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5 February 2020

马伯庸 不得不重温曾巩的名篇《越州赵公救灾记》

来源:
博客

不得不重温一下曾巩的名篇《越州赵公救灾记》。仔细揣摩,越觉精妙。

这是唐宋八大家的作品中最实在的文章之一,甚至是中国古代最实在的文章之一。

熙宁八年夏天,越州(今绍兴)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如果处置不当,便会酿成人祸,引发动乱。当时执掌越州的是资政殿大学士赵抃。他指挥若定,很快平弭了这场灾难。曾巩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纪念赵抃的这一次救灾。

按照绝大部分文人的思路,应该是先说一段赵抃的履历,再一段描写灾厄的排比句,诸如死伤枕籍、哀号于道之类,怎么悲惨怎么渲染;再接着讲赵抃如何衣不解带、宵衣旰食,最后民众齐齐赞颂英明。完成。

但曾巩没有这么写。

他也当过地方官,知道这些花团锦簇的套路文章,发出来很好看,但虚饰太多,实际意义不大。真正有意义的,是赵抃救灾的具体措施。

《越州赵公救灾记》一开篇,用两句话点明了越州大旱的时间、地点以及政府负责人——即赵抃,不带任何渲染。紧接着,直接进入干货部分。

赵抃经验十分丰富,而且主观能动性强。早在旱灾爆发初期还未形成饥馑时,他便敏锐地意识到,必须早做打算。他一口气提出了七个问题:

属县灾所被者几乡?(越州下属县城,遭遇旱灾有几个?具体到有几个乡?)

民能自食者有几?(有多少户百姓有储粮能养活自己?)

当廪于官者几人?(需要官府救济的有多少户?)

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需要雇佣民工修建的公共设施有几处?)

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官库里能动用的钱、粮有多少?)

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能从有钱人手里征募的粮食,有多少?)

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寺庙、道观和学校库房的余粮有多少?)

这七个问题,问得十分精准犀利。精确的统计数字,是任何大规模行动的前提。多少人要吃粮,分布在哪里,需要多少粮食供应,从哪里供应,怎样以工代赈,赵抃的思路呼之欲出。所以他要求政府部门立刻“各书以对,而谨其备”,先把这些数字掌握在手里。

曾巩以这七个问题开篇,直接奠定了本文的基调——少废话,多写事。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段里,没有任何多余渲染,开始详细描述具体的救灾措施。

根据统计,家无余粮的受灾难民一共二万一千九百多人。于是赵抃从官库、富人和寺庙、道观和学校一共征调募集了四万八千多石,足堪让他们熬到旱灾结束。

但有了物资不代表工作就完成了。官府还必须考虑粮食的分发策略,要避免混乱哄抢,要避免浪费,还要尽量让社会安定。

赵抃在这方面经验十分丰富。他首先规定,每一个成人每天领取一升救济粮,儿童领半升,这样可以有效控制粮草发放节奏,让赈济持续更久。

为了避免混乱,赵抃制订了一个很巧妙的领粮规则——男女分开领,一天男,一天女。一下子,就让拥堵减半。但赵抃最令人佩服的地方,是在他不会粗暴地把规则发下去执行,而是充分从百姓的感受出发。男女隔日分领固然好,但这样一来,很多家庭要隔日才能拿到足够的粮食。所以赵抃做了一个人性化的补丁:男女隔日分领粮食,但每次可以领够两日。

这可不是简单的朝三暮四。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百姓一次可以领两日,心理感觉可比隔日领一次要踏实多了。而且此举也进一步减少了同一时间段内领粮的人数。

好,规则制订完了,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发放网点。

要知道,现代大部分人都在城里扎堆,可以集中供应。古代县城人数没那么多,大部分人口在分散在附近十里八乡。怎样让这些人领到粮食,物流也是个大麻烦。还有,老百姓一旦没粮食,就会逃离本乡,去临近的州县就食,形成流离失所的难民潮。

赵抃在城镇郊外,一共设置了五十七处发粮点,确保每一个受灾乡村都能就近领取粮食。(看,前期的精准调研有多重要)他提了一个要求:本乡人只有在本乡才能领取,离开本乡的,没得领粮。百姓立刻不乱跑了,情绪稳定地在家呆着。

其实很多地方官遇到这种局面,都会严令百姓不得到处乱跑。但百姓的想法很简单,你不让我乱跑,就得给我个解决方案。又不解决问题还不许我自救,那我可不管你那套。有时候政令越严,跑得越多。赵抃的这个命令之所以能执行,是因为有配套的赈济措施,可见救灾工作,往往一环套着一环。

发放计划制订完毕,那让谁来执行呢?

赵抃的越州救灾计划,需要打量人手。光靠手里的现任官吏,不足以把计划推行下去。他先一步预算好人力,用粮食代替俸禄,把闲在越州没工作的官吏都动员起来。这些人有从政经验,识文断字,是最好的执行者。

这是应对无粮无钱的饥民。

还有一大批人,有钱无粮。对此赵抃双管齐下,一方面调拨了官府五万二千余石粮食,设置了十八个售粮处,低价销售,顺便平抑物价;另外一方面,他要求各家富户不得囤粮,必须开放销售,确保供应充足。这一批人的需求也得到了满足。

赵抃还发起了以工代赈的工程,雇佣难民去修补城墙四千一百丈,费工三万八千个,有效把闲置人力转换成了公共资源。

最后他还发了一招:官府出面替难民做保,向富户借钱,尽快恢复生产,等庄稼成熟,官府再督促这些人还钱。

有他坐镇指挥,越州的救灾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没有造成大规模动乱。到了第二年春天,旱灾引发了瘟疫。赵抃提前设立了医院,聘请僧人对病人进行救治与照料。

在整个救灾过程中,赵抃显得极有担当。救灾如救火,很多紧急情况并不符合日常流程,需要有决断。赵抃一拍胸脯,一力承担,尽快让手下放手去干。比如说,宋代规定遇灾年给穷人的赈济,只发三个月。而越州情况特殊,赵抃拍板,发了五个月才停止。

曾巩这篇文章,几乎没去渲染旱灾瘟疫的惨痛,也没有长篇累牍地抒情。干净利落,全是实打实的干活货。因为他写这篇文章,不只为了赞颂赵抃,最终的目的是“半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翻译成白话,就是希望日后地方官员再遇到灾害,能够效仿赵抃的经验,让更多人得救。

换句话说,曾巩这篇《越州赵公救灾记》不是宣传文章,而是一本地方政府工作手册。文章朴实无华,连一句可以用做标题的金句都没有。但从这一句句枯燥的描述中,我们能感受得到一个优秀地方官在灾情时的表现:规划得当,执行得力,策略有方,领导有担当,且充满人性关怀。

有此五者,天灾不足畏,人心足慰。如曾巩所言:“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

附:越州赵公救灾记(北宋·曾巩,收录于《南丰文钞008卷》)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廪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余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出官粟,得五万二千余石,平其价予民。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岂弟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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