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莉霞
周耀恩、譚志榮
「大家看完《十年》會覺得很絕望,但你不要睇死香港,也不要睇死你自己。」這是《十年》導演周冠威(Kiwi),四年前在TEDxYouth演講給年輕人的寄語,他覺得「唔睇死」才會看到希望及創造可能性。
Kiwi從來就是不會向命運低頭的一個,就如他方框眼鏡從未被磨平的稜角。年少時他的電影夢不被人看好,默默耕耘下最終入圍今屆金像獎最佳導演。他說希望自己的電影,能為人帶來希望,同時帶來療癒的可能。《十年》讓人看見改變的可能,它也是「治癒電影」,釋放了後雨傘無力的情緒。繼《自焚者》後,他拍了《幻愛》,冀盼療癒城市中的情感創傷,讓人相信改變的可能。
幻愛》的主角面對愛情各有心理桎梏,周冠威(Kiwi)指其實每個人也不懂去愛,愛的能力是要學習的,但無奈現今很多家庭及學校都失去了這方面的功能。
重看《十年》 看見希望
訪問相約在雨後的早上,灰濛濛的天空,就如這個城市近來被口罩籠罩下的氛圍。《十年》的預言,從前也讓人窺見灰暗的未來。Kiwi當初拍《十年》其實是希望大家不要「睇死」香港,提醒及時行動是有改變的可能。
記者說訪問前重看《自焚者》,感觸良深。作為導演的Kiwi,更有切身的體會。他侃侃說起早前在罷工集會也重看了。心中翻滾着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其一,是更悲痛了。最深刻的一幕,是速龍小隊在白煙中拿出警棍,一下又一下把示威者打至頭破血流。他憶起拍攝時,曾跟攝影師爭辯會否太誇張。現在每想起卻令他欲哭無淚,當時謹慎構想的場面,如今已化為日常,未到十年現實已變得更荒謬。他的語氣驟變得稍為激動:「很多人讚《十年》預言成功,其實預言不成功呀,為何社會可以墜落成這樣子?」
另一端,他見到的是希望。猶記得當年創作《十年》時,他其實懷着很大的無力感,指望創作能探索出希望與出路。「我拍自焚不是教大家自焚,是拋出一個問題:你願意為香港犧牲多少?這場反送中運動回答了我,很多人也願意為香港犧牲。」他邊說邊敲着枱,「那種團結、為香港的心,以及豁了出去的慷慨,大大地震撼了我。《十年》原本想逼出一些希望來,現在卻是香港人給了希望我。很多人願意為公義,把性命也豁了出去。嘩,怎能夠不動容?」
重看《十年》,Kiwi有兩種極端感受同時並置,他覺得「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恰恰反映這段時間的境況。(劇照攝影:Andy Wong)
二○一九年抗爭運動,彷彿電影的預言實現。
每個人都有創傷
由原本想藉電影給觀眾盼望,現在反而是觀眾讓他看見轉機,這次Kiwi以《幻愛》直探城市中的創傷,再次讓人看見一份希望。電影述說精神病患者與心理輔導員間的愛情故事,過往相關題材的《癲佬正傳》、《一念無明》以電影探討社會議題,他強調這一反從前,把電影定性為愛情片。「其實電影去到最後是每一個人的故事。」他放慢語調,開始緩緩介紹起這套新電影來。「想有人接納自己、想被愛,不只是精神病患者渴望,每個人也會想的呀。」他理解世上很多誤解,就是源自不斷強調人與人的分別。
原來,當初他也對精神病患者有着刻板印象。電影意念的雛形是短片《樓上傳來的歌聲》,來自他十四年前於演藝學院任導師時,學生提出計劃以精神病患者為畢業作題材。「我第一刻的反應是很抗拒、非常抗拒,因為條件反射地聯想起殺人電影。」資料搜集期間,當聽到一位患精神病的太太分享幸福家庭時,他第一下是感到愕然。下一刻,他意識到的是自己見識的狹隘,「這敲響了我,我就想不如真的認真進入他們的世界。」
《幻愛》有很多東西都是虛幻的,但Kiwi指虛幻有時才是真相,是最真實、不能壓抑的內心世界。
而觸發他寫愛情故事的,是一個鋼琴少女……這個少女患有精神分裂症,卻很愛、很愛彈琴。愛到,即使每次手一擺在琴鍵上,就會出現有人以大刀砍她手指的幻覺,還是止不住她彈奏樂韻的慾望,不時走到琴邊躍躍欲試地伸出手來。每一回也是虐心的經歷,明明所愛就在眼前,但每次靠近換來的卻是痛苦。坐着一旁傾聽經歷的Kiwi,不禁問道:「你不覺很荒謬嗎?怎會平白無端有人這樣做?」少女只幽幽回應:「這就是病。」
這個拉扯讓Kiwi感到痛心,他亦想到精神病患者面對着相近想愛不能愛的掙扎。但他認為電影不是要說他們有多慘,「應該說他們跟我們一樣,如此才能產生同理心。」他想藉電影撕除大眾對精神病患者的標籤,並笑言自己過去也如主角不懂愛,「我的初戀也是千瘡百孔的。」年少時,只懂滿足女友的需要,而失去自己。不懂拍拖,但渴求愛,皆因從小缺乏家庭的愛。他寫下《幻愛》也因為當時失戀,心裏渴求愛,自我投射下構思精神病患者求愛的故事。
不能愛的心理桎梏
電影主要取景自屯門輕鐵站,「叮叮」夜深的寂靜被劃破,兩架相反軌道的輕鐵擦肩而過。空蕩蕩的月台,只有男主角阿樂一個在長凳坐着。女孩對阿樂說:「無論你是怎樣,我也喜歡你。」阿樂按下電話的錄音功能。放在耳畔重聽,聽到的只有空蕩蕩的回音。原來,與他日夕相戀的女孩,只是一個美好的泡影。「叮叮」這一下劃破的是阿樂遲來的初戀。
阿樂在輕鐵站驚覺愛戀對象,原來只是自己構想的幻象。
阿樂患有情愛妄想症,因為內心的恐懼和自卑,讓他只困在幻想當中,未能走出阻止自己去愛的心中鬱結。心理學研究生葉嵐嘗試協助他走出心理桎梏,而其實背後她也被滿目瘡痍的過去纏繞着。兩個心裏都有缺失的人,從來也沒想過自己能得到真正的愛情,卻不知不覺間墮入愛河。
兩小時的電影虛實交接,叙事意外地流暢。有影評人曾形容Kiwi是「默默的拍慢慢的做」的導演,眼前深色外套配上牛仔褲的他,着實予人一種踏實的感覺。電影的每個細節,他也都細細構想過。電影選址屯門,由於偏離市中心的地區較能襯托阿樂的疏離感,他覺得選址與人物連上關係是重要的;淒清的錄音情節,是來自龐雜的案例搜集中短小的一句,這小節恰恰突顯出主角沒有朋友可問的孤單。
電影也花費心思建構與角色個人經歷相呼應的夢境,讓觀眾從析夢更深入他的心理世界。帶有喻意的黑羊穿插在夢幻中的情節,早在Kiwi學生時期作品可見,他說情節的構建源於他對心理學甚感興趣,「去認識自己與他人,從而建立對角色的同理心,是我覺得做導演需要,也是作為好電影的必要條件。」
社工房中的人生轉捩點
「新鮮感」是這次訪問的其中之一的關鍵詞,在討論Kiwi從學生時代到今天的作品時,都不時被提及。他直言:「新鮮感對我的創作很重要。我向來不是先想觀眾,而是看這題材能否勾起我的創作熱情。」選擇心理輔導員,與精神病患者譜出愛戀故事,皆因心理輔導員是港產片少有的題材。要數較深印象的相關角色,可能已是二〇〇二年《無間道》中的陳慧琳。Kiwi還在唸電影碩士班時,邱禮濤導演曾指他拍的題材偏鋒,他即時的反應是抗拒的。問他當年拍的短片題材有什麼?他如數家珍地抖出:八歲小孩如何走出目睹嫲嫲自殺的陰霾、女孩被爸爸性侵、自殺等,事後細想下還是不得不承認。
另一個原因,是他對心理輔導有情意結。中學時,他曾得到不少社工的幫助。他的人生轉捩點,也是發生在社工房。當年他愛看電影愛聽搖滾音樂,愛學習但不愛讀書,因為他覺得香港的讀書其實只為考試。年少反叛的他,對制度有很多詰問,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沒有自由,明明一早立志當導演,大家都叫他先考好試,理想從未得到過認同。而學校社工,就成了第一個鼓勵他去追夢的人。迎來的不再是一盆冷水,而是一本藝術中心包含電影介紹的場刊。那本《藝訊》物輕意義大,代表着他理想得到的第一次鼓勵,事隔二十多年,依然被珍而重之地保存在家中。(題外話:緣份就似冥冥中有所註定,Kiwi的太太剛巧也是一名心理輔導員。)
能走出成長帶來的鬱結,Kiwi說現職心理輔導員的太太功不可沒。
希望源自相信
電影於他少年時,已是他人生的首位,他會形容電影是他的生命導師。「以前我曾在電影得到過很大的力量,甚至曾讓我放棄自殺的念頭。我希望我的電影也能為人帶來希望和力量。」同時,他亦冀望自己的電影能作為別人的輔導,如此就似以另一種形式回饋當年的社工。
在前幾場《幻愛》映後談,有精神病患者跟他說電影描述的痛苦,正是他每天所經歷的,他從電影中得到理解和力量;也有患者說她一直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幸福,但在電影中她看見了希望。即使其他人看,也能從中看見自己的身影,因為電影說的着實是每個人的故事。記者跟Kiwi說,自己也在觀影流下的淚痕中,讓本以為已放下的心結,得到了一點舒解。
他冀盼觀眾都能相信自己能夠治癒,並相信現狀能被改變。同時,他觀察到這個城市近來很需要情緒的釋放,有患抑鬱症的觀眾感謝他,給予了一個宣洩的空間。這大半年間大家經歷了大小不同的創傷,也沒機會得到疏理。突如其來的疫情,又令大家陷入擔憂之中。在壞情緒當中的人,需要的正是猶如電影裏角色間相互給予的理解和陪伴。
臨別時,天色還是一片灰濛。但他說自己對未來還是保持希望比較多一點。「我理解的希望,不是看客觀環境因素,是看你自己是否選擇看見希望。相信不是你看見一些事才相信,是沒有看到任何好的迹象,也願意相信,那就是你真的有信心。當你有信心,就一定會有希望。」
Profile
周冠威(Kiwi Chow),2004 年於香港演藝學院畢業,憑首部長片《一個複雜故事》獲藝術發展局藝術新秀獎。於《十年》執導《自焚者》,此電影於第三十五屆香港金像獎獲得最佳電影。最近執導的《幻愛》,於金像獎奪得6項提名,包括最佳導演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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