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7 November 2015

拉薩廢墟:堯西達孜

作者:唯色


拉薩廢墟:堯西達孜(上)1、
“亞溪”又寫“堯西”,在藏語裡,“亞”是父親的最高敬語,“溪”為莊園,藏人都知是何意。無論在藏人的傳統中,還是在學者的研究中,都認為“亞溪”指的是達賴喇嘛家族。如義大利藏學家畢達克所寫:“亞溪(yab-gzhis),即前達賴喇嘛的家族。” 中國官方體制內的藏人學者也稱:“人們用‘亞溪’(父親的莊園)這一既顯示權勢,也顯示財富的名詞來尊稱達賴喇嘛的家庭,使‘亞溪’約定俗成地成了專有名詞。” 應該說,“亞谿”的準確含義,即“國父之莊園”。

與許多藏人一樣,我也一直以為,圖伯特的歷史上有多少世達賴喇嘛,就會有多少個“居於塔尖” 的“亞溪”家族。但學者說,“現有六個亞溪家族,包括現世達賴喇嘛家族在內。” 即:七世達賴喇嘛家族桑頗;八世、十二世達賴喇嘛家族拉魯;十世達賴喇嘛家族宇妥;十一世達賴喇嘛家族彭康;十三世達賴喇嘛家族朗頓;以及來自安多當采(達孜)地方,即今中國行政區劃的青海省平安縣石灰窯鄉紅崖村的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這表明,有“亞溪”名號的家族乃有史可查。而我之所以將其羅列,是因為不知從何時起,憑空冒出好幾個“亞溪”家族。哦,他們在自己家族的名字前,堂而皇之添加的是“堯西”。

堯西這個,堯西那個,如昌都活佛帕巴拉家族,連他曾任政協官員的兄長名字都成了堯西•某某某某。這肯定是文化大革命之後的新生事物。那之前,誰敢與“亞溪”或“堯西”沾邊啊?那屬於被革命的大掃帚掃進歷史垃圾堆的“四舊”,唯恐避之不及的大麻煩。那時候,連真資格的貴族都恨不得自己是鐵匠、屠夫出身,有些乾脆下嫁給過去連落在地上的影子都不能挨著的“賤民”。

然而風水流轉,短短二三十年後,又似乎變回去了。現如今,又有不少藏人恨不得自己一夜變成貴族身,而已為貴族身的,則絞盡腦汁把自己虛構成皇親國戚、公主王子。甚而至於,原本持守嚴明的戒律代代相傳卻于不正常的年代不得不破戒還俗的仁波切,其子女乃是特定歷史的傷心產物,說來沉痛,無甚炫耀之處,卻也驀然間自封“堯西”。

天下堯西是一家,難道跟歷代達賴喇嘛家族並無絲毫關係的這些新生“堯西家族”,相互應該結為親戚嗎?

而真正的、正宗的堯西家族呢?我想說的是,故鄉屬安多的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于拉薩留下的痕跡又在何處呢?

容我指出:在老城與布達拉宮之間,在布達拉宮頂層向左俯瞰不遠處,如果是在1959年以前的照片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有一座龐大的白色建築坐落在廣闊的樹木與花園之中分外美麗,這正是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的府邸——亞溪達孜府,今寫堯西達孜。正如相關記錄明示,它並不與其他貴族的府邸相鄰;它是最長的轉經路——林廓路線所囊括的拉薩城裡“唯一一座獨立式的府邸”,而它之所以建在那裡,是因為居住在高高的布達拉宮裡的尊者達賴喇嘛,當他想家的時候,朝左邊望去,就能看見兄弟姊妹的身影,說不定還能依稀聞到母親烘烤著他最愛吃的安多帕勒(麵包)的香味,所以它正式的名稱是“堅斯廈”。

2、
據尊者的母親在孫女陽宗卓瑪記錄的口述自傳(1997年臺灣出版,名為《我子達賴》)中解釋,“堅斯”的意思是“達賴喇嘛陛下的目光”,“廈”的意思是“布達拉宮的東面”,如此詩意的稱謂,透露的是安頓幼小的達賴喇嘛和他的邊地家人的拉薩貴族們心思細密,富有人性。這幢專為尊者家族建造,且距布達拉宮不遠的白色宅邸,在尊者於1939年從安多迎請至拉薩後開始動工,大概在1941年完成。但無常的是,堅斯廈屬於尊者家族只有不及二十年的短促光陰,1959年3月17日夜裡,當24歲的嘉瓦仁波切悄然離別已落入佔領者手中的拉薩時,隨他踏上流亡之路的家人也從此失去了家園。

尊者的母親回憶道:“這塊地原來屬於第十三世達賴喇嘛,英國大使曾經有意購買,但是遭到第十三世達賴喇嘛拒絕。他說這塊地方將來會有用。堅斯廈是塊很大的土地,到處都是樹木。”

“我們在羅布林卡住了三年後搬到堅斯廈……政府派人來通知我們堅斯廈已經建造完成”。

“這是一個我們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政府已經請喇嘛為這個房子祈福了,另外有四位喇嘛一直住在我們家。我們每八天就要在祈禱室祝禱,有時候還會邀請五十位到一百位喇嘛進行一個星期的祈禱。”

“……堅斯廈共有三層樓,由西藏政府建造,後院之外還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房子用石塊蓋成,裡面有許多柱子。……堅斯廈大門的兩邊各有一個大輪子,大概二十尺之高,八尺寬,要用極粗的繩子才能移動。……堅斯廈一共有四個門可以進入,北南東西,每個門旁都有女侍與家人居住的宿舍。”

“我有兩個兒子在堅斯廈出生,其中一個在兩歲時夭折,名叫丹增曲紮,他是個活潑的孩子,常跑到達賴喇嘛陛下的房裡,把一切東西搞得天翻地覆。……我們請了噶東國師到堅斯廈起卦……(說)雖然他離開了人世,終究還是會回到父母身邊,重新投胎到這個家庭。”

“在動身前往中國之前,我們請達賴喇嘛陛下在堅斯廈住了幾天。自從我們的房子蓋好後,達賴喇嘛陛下從未看過。他能來和我們同住,實在是我極大的榮耀,也是全家人的驕傲。達賴喇嘛陛下住在堅斯廈期間,他和政府官員、隨從,以及每天來朝見他的群眾的飲食都由我們供應。那可是重責大任。達賴喇嘛在長途旅行之前,每天都要進行祈禱儀式。所有的噶廈與許多貴族都要出席。因為達賴喇嘛陛下的造訪,我們特地蓋了新廚房與車道,這樣他的座車可以直接開進房裡。”

在傳記中見到兩張尊者母親站在堅斯廈房頂上的照片。可能是在洛薩期間拍的,佛母穿的曲巴因雙肩繫有刺繡的彩色編織帶,而與衛藏款式的曲巴不同,應是安多風格。除了耳環,佛母沒戴珠寶裝飾,顯得樸素大方。如佛母所言,自尊者父親去世後,除了特別場合,沒有再佩戴過安多特有的錦緞裝飾物及其他裝飾。

3、
但是,在中國軍隊進入拉薩之後,一切都不同了。最初周旋的那幾年,尊者母親回憶道:“他們來到堅斯廈,行為跋扈粗魯,並說如果把堅斯廈變成政府辦公室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他們又說本來打算向我買這個地方,不過別人一定會說是他們從我這裡偷的,所以他們改變主意,不打算向我買了。……只要他們高興,他們隨時都會不請自來。如果他們事先通知我,我就會非常疑惑,不知道他們又要和我談什麼事情了。每當他們離去,我就感到無比輕鬆。我一看到他們就非常害怕,因為我必須謹言慎行,否則很可能因為無心的話語而害了其他人。”

尊者母親也回憶了離開堅斯廈的那天情景。是1959年3月10日,藏人反抗中共的行動已經開始,但尊者母親並未意識到,仍在家中刺繡,料理家務。雖然布達拉宮高牆下已有成千上萬婦女在呼喊保衛達賴喇嘛,但不遠處的堅斯廈卻很平靜。當身為尊者護衛隊長的女婿趕來接佛母去尊者居住的羅布林卡,她辛酸地說道:“我沒有想到那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堅斯廈和我的母親,也完全沒有想到我會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就這麼孑然一身地到印度。

“我所有的東西都鎖在堅斯廈裡面,櫥櫃鑰匙和一封短信包在皇絲布中,由我的強蘇(管家)保管。……上面寫著要他好好看顧房子,鑰匙交由他來保管。……我連和母親道別的時間都沒有,沒有帶任何衣物就離開了……”。

而尊者的外祖母,當時已經八十七歲高齡,無法騎馬長途逃亡,只能留在堅斯廈,兩年後孤寂去世於“世事反轉”的拉薩。

而幾十年後,待我走近堅斯廈時,非但沒有見到當年勝景,且有了不堪回首的另一頁。簡言之,它有了這樣的稱謂:“二所”、“造總”總部、西藏大廈的職工宿舍。所謂“二所”,即自治區政府第二招待所;所謂“造總”總部,即拉薩兩大造反派之一的據點,文革期間專門接待從中國各地到拉薩串聯的紅衛兵,極盡各種破壞之能事;在被當作旅館並由旅館工作人員使用時,則成了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大雜院。

在我看來,這堯西達孜是拉薩的地標之一,其意義不亞於任何一座老建築,卻少有人知。這倒也好,免遭遊客覆滅之災。說起來,這座尊者家族宅邸還算幸運,雖已廢墟化,而且還在繼續廢墟化,但完全坍塌也不會較快發生,至少有三分之二依然在原址。儘管在尊者家族流亡之後,就被“解放者”——如納博科夫形容的,“穿綠色衣服的暴發戶”——取消了所有權,而且以革命的名義占為己有,在幾十年裡不停安排各色人等寄居,如今去問,得到的答覆不會指認這是尊者家族府邸,而是會理所當然地說它屬於西藏大廈。

4、
一位網名叫“雪域灰土”的藏人,去年夏天在他的博客上張貼了十六張展示堯西達孜外表建築及內部房間的圖片,應該是拍攝於十幾年而非今天,彼時堯西達孜尚殘破不多,還能看到屋內牆上繪畫著共產主義魔頭群像:馬恩列斯毛。

他還寫了一些相關的介紹文字,如:“經過西藏噶廈政府與達賴喇嘛的父母,特別是與達賴喇嘛的父親數次協商,最終確定在布達拉宮東側,距布達拉宮500米左右的平地上建造達賴喇嘛父母的莊園;建造時間大概是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一年之間。”“大概占地面積為3500平米、建築面積為2700平米左右。建築風格為傳統藏式建築;沒有什麼特殊或現代成分。整個建築分為兩大部分、即外院和內院。外院為兩層,主要為傭人和陪同達賴喇嘛的普通官員使用;內院為三層,為主人、達賴喇嘛來時、高級官員和喇嘛使用。大小房屋(包括儲藏室等)數量為100間左右。莊園坐落在今日拉薩市最為繁華的商業街(北京中路),被周圍臨街商鋪完全掩蓋著莊園,很少人知道這裡曾經是達賴喇嘛父母的莊園。”

“雪域灰土”顯然知悉內情。他寫道:“歷史十年的中國文化大革命大破壞期間,只有以下三種因素使有些文化古跡和貴族莊園沒有被破壞:被軍隊佔用、政府辦公和招待所、人民公社倉庫或集體生活場所。達賴喇嘛父母的莊園就是因為被中共政府用作政府招待所才得以保存: 取名 (第二政府招待所)。”

堯西達孜“自一九六四年被中共政府沒收,一直到一九九0年被用作中共政府招待所,取名第二政府招待所。在中國經濟不發達時期對政府的各級官員和政治會議接待工作起到了巨大作用。”

“一九九0年中共政府建造現代化的賓館:即西藏大廈。西藏大廈為半企業性質的中共政府賓館,原先的第二政府招待所(達賴喇嘛父母莊園)歸西藏大廈所有。自一九九0年至二00五年西藏大廈一直把達賴喇嘛父母莊園用作出租房,主要租給漢人打工者。在莊園大院的周圍也建造了數百間的商品出租房搞創收。莊園房屋和莊園大院周圍出租房統稱為西藏大廈的(經濟發展部)。”

“自一九六四年至一九九0年用作政府招待所,之後用作出租房並在周圍建造了數百間場品出租方,這些商品出租方現在依然在產生經濟效果。截止到二0一一年十二月,莊園房屋的使用、出租,以及周圍臨街商品房出租的綜合經濟收入估算為6600萬人民幣左右。”

而且,“對莊園內部房屋進行的改動較大,主要是把大的房屋被分成兩個房屋,以求通過出租得到最大經濟效益。裡面也是設立過幾個辦公室,主要管理租戶和收繳租費。很多房屋的內部彩畫被抹去,這應該是在被用作政府招待所時進行的。特別是莊園主樓的經堂、接待達賴喇嘛的房間等的牆面壁畫和雕刻顏色都被抹去。裡面的牆面上畫有毛澤東、史達林等的畫像。”

5、网名叫“雪域灰土”的藏人写道:尧西达孜“自一九五九年以来从未进行过维护。6600多万元经济效益里中共竟没有花一元人民币用作维修费。”“由于庄园主题建筑的多处倒塌,从2005年就没有人住。”“整个庄园的建筑已经到了即将完全倒塌的现状。外侧的主体墙面已有多处倒塌,常年遗留下来的房顶漏雨导致内部大面积木材腐烂、墙面损坏和墙体倒塌。”“名义上已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实际上从一九五九年以来的政治立场一样,凡是与达赖喇嘛有关的为政治问题,在西藏自治区没有任何单位或个人敢于提出进行维修和保护,但是今后可能被某个与中共统战部有关系的汉人开发使用。”

2007年夏天,一位以超凡的智慧经商的康巴带我和王力雄来过这里,更多的变化我不想说了,比如周围蚁群似的外来者忙碌着各种营生,周围风格全然迥异的楼房几乎抢走了所有的空间,我当时答应不说出去而此刻必须要说的是,那位总是将自己的善行隐匿起来的康巴,他最渴望的是以时不我待的速度,修复逐日坍塌的尧西达孜的府邸——坚斯厦,但冷酷的事实是,这个愿望注定落空,却在另一处化为山寨版的现实。

就在紧挨拉萨河的那片被开发成“仙足岛”的旧日林卡,有着深厚背景的房地产商修建的类似园中园的“庄园宾馆”,由一幢巨大的、封闭式的藏式楼房组成,完全是坚斯厦的翻版,据悉正是以坚斯厦为摹本而邀藏人建筑师设计,虽然出于经商的目的,倒也算是让后人的我们瞥见了当年坚斯厦的雍容风貌。

而如今,曾经显著而尊贵的那片白色大屋,即尧西达孜,日益破败。即使从布达拉宫顶上望去,也难找到。一来,它周围毫无风格的房子太多了,太丑了,太高了,完全填满当年郁郁葱葱的林苑;二来,只要仔细辨认,还是能找到,但还不如寻它不见。因为当你发现之时,突然袭来的悲哀无以言表。本依西藏传统,每年秋季吉日会为建筑物刷墙,就像布达拉宫的外墙年年刷白,特殊的白灰涂料中还添有牛奶、蜂蜜、藏红花等,以示供奉、祈福与助力。但坚斯厦早已被他人所占,早已被他人废弃,不但外观脏污不堪,内里也倒塌不少。

然而,尧西达孜以及老城里的喜德林寺废墟等等,犹如拉萨的某种印记——且因所遭受的暴力凸显伤痕的形状——即便有一天荡然无存,依然会留存在与其血脉相连的人们心中。

6、2013年有三次,我很幸运,与友人得以悄悄进入外墙悬挂川菜馆、淋浴水洗理发店和招待所牌子的尧西达孜废墟。与它相邻的是一幢崭新而庞大的商场,我曾由侧边的通道梯子上至四楼或五楼,恰好可以俯瞰尧西达孜全貌,在被灯火照亮却插着五星红旗的布达拉宫映衬下,形容不出的凋敝。去年几次再欲进入,外院铁门已被上锁,且有人看守,无法进得去。

记得走入尧西达孜,是的,走入尊者家族在1959年3月17日之前的家园,庞大的院内长满杂草,通往正屋的甬道两边稀稀落落停放着自行车、摩托车,就像一个用处不大的仓库。左右房舍为两层楼,右边房舍楼下拴着四五头巨大的藏獒正在咆哮。如果没有铁门关闭,我们会不会被撕成碎片呢?我心惊胆战地把Gopro相机伸进铁门,一头藏獒愤怒至极,几乎跳将起来,就像是要把小相机一口吞下。有次遇上在附近开饭馆的汉人老板来喂食,显然这几头藏獒是他待价而沽的商品;好笑的是,这个说四川话的男子叫来了藏人保安驱逐我们,我就用藏语反问“谁才是这里的达波(主人)?”,令藏人保安十分尴尬。

从散发腐烂味道、垃圾成堆的正屋上楼,穿过或长或短、已有多处下陷的走廊,几排当年安装的从印度进口的铁栏杆虽已生锈却还结实,连串异域花纹在夕阳下的倒影分外别致。走入尘埃弥漫、阴暗不明的每个房间,有的墙上贴着八十年代的中国明星画像、九十年代的《西藏日报》,有的门上贴着大红中文的“福”和中国门神即拿大刀的关公画像,也有门上贴着一张惨白封条,上书“二00五年元月七日封”。

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从残缺的窗户逆光望见尊者曾住多年的颇章布达拉,不是三楼左右两侧的过道和房间已塌陷得触目惊心,而是一面挂在空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的残破镜子。但我只敢离镜子较远,如果走近,会不会瞥见1959年深夜离去的那些生命留下的痕迹?会不会听见流亡异国他乡的尊者低语:“你的家、你的朋友和你的祖国倏忽全失……”?或者就像布罗茨基的一句诗:“……在道路的尽头,这儿有一面镜子,可以进去一游。”而进去的结果,既能看见“世代在匆匆忙忙中消逝”,也能看见镜中的自己其实是那么的无依无靠,却又从未有过的美丽,如此令人着迷,仿佛可以隐身其中,不必再被国家机器盯梢、威胁和侮辱。

站在这面残镜前,用手机或自拍相机给自己自拍。照片上,我的神情状如在这间老屋子游荡的魂灵。那镜中人,似我又不似我,却更似过去岁月中曾住在这里的某人。这种疏离却又亲密的感觉,让我差点落泪,因为我所说的亲密,仿佛是与尊者家族的亲密,或许说不定呢?比如说我的前世,就在对镜自拍时,仿佛悄悄地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参与了历史的巨变。

还有一次,在某间屋里捡到一小块遗物,应该是属于老屋建筑上的木块,绘制有彩色,雕琢有形状,就像是老屋的缩影,我收藏了。

7、依然记得在尧西达孜的内部穿梭的感觉。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从那间屋子走到这间屋子,就像是在寻找什么。而且还一直拍摄着,一个相机不够,还有一个或两个相机,甚至连手机也用上。就像是这些镜头都是眼睛,在替自己看,在替自己寻找。可是寻找什么呢?所有的屋子里一个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只有各种痕迹属于之前在这里的生命留下的。但这些痕迹可惜太新了,就像是留下痕迹的生命离去才不过几年光阴。我其实多么想看到1959年3月17日的深夜黯然离开家园的尊者及亲人留下的痕迹。

而我在这废墟中发现的唯一一个生命,准确地说,是已经死亡的生命,一只挂在自己编织的蛛网的蜘蛛干尸,悬在半空中。它仿佛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守护着废墟也就守护着过去,那么,它是想用这蛛网捕捉住谁呢?还有与它同类的蜘蛛,也是这废墟的守护者吗?我很想知道在我们的文化中,蜘蛛是一种什么样的昆虫?有着什么样的寓意或力量?是邪恶的还是驱邪的?我把镜头靠近它拍摄,照片上的它与周遭的残破房屋构成了奇异的仿佛意义深远的画面。而当年,在这大屋里的动物,一定不只蜘蛛这一种。一定会有猫,也有老鼠;一定会有狗,那是拉萨特有的阿布索,主人的宠物,可以进入佛堂和客厅、睡房;而大狗,我指的是獒犬,那是会与看门人呆在一起的,在院子里,在大门口。我在尊者六十年代的照片上,见到过几个阿布索,就像是它们也随着尊者一起流亡他国。很显然,蜘蛛比狗和猫的生存力都更顽强,也更容易藏身,更容易活下来。

蜘蛛的藏语发音是“董木”,后面的这个“木”轻声,几近于无,但还须发出。蜘蛛网的藏语发音是“董木哒”,中间的“木”依然是微细的轻声。

那么,我像什么呢?是不是,我像一个隐秘的、并不专业的考古爱好者,也像一个着了魔的废墟收藏者,更像是这个老城里的流亡者之一,怀着许多个前世的记忆流亡着?当我在喜德林废墟、尧西达孜废墟、甘丹贡巴废墟反复徘徊时,其实是从废墟本身返回往昔的喜德林、返回往昔的尧西达孜、返回往昔的甘丹贡巴。这是一种类似于在中阴道路上的旅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和诱惑,在贡觉松的护佑下,得以重新成为这些废墟的真正居民,虽不能安住,却多少知足。

是的,拉萨于我亦如此。这些废墟于我亦如此。然而看得见的是建筑废墟,看不见的却是精神废墟。布罗茨基在散文《小于一》中写道:“你不能用一页《真理报》遮盖废墟。空洞的窗子向我们张开大口,如同骷髅的眼窝,而我们虽然很小,却能感知到悲剧。确实,我们无法把自己与废墟联系起来,但这不见得是必要的:废墟散发的味道足以中止微笑。”

恐怕,只有当这些废墟都消失之时,才是某种“除忆诅咒”发生作用之刻。正如中国艺术评论家廖雯所言:“权力一旦掌握在无知和物质手里,文化和审美就彻底失魂落魄了。”而这样的权力者可谓天生拥有“除忆诅咒”的魔力。

8、最后,我还要转述一个故事,是我回拉萨时见到的一位退休干部讲述的。她笑称自己过去是“达赖喇嘛家的奴隶”,其实是朗生,中共宣传是“奴隶”,其实是属民的意思。我原以为她要忆苦思甜,孰料她说:“总说藏族人现在多么幸福,过去多么苦,可我们就是在过去生活过的人,知道过去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撒谎。”

她接着说:

“我家过去就是达赖喇嘛家族的奴隶,如果非要说我们是奴隶的话。我父亲是亚溪达孜家的看门佣人。

“我和衮顿的妹妹吉尊白玛啦在亚溪达孜里长大,还有康珠啦,是衮顿大姐的女儿。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耍。我们在林卡里疯玩的时候,吉尊白玛啦会说,让我们藏在树后吧,因为衮顿会在颇章布达拉上面用望远镜看这边,我们玩得这么开心,他却从小就没有这样的欢乐,宁结。有一次,康珠啦让我跟她穿过水塘,我不愿意,她就打了我,但那都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我哭了,也告状了,衮顿的母亲就教训了康珠和几个佣人。后来,康珠啦还来求我的父亲,让我跟她们和好,一起玩。

“衮顿的母亲很慈悲,还给我们佣人的孩子水果吃,要知道水果那时候很稀罕。大院里很多房间是给外来人、流浪者、朝圣者住的。他们偶尔也会来干活,就会得到酥油、糌粑和肉。衮顿的母亲常常送他们食物。

“衮顿的父亲我没见过,听我父亲说他脾气不太好,但是很耿直,喜欢马,常常在马厩里呆着。

“我有一次脸上生疮,流血,就在院子里晒太阳,被衮顿的三哥洛桑桑旦啦骑马回来看见,他就派佣人送给我衮顿喝过的酥油茶上面的油,我抹在脸上,再晒太阳,几天就好了。

“坚斯厦没几个朗生,有一个朗生病死了,他的儿子一直得到衮顿家很好的照顾。”

回忆往事的退休干部年约七十,犹如满月的脸上有酒窝,笑起来好看。她去过达兰萨拉,觐见过嘉瓦仁波切,心酸地泪流不止,因为全世界最著名的流亡者,他栖身的居所不是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曾经拥有无数珍宝的宫殿。当然她也和无数藏人一样,对加嘎(印度)这个国家充满感激。她还见到了儿时的玩伴——拉姜古修,这是对吉尊白玛的尊称,贵族夫人的最高敬语。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提醒我:“他们过去是我们的主人,现在也是我们的主人,记住是我们自己的。”

我注意到,“主人”,即藏语的达波,这个词被她赋予了亲密的味道,正如一家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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