱怨自己的文化程度低吗?

我问她是否与政府签订关于赔偿事宜的协定时,她顿了顿,说听不懂我的话。
“就是赔钱”我直截了当地说。
“哦,有一张,搁屋里。”她干燥的嘴唇不紧不慢吐出一个个字来。
我试探地问一句:“能让我看一下吗?”
这句话引起一位叫她婶子的年轻人的警觉,他笑着说:“这样不好吧,隐私。”

对于钱,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庭里依旧是一个敏感话题。

“你们是否收到政府赔偿的五十万二千六百(两个孩子赔偿一百万五千二百元)?”
一阵沉默,最后,孩子的爸爸歪着身子,坐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说:“给了,只给账户,没给密码。”

那位年轻人时不时地往我记录的本子上看。

李家向政府提出养老保险的要求,可是并未得到满足。
他们希望政府能恢复已撤销的乡村小学,那所已被改作养老院的乡村小学,距离李家仅有百米之遥。而12月12日之前李艳梅李艳景姐妹却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上学。

 (乡村小学变养老院  王东|摄)

虽然我认为这希望渺茫,却不敢发表任何看法,我不愿把这种无力感传递到这个不幸的家庭。
我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去恭听这个家庭所诉说的苦难与悲苦。

身旁的老妇人,一排泛黄的牙渍裸露在外,阳光照射下,愈加显得发黄。她哽噎地向我讲述这个家庭的穷困潦倒,“我这大兄弟本来腿脚就不好……那天来个当官的说,十八年都没见过这么穷的家了!”说罢把头转向一旁,袖口抹着眼泪。
我沉默良久。

火化前,政府为遇难的孩子统一置办了新服,李家还是把孩子身上的衣服(包括鞋子、袜子)都换成自己家新买的。

为了赶下午两点钟回城的末班车,我不得不离开了。
临走时,他们客气地留我吃饭,我哪敢再打扰他们!

我鞠躬致歉,“今天我有说错话的地方,冒犯的地方,请您们谅解!万万要保重!生活会越来越好的(虽然我知道那一百万的巨款只能给他们的生活有物质上的改善,却无法医治他们刀绞般的丧女心痛)你们还要看着儿子快乐地长大呢!”
说到这个地方,我脑海里浮现《新闻联播》里人民安居乐业的盛世画面。

一位高个子的中年人把我送到门口,他站在那,直直地站在寒风中,抽着烟,目送我离去。
我认得他,我刚进入这家时,他就递出一支烟,我连连摆手,忙说“我不抽烟,不抽烟,谢谢!”

他们是中国最普通的农民,纯朴如土地,老实如黄牛,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来到村口,我还是找不到出租车,转弯处见有一彪形大汉一手打手机,一手持车把,坐在狭小的三轮摩托车里向我驰来,我把身上的所有零钱都翻了出来,七块钱交到他的手上,请他带我到镇上。

坐在敞篷的三轮车上,我泪水全无,明晃晃的阳光打在地上,风从耳际呜咽而去,一股苍凉涌上心头。

回到学校,暮色四合。

这次病假的时间真长。

谁病了!

2011年12月19日。


手记:
写完这篇文章,我不觉地记起龙应台先生在《大江大河1949》的后记里有这么一段话:
佛学里有“加持”一词,来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寻常的力量附加在软弱者的身上,使软弱者得到勇气和毅力,扛起重担、度过难关。
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议。

回想我的首羡一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在没有一辆出租车的乡镇上拦到一辆车,竟然遇到这么一位司机!
在事故现场,有两个男孩子在那,推着高过头顶的自行车。已是中午,他们也没有去吃饭,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做什么。很奇异。

早晨8点离校,下午6点返校,坐了8个小时的车。
早晨没有吃饭,坐车晕车。可比这更让我难受的是,孩子!孩子!

我去在商店买水,看到两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要买两只钢笔,那个长头发的男售货员,看了看其中一支粗糙的钢笔,没有标价,就说,“这个4块吧,”转而看另一支钢笔,又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也差不多。”可在我看来,那支钢笔最多值2元。
我想说的是,这就是农村孩子的生活。

晚饭也没有吃,却在回宿舍的时候,却被邻班的好友叫去吃饭,那时我已饥肠辘辘。
我甚至认为,这都是孩子在庇佑我。

因为身在学校,没有电脑使用,这篇3500多字的文章,是我借同学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按出来的。一次写不完,我就分9次写。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要给妈妈打一个电话。我在返校的车上,给妈妈打电话,没有告诉妈妈,我去丰县了,而是说我在区里的考试中,历史成绩是年级第一。

我感觉,亲情的力量,在寒冷的冬日里,生命因之加温。


附一: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 约翰·多恩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欧洲就减小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附二: 

中国孩子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地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
爸爸变成了一筐煤你别再想见到他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饿急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
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
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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