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 April 2023

由逃亡到去留抉擇 借難民命運勾連港人共鳴 《白日青春》劉國瑞勉異鄉人覓得出路

「2015年,我剛剛取得香港身份證,但身邊的朋友個個都話想走。」導演劉國瑞說道。

一個異鄉人獨自來港發展,正值自由行最高峰,矛盾湧現、思潮冒起的歲月。讀商科的他,身邊同學追捧「中環價值」,但他畢業後卻走去學紀錄片,選擇認識這座城市的分歧和複雜性,讓他看見中環以外,香港的另一種價值。

「我很喜歡香港,因為大家都可以很自由地表達。就算是一件很細的事,你肯講,想去發掘,都會有它的位置。就算無人聽,你都唔需要ban自己,無人會ban你。這是做創作、做人很重要的價值所在,就是那種自由。」

他以政治難民為題材,執導首部劇情長片《白日青春》,一鳴驚人,連奪台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原著劇本及男主角三獎。他在台上多謝張虹導演,便是當年教他紀錄片的人,而今天對方已經移民英國。

他在電影引用古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意指當整個社會,都不利於自己的時候,青苔都仍然可以生長,找到自己的出路。這既是給難民的勉勵,也是給當下離散和留守家園的香港人,一份祝福。

初來報到

劉國瑞家族,四代人都在馬來西亞落地生根,年幼的他,對香港並沒有太多想像,唯一可能就是跟很多華人一樣,從港產片中聽過東方這塊發夢之地。九十至千禧年代,馬來西亞很多街邊攤檔賣盜版碟,不論題材,新片舊片應有盡用,那時無錢入戲院的他,也看過很多。

升讀大學之由中環價值到探索社會

那一年,正值北京奧運,熱潮橫跨邊界,蔓延中港兩地,也勾劃出香港混濁且複雜的民族與身份問題。不少探討香港身份認同的民意調查,都以2008年為「轉捩點」,那年牽動中港兩地的事情很多,汶川地震、三聚氰胺、神舟升空、趙連海、劉曉波,最多香港人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也在那年之後,這份認同感從此插水滑落。

劉國瑞最大的感覺是,當年社會的輿論方向、討論內容,基本上倒向一面,中港民情去到一個頂點。但往後他目睹的高鐵風波、菜園村事件、反國教、雨傘運動,令他有很大反思,究竟應該如何理解這個社會?而他身邊的朋友來自商學院,覺得就是要入「4A」、做「MT」,即是要入大公司,做見習行政人員,大多數人都擁抱這份「中環價值」。

他畢業後,繼續留在香港,但沒有走入中環,反而開始學電影,思考自己的出路。他參加香港導演會主辦的電影班、又參加「釆風」主辦的紀錄片項目。他有份參與過「橋底誌」計劃,拍攝深水埗露宿者,亦有參與「長洲誌」計劃,拍攝長洲的人和事,接觸紀錄片,讓他了解到社會當中,會有一種分歧,也讓他找到「中環價值」之外的香港特質。

「我很喜歡香港,是因為大家都可以很自由地表達。以前在馬來西亞,沒有這回事。那種表達的自由,不是說有人㩒住你,唔畀你講,而是以前唔會識得,原來呢啲嘢都可以講、值得講、搵到嘢講。」

「在香港,就算是一件很細的事,你肯講,想去發掘,都有它的位置。就算無人聽,你都唔需要ban自己,無人會ban你。這是做創作、做人很重要的價值所在,就是那種自由。」

今天「釆風」已經停運,創辦人已經移民英國,那些都是昔日的光景。

年,他想過去日本、台灣讀書,但因為取得獎學金,最終來了香港,入讀城市大學商學院。但他表明,無話一定要來香港,也沒有很長遠的規劃,一心讀完先算。「對這個地方零認知、無親戚、無朋友、也不懂得廣東話。」

他在2008年踏足香港,親歷這座城市的急速和擠逼。他記得當年跟朋友行旺角西洋菜南街,不消幾秒鐘,就已經看不見對方,人逼人到這個地步。而同學普遍做事節奏快、有很多計劃,還懂得「搵著數」,即使不會看不會讀,但行過總會伸手拿份免費報紙「唔會輸蝕」。

「呢度好多嘢,好多選擇畀你去試、去做、去玩。我好多嘢都唔識,唔會追求好多,自己夠就可以了。」

尋安身 求立命

如果2008年是他人生第一個「轉捩點」,一個人遠走異地發展,那麼2015年就是他第二個人生階段,得到多一個身份。那年,他居港滿七年,成為香港永久居民。

但傘運之後,香港公民社會步入「鬱悶期」,很多人都感到憂鬱:「我剛剛取得香港身份證,但身邊的朋友個個都話想走。」就像一個圍城似的,入面的人想走,出面的人想入來,在香港的歷史周期中,不斷輪迴上演,也讓他開始思考,甚麼是香港人?

他在「鮮浪潮」的參賽作品、首套劇情短片《九號公路》,便是探討中港台三地身份認同的疑惑。片中主角是一名港大男生,抗拒大陸人,男生在台灣環島遊時,認識一名滿口台灣腔的女生,但原來對方來自廈門。二人最後分開,同時帶出男生本身也是一名新移民,由大陸來港,多重敲問身份的問題。

多年過後,他首部劇情長片《白日青春》,無獨有偶,都牽涉身份認同、尋找家園的命題,但這次以政治難民為落筆對象。香港不是難民的收容國,但有簽訂聯合國《禁止酷刑公約》,不得遣返遭受逼害的入境人士,亦即是所謂的免遣返聲請者,可讓他們留在香港,等待另一個國家收容,香港就是他們的中轉站。

劉國瑞說,免遣返聲請者是第一代難民,「條路是他們行出來,成為難民要受的苦,某程度上他們是心甘情願,知道自己是為了甚麼。但衍生出來的,是他們生活在不安之中。不知道通不通過免遣返,不知道取不取得難民資格,不知道能不能去到另一個國家重新生活。」而難民的下一代,即使是本地出生,一生也不能成為香港永久居民;即使讀到中學,也難以升上大學;即使體育表現出色,也不能出國比賽。

「我想,對他們來說,香港的生活,未來就是最大的不安。」

他有一個比喻,搭Uber感覺很光鮮,但無牌取酬載客,其實並不合法。反過來看,這批難民雖然在港合法居留,但往往就好像是社會的邊緣人。

香港的共鳴

《白日青春》講述巴裔難民一家,原本在香港等待移民到加拿大,但遭遇的困境連連,最終父親車禍身亡,男孩被同鄉利用,不得不逃離香港。的士司機愧疚有份害死對方,於是協助男孩逃亡,由一個很壞的人,嘗試彌補做一個好人。

包辦編劇和導演的劉國瑞,希望想從香港人的視角去看難民的故事。他自己就是一個新移民,他太太的父母昔日也是偷渡來港,其實離鄉別井、飄泊飄流的感覺,並沒有離大家很遠。

的士司機的角色,正想反映香港很多家庭,上幾代人都不是在香港土生土長,都有很多移民、逃難的故事,希望觀眾反思這座城市如何組成。電影最後,司機和男孩要面臨去或留的抉擇,從不同時空中,也連貫和回應當下的香港。

電影沒有賣慘,訴說難民有多慘;也沒有求憐憫,讓人同情難民;甚至沒有迴避難民在港,打黑工、偷竊、販毒的故事情節。劉國瑞說:「我們成日很怕,呈現一樣嘢會有stereotype,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用咩角度去講?呈現了幾多?」

他說,片中出現不同階層、不同狀態、不同理想的難民和少數族裔,各自面對不同困境時,不同的選擇。有的,幾代人自己開舖頭,願意幫助同鄉;有的,有理想有堅持,最困難之時仍然保持正直;有的,為了子女而會選擇妥協;就是有各種不同的複雜性。

現實之中,難民家庭即使有補貼,但很多時候都要先開支後報銷,因此很需要現金,找到現金的事情,他們就會去做。就像他初初畢業,都會掙扎拍片如何維生,做過電單車「車手」送外賣,但賺到的不多,泊車又難,又要再想想辦法,「一定會用很多方式搵錢,未必是非法,但就會在灰色地帶中遊走。」

「我不會說,一定要做守法的人,一定要是正直的人。」

明明是一套難民小眾題材的電影,但今天香港觀眾看起來,或者不會感到抽離。除了因為導演口中所說,加入香港人都是難民後代的故事線外,今天世界各地也出現,來自香港的政治庇護申請,或許對於難民議題,彼此會有多一份同理心。電影出現改口供、搶槍、逃亡等情節,以往發生在社會幽暗處的事,這幾年卻赤裸裸光天化日下發生,呈現於眾人眼前。政治難民、逃亡、偷渡、去留,其實並沒有離觀眾很遠。

青春恰自來

電影中,的士司機叫「陳白日」,難民男孩叫「莫青春」,是來自清代詩人袁枚的五言絕詩《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意思是沒有陽光、不宜生長的地方,全憑自身的創造力的生命力,依然長出了綠意盎然的青苔。

他說:「當整個社會,天時地利,都不利於自己的時候,青苔仍然可以生長,找到自己的出路。這是我對於難民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也是香港歷史以來,外地人來港生活的感受。」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致每位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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