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1 April 2019

【立場新聞】蔡子強:一片冰心在玉壺


佔中九子案宣判,九子全都各有罪名成立。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們,覺得他們「罪有應得」,質疑他們為何如此「激進」,為何不可以和和氣氣,坐下來有商有量來爭取民主,而要走上如此一條「激烈」的街頭之路。九子當中,我與陳健民和朱耀明牧師兩位的交情尤其深厚,十七年前便已經一起創立「民主發展網絡」這個組織來爭取雙普選,在他們走上街頭之前,其實十七年來甚麼方法我們都試過,試過撰寫政改研究報告,試過與特區以至中央政府官員見面講道理,甚至試過走進中聯辦進行談判且作出妥協,以先建立互信基礎,甚至為此被部份民主派支持者罵成「投降派」、「出賣民主」等,我們都試過,這裡我覺得有責任再把這段歷史和心路歷程再清楚說一遍。雖然,或許這一刻無論我怎樣說,很多人仍然不會聽得進耳,但我始終相信歷史終究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當大家晚上舉頭看到一顆又一顆閃亮的星星時,其實這些星星或許已經不復存在,星光背後,已經是漫長的光年,同樣,人世間,有些人,有些事,也要很多年後,世人才能夠看得到,看得清楚。與陳健民相知相交近二十年,是我一生的最大榮幸,我知道,無論是在大學教書,還是走入社會實踐;無論在港推動民主運動,還是北上協助建立公民社會;無論是走進中聯辦,還是發動「佔領中環」,陳健民的「一片冰心」,從來都沒有變過,他還是那個正直和理想主義的陳健民。
我們寫過研究報告
那已經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曾經有過幾年這樣的時間,來自不同院校,一群四十出頭、風華正茂的年青政治學者,包括陳健民、馬嶽、李詠怡、李芝蘭、張楚勇、成明、陳祖為,和我等,在日常沉重的教研工作之餘,每星期大家仍會抽時間一聚,一起討論不同的政改方案,這班學者並不是為了要平步青雲,加官晉爵,而是大家對香港的民主化和未來都充滿熱血,望能獻出自己作為政治學者的一分力量,能夠為回歸後十年普選特首這個莊嚴承諾,營造更有利的條件和環境。
當時健民是我們的召集人,他為人包容、有耐性、有很好的協調能力,能夠調和我們這班個個都心高氣傲的「性格巨星」彼此間的分歧,從中尋求共識。而朱牧也是我們的一份子,次次討論都有出席,後來朱牧向我透露,其實他並不完全清楚我們在討論和爭拗些甚麼,但他就是欣賞這班年青學者的熱血,以及信任我們的無私。
結果,由雙普選,到地方行政,再到培育政治人材,我們撰寫了一份又一份的政改建議書,並一次又一次的提交特區政府,但結果都石沉大海。
我們力主過溝通
但我們並沒有因此而懷憂喪志,反而進一步思考,如何可以收窄民主派與北京在互信上的巨大鴻溝,開啟良性互動,為《基本法》第四十五條所說的「循序漸進」,營造有利條件。結果,我們踏出充滿爭議的一步,力主民主派該與北京進行溝通,求同存疑,並致力就 2010 年政改方案,達成協議。結果,以民主黨為首的一班溫和民主派,又真的隨我們走出 comfort zone。
我們為溫和民主派在理論上提供護航,尤其是健民是研究第三波民主化的學者,他更成了箇中主力,嘗試以自己的學識來說服大家,甚至不惜親身上陣,陪同其它溫和民主派,走進中聯辦,與對方進行政改談判,為的是要促成民主派自 1989 年以來,與中央政府代表首次破冰,進行直接對話和談判,並就重大政制問題,與中央和特區政府,首次達成重要共識。
我們為此被痛罵過
結果,雖然雙方談判成功,政改方案最後真的獲得通過,但我們卻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從此部份民主派及支持者對我們仇深似海,痛罵我們乃「投降派」、「出賣民主」、「黑箱政治」等,更讓民主黨在 2012 年的立法會選舉因此遭受重挫。我知道,健民為此一直對民主黨心存歉意和愧疚。
如果忍辱負重,真的能夠從此換來彼此良性互動,那麼幾多的個人榮辱也不枉。只可惜,政改方案通過後,對方原先的承諾並無兌現,甚至再無下文,例如多方政改溝通平台始終沒有成立,且互動告終,一切重新陷入僵局,民主派中的激進一翼更加振振有詞。我們民主發展網絡這班學者,終也感到灰心失望,這股本地溫和民主力量,也開始四散,有從此回歸學院淡出政治行動,也有另覓平台再出發,而健民這位在主張溝通對話上最具標誌性的人物,卻負上最沉重的十字架和心結。
The rest is history,健民和朱牧後來走上佔領運動之路。
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們,覺得他們「激進」,質疑他們為何不可以和和氣氣、有商有量地爭取民主﹖我曾經是他們的夥伴,自覺有責任向大家重提這段歷史,讓大家知道,其實他們曾經主張溝通、曾經有商有量、曾經走進中聯辦、曾經願意妥協,差不多試盡所有方法後,才走上佔領之路。

佔中三名發起人朱耀明、陳健民、戴耀廷
告訴大家一個小秘密,四川汶川地震期間,由健民撰寫,關於如何可以利用公民社會來賑災和進行災後重建的研究報告,曾經得到時任總理溫家寶的眉批和嘉許,如果健民選擇「識時務」的話,他的前途可謂「無可限量」;可是,他最後卻選擇與他的戰友繼續並肩為香港爭取普選與民主。讀者不要誤會,以上不是健民向我透露,而是由內地向我徵詢香港政局的朋友告知,健民從來不會自吹自擂。
自己面對不測時ㅤ仍不忘鼓勵旁人
健民年初退休,不同圈子的朋友都為他搞聚會以表達點點心意,有幾次我都有幸參與其中。雖然聚會的名義往往是「榮休」,但彼此心照不宣的是,這其實也是「話別」。本來大家想借這個機會向他講幾句安慰和鼓勵說話,但結果大家總是黯然神傷,欲語無言,反而每次都是健民反過來好言安慰大家,用積極和樂天的態度來看待即將到臨的法院判決,以及很大機會要面對的牢獄之劫。
若然領袖就是要給人們帶來希望,那麼健民確是一個天生的領袖,就連自己要面對不測劫難時,仍然不忘先鼓勵身邊的人,為大家帶出希望。
我們的理想在身邊的戰友
判決前夕,不想致電打擾,佔用他與家人共聚的時光,於是以 WhatsApp 送上請他好好保重的說話,健民回覆:「不求凡事順心,但求逆境中不失希望。」
曾經有這樣一個「話別」場合,有舊同事舊戰友分享,昔日大家跟健民和朱牧爭取民主的日子,尤其是準備各種政改研究,並一次又一次提交政府,卻始終石沉大海,失望而回,但大家卻依舊不斷賈其餘勇 …… 結果今天驀然回首,似乎只落得「一場遊戲一場夢」。聽後大家都不禁唏噓和黯然,這時馬傑偉卻說:「我們的理想,其實並不體現在那些建議書之中,而在身邊的戰友。」
不錯,經過二十年來大家的努力和打拼,或許民主仍未見寸進,但卻起碼建立了彼此間深厚的情誼。健民、朱牧,認識你們是我一生的最大榮幸。
一片冰心在玉壺
唐代詩人王昌齡,因為正直而開罪權貴,在政途屢屢失意,但他仍拒絕同流合污,後來他寫了《芙蓉樓送辛漸》這首詩來表明心跡:「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判刑前夕,這幾天氣溫驟降,連日下雨,就像要為我這些朋友送別。
無論是在大學教書,還是走入社會實踐;無論在港推動民主運動,還是北上協助建立公民社會;無論是走進中聯辦,還是發動佔領中環,陳健民的「一片冰心」,從來都沒有變過,他還是那個正直和理想主義的陳健民。

佔中開審前,陳健民在中大的最後一課

(本文最先刊登於 4 月 10 日的《明報》,此版本經過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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