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一名偵查記者的鍥而不捨
2024年7月21日星期日
圖1之1 - 記協主席鄭嘉如在《華爾街日報》辦事處外見記者。她突然被炒心情 . . . . . . (鄭思思攝)
【明報專訊】記協執委原本12人名單剩下8人,一個一個退出,像《十個救火的少年》。不肯離開火場的主席鄭嘉如被公司《華爾街日報》施壓、投閒置散,到即日辭退。她也只是一名小記者、打工仔,這一個月也焦慮失眠,但她竟從沒想過放棄記協,而且不停思考對策:「雖然傳媒和工會備受好多方面的壓力,但是我們的存在不是用來……我們面對的事不是用來告訴大家現在多慘,而是告訴大家我們可以繼續下去。」這位在法國、中東和美國讀書回來的偵查記者,腦袋究竟裝了什麼信念?
我開始訪問鄭嘉如時,她立即站直,面部繃緊,眼神嚴肅。我忍不住笑:「你唔使正義凜然咁樣喎!」她呼一口氣說:「因為你夾了咪嘛(苦笑)……心情係有啲焦慮,都有啲攰,昨晚唔係好瞓到覺……呢期都唔係瞓得好好。」她只是一位30出頭的香港女生,喜歡看書,住村屋有養狗養貓。
鄭嘉如在香港土生土長,讀本地英文中學,但她在填鴨式教育之中,卻喜歡上流浪喜歡上法文,高考後考上法國巴黎第四大學,修讀哲學和社會學,她對世界好奇、喜歡思考。大學期間,她又參加交流計劃四處探索,由巴黎飛到阿聯酋阿布扎比讀書一年,同學應有不少貨真價實的阿里王子。
偵查記者的志業
2014年,她畢業回港,迎上了雨傘運動,第一份記者工作就是幫《美聯社》做助理編導幾個月。然後她考上世界頂尖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獎學金讀新聞系碩士修讀調查報道。她跟同學的畢業功課,是調查美國成為不同國家逃犯的庇護所,這份功課刊登於調查報道的殿堂級媒體《ProPublica》。她碩士畢業後在美國傳媒工作一年,2017 年回到香港。她說:「想返香港我估係,見到其他地方喪盡天良嘅事情,會關注但未必會想即刻幫手,香港嘅話先會想燃燒生命去做。 」
她要回家燃燒生命。第一份工在《香港01》偵查組工作,她說是自己記者生涯中最好玩的3年,跟同事為着公眾利益做各式各樣的調查,獲得不少新聞獎項,譬如2019年初揭發塘福懲教所跑步考試,逾200人出席紀錄造假的誠信問題,她日曬雨淋去大嶼山塘福觀察12日,又運用隱蔽鏡頭拍攝取證,最終推動懲教署的內部調查;2020年,她又揭發特殊學校「匡智會松嶺二校」多宗學童事故,包括被夾斷指骨、被長期分隔或約束,更曾有小童鯁喉後腦死亡等,也推動之後申訴專員公署的主動調查。事隔4年了,她說到這學童報道也會難過哽咽。她的偵查報道還有新界套丁、影視界的MeToo事件等,每一次她也鍥而不捨去追尋問題的根源:「偵查是需要顯示到一些系統性的不公,這個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不是寫一些吸引眼球的事。」找出系統性的問題,才能避免悲劇,帶來真正的改變。
可惜,偵查記者也遇上了系統性的問題。鄭嘉如說公司的偵查工作愈來愈受限,同事相繼離職,她亦在2020年轉去本地英文媒體Hong Kong Free Press工作,尋求一個較自由的空間,但因小媒體資源有限,記者更要兼顧即時新聞,難以專注偵查。而整個大環境都萎縮,有調查組的傳媒買少見少,投放的資源和人手無多。 2021年開始,蘋果、立場、眾新聞、傳真社等等媒體陸續結業,更雪上加霜,幾多出色的偵查記者都苦無容身之所。鄭嘉如最終在2022年離開本地傳媒,轉到美國《華爾街日報》專責報道中國電動車行業和能源議題。
不過,鄭嘉如沒有放棄,她只是把偵查記者的鍥而不捨轉化。她由2021年7月開始加入記協執委:「某程度因為無得再做偵查,所以就加入記協幫手。精力旺盛要搵地方發泄吓。」那些時間,也是記協最風雨飄搖的日子,記協不斷受到抨擊,多次被警方譴責,多次登上大公、文匯,甚至屢傳出被取締、被捕的風聲,人心惶惶,但記協堅持並積極履行工會使命,繼續支援記者,提供被捕支援、失業救濟和舉辦各類工作坊等;亦繼續為新聞自由發聲,例如就車牌查冊限制傳媒提司法覆核,就《願榮光歸香港》禁制令爭取新聞工作豁免條款等等。風大雨大,時任主席陳朗昇和一班執委為新聞行業在鋼線上走了3年,直至今年陳朗昇不再參選,鄭嘉如便臨危受命頂上主席。她說因為自己在執委之中相對資深而且「比較chur」(搏盡),掙扎不知多少天後決定去馬。
燃燒生命的轉向
她對記協的熱情或偏執是不容易理解的。香港記者協會,是最多現職新聞工作者的工會,但每年要行家續會入會都是困難重重,熱面孔貼冷屁股,還有贊助機構已幾近絕迹,記協前兩年開始要削減辦公室全職員工人數,但仍入不敷支,內憂外患。不過,鄭嘉如還是會「chur」每個月至少舉辦一個活動,AI 教學、面試技巧、23條講座、行山郊遊等等,記得她 2022 年搞過一個「踩古典單車」的活動,但無人問津,她急得四處找行家參加。她笑說:「可能自己對於搞康樂活動的觸覺不是太好,原來大家想要的可能是喝酒和吃飯,但我就想他們做一些身心健康的事(傻笑)。」
記協生人勿近,但鄭嘉如想要告訴大家:「我們可以繼續下去。」所以當《華爾街日報》在今年6月21日、選舉前夕要求她退選記協主席,指「員工不能夠在香港倡議新聞自由」,鄭嘉如拒絕退選。記得早兩星期碰見她,她說整晚胡思亂想,想一旦被辭退要不要在公司外見記者?有沒有咪兜?以前梁振英在同一商廈開競選辦有咪兜可用,今次保安會不會借咪兜給她?她停不了焦慮,然後又安慰自己是多慮了,應該不會有這麼一天的。沒想過在上任後的第17日,駐倫敦的國際版主編Gordon Fairclough親自飛來香港,通知她因「職位及工作被減省、公司在進行職位重組」將她解僱。餘下就是歷史了。
鄭嘉如最終要在公司外見記者,沒有咪兜,麻煩各記者舉咪近1小時舉得痠軟。被炒的鄭嘉如被一圈行家圍着訪問,她留意到右邊有一名年紀輕輕的實習記者「打爛沙盤問到篤」,還找了資料發現她在《華爾街日報》最後一篇署名報道就正正在6月21日,了解到上司之後再沒有處理鄭嘉如提交的報道題材。鄭嘉如說自己那一刻竟被感動了,她找到「鍥而不捨」的朋友啊,笑說:「佢嗰種強烈嘅求知慾,對於資訊的追逐,係好鼓勵到我嘅。你做記者做做吓,梗係會覺得hea,是但啦,或者交到貨就算,要時不時有啲嘢點燃吓,我覺得嗰一個時刻,個實習記者係俾到我呢種推動。亦都希望記協搞嘅活動,或者我們寫嘅內容,喺一啲出現疲態嘅傳媒和記者心入面,俾到佢一啲小小嘅火花。咁呢個就係記協的工作。」
後記:鄭嘉如樂觀希望盡快找到記者工作,繼續努力下去。我問她如果有一天,記協真的要結束,那怎麼辦?她覆我:「諗唔到,開過第二間。」
文、圖˙鄭思思
編輯•布偉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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