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3 March 2020

星期日文學‧疫來謊話:謊言揭示威權無能,純真失落叛逆如煙

【明報專訊】卡謬在《墮落》(La chute)裏寫道:「在騙子的身上比起說真話的人身上,我們有時會看得更清楚。真理如同燈光,令人盲目。反之,謊言是美麗的黃昏,令每件東西變得有價值。」中國武漢作家胡發雲在SARS(非典型肺炎)後創作的小說《如焉@sars.come》,不僅記錄了十七年前中國政府隱瞞疫症,而且敘述了扭曲的人際關係裏一個又一個的騙局,讓人在謊言裏清楚看到威權體制的無能,告密文化的無恥,卻又無處不在。

《如焉@sars.come》在前面大部分篇幅裏,講述主角茹嫣這位四十多歲的寡婦,在兒子出國留學後,初次運用互聯網的討論區,展開其社交生活。在丈夫逝世後,茹嫣一直沒有戀愛,經同事江曉力介紹,認識了五十開外的鰥夫梁晉生,中年人的戀愛,令人生再次如沐春風。茹嫣有着傳統婦女的矜持,學植物學出身,在研究所任識,卻熱愛文學,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遍讀西方文學經典,厭惡政治,不通時事,個性如植物般單純。在互聯網討論區裏,她終於一嘗少年時代錯過了的文學生涯,發表文章,深受網友喜愛和轉發。梁晉生一生為官,雖然時有不明的收入,在大家口中尚算清廉,不愛花天酒地,所以妻子逝世後並無續弦。個性和茹嫣相似,喜歡簡樸單純,打算過幾年就退休享受寧靜生活。愛情和友情在茹嫣身上發酵,在中國還可以用Google的時代,令人對互聯網帶來言論和思想開放,稍有期待。可是,正如現實的中國一樣無法擺脫文革互相告發批鬥的文化,與西方世界接觸卻沒有變得更加自由,小說後的時代,更走向愈來愈嚴密的控制,純真和善良毫無用處。


愛情敵不過「黑材料」

一如所料,作者並沒有滿足讀者期待,反而讓茹嫣掉入一個又一個的騙局之中,梁晉生終不能擺脫官場的規則,做個誠實的平凡人。讀到小說高潮和結局就會發現,作者悉心安排了江曉力在兩人中間,一直哄騙茹嫣,把她玩弄在股掌之間。江曉力從小耳濡目染官場的常規,深諳中國官場裏無事就官官相衛,有事就層層卸責,找代罪羔羊,保住中央的威信,讓下層人民對政府的不滿得到宣泄。梁晉生甚至覺得江曉力比他更懂得為官,因為她不僅懂得適應官場的規則,揣摸上級的要求,而且懂得討好和操控他人為自己所用。小說高潮裏,作者最直接書寫江曉力惡毒的一筆,自然是她向梁晉生遞上茹嫣的「黑材料」。茹嫣運用動人的筆觸,在網上討論區經常發表關於SARS疫情的文章,把真實的事件隱去人名和地名,講述醫院裏傳染實况,人們為避免從動物身上感染,把家中的寵物狗殘酷地摔下樓等等,廣為轉載,在網上有一定影響力。江曉力全部收集起來,製成一個檔案給梁晉生看,指摘茹嫣蓄意破壞全國齊心抗疫的「居心」,暗合外國勢力打擊中國的「陰謀」,令梁晉生擔心中央怪罪下來,輕則被免職,重則被羅織罪狀,處理疫情不力,甚至煽動顛覆國家,晚年得在獄中度過。


密友老謀深算設騙局

江曉力由茹嫣的同事,變成密友,再變成情敵,這場女人之間的戰爭猶如官場的鬥爭,而且有更細緻的描寫,茹嫣卻一直蒙在鼓裏,可說是整部小說最引人入勝的地方。讀者一路揭穿跟茹嫣推心置腹的江曉力,原來是個老謀深算的大壞蛋,憑藉熟悉官場規則來操控茹嫣,最終奪去鍾情茹嫣的梁晉生。小說沒有直接描寫江曉力就是在網上中傷茹嫣的人,但讀者都可以推測到,「黑材料」裏用網上化名「我是狐狸精」對茹嫣人身攻擊的文章,抹黑其文章帶有反黨的動機,暗指其跟市政府中人有關,都是江曉力的部署。讀者甚至可以再往前推敲,江曉力之所以介紹梁晉生給茹嫣,可能一早有預謀令梁晉生認識茹嫣的個性,單純善良、不懂算計,並不及她自己更能為他解決官場的煩惱,保住他的權位,從而令梁晉生更欣賞她的能幹,徹底向她傾情。如果江曉力不是有預謀的話,又怎會一直向茹嫣隱瞞自己早已離婚,和梁晉生有過關係?如果江曉力不是茹嫣的同事,又熟悉她的網上行蹤,如何能把她的文章傳給梁晉生,令他在未認識茹嫣真人之前,對她留有印象?如果江曉力不是有預謀要引茹嫣認識梁晉生,又為何會編造謊言說梁晉生擇偶條件挑剔?江曉力瞎編了一大堆:「這個人的條件有些怪,老姑娘不要,小姑娘也不要。老姑娘脾氣怪,小姑娘脾氣壞。老姑娘單身太久,很多地方都已經難以放開,小姑娘呢,差異太大,又怕不能合拍。離異的不要,喪偶沒孩子的也不要,有孩子還在讀中小學的也不要。學歷太高的不要,博士啊,博士後啊,不要。學歷太低的也不要,最好大本、大專什麼的……」為的不過是攻入茹嫣久未敞開的心房,令她相信她完全適合梁晉生的要求,營造天造地設的愛情幻覺。


情場如官場容不下真相

然而,情場如官場,騙局就是家常便飯。這場愛情始終經不起「黑材料」的考驗。梁晉生欣賞茹嫣有話直說,甚至為她辯護說,共產黨的革命分子不就是敢於批判社會現實的人嗎?但是搞革命和為官是兩回事,官場並不容許真相,真相只會摧毁仕途,江曉力準確地指出了共產黨的邏輯:「叛逆只能有一次,第一次,是打江山的忠臣。第二次,就是謀反的逆子。 」正如梁晉生貴為副市長,仕途仍有上升空間,卻愛上出身普通、四十開外的寡婦,在男性主導的中國社會來說已經是「叛逆」。 但是第二次「叛逆」,任由茹嫣批評政府隱瞞疫情,將會付出嚴重的代價。在小說裏,梁晉生主管某市的教育科技衛生,多年來適應改革開放的步伐,大部分資源投進科技,衛生是最弱的一環。SARS發生後,他疲於奔命,經常來往醫院,每天身上帶有各種消毒藥水的氣味過活,指導防疫工作。小說裏描寫他為免感染茹嫣,暫時中斷來往,最多只是到樓下看她,而且搬到酒店暫住。然而,善良的父母官根本無法對抗官場的潛規則,與其說梁晉生着緊人民的生命安全,不如說他為免上級責罰抗疫不力,追究過去疏忽衛生管理的工作,所以全力抗疫。江曉力深明梁晉生面對的處境,於是在這個時刻提出發放成功研究疫苗的消息,目的是令人民相信SARS早晚有機會治癒,減少恐慌。這種公關騙局既可緩解疫情危機,亦可令梁晉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單純善良的茹嫣,而是面面俱圓、曉得在官場角力裏勝出的江曉力。


小說記錄官方瞞騙疫情

茹嫣不僅一直被好友江曉力瞞騙,也被梁晉生和政府瞞騙,正如十七年前中國人被政府瞞騙SARS疫情一樣,小說也記錄了這段歷史。事實上,致命的SARS早於二○○二年十一月已經出現,但政府一直隱瞞,社會上以「怪病」稱呼。直至二○○三年二月 ,廣州多人染病,社會恐慌,中央政府才正式宣布SARS疫症大規模擴散,引致多人死亡。茹嫣從住在南方的妹妹身上知道「怪病」可怕,醫護人員多人感染,她把真相寫成個人見聞發布在網上,引起廣泛注意,但是馬上受到官方審查刪帖。今天年紀稍大的人或許會記起,十七年前網上討論區如雨後春筍,大家或多或少期待過互聯網提供了言論自由的空間,可是SARS一來,茹嫣才知道那不過是個美麗的幻想。梁晉生主管衛生事務,早就知悉SARS,但只在茹嫣問起時,才表示確有此事,不願多談。再一次看到,梁晉生完全受制於官場法則,沒有想過要「叛逆」。


對中國知識界的批評

小說裏真正的叛逆來自達摩,本職是個修理電器技工,但熱愛哲學,雖然出身低微,在凡事講身分地位的社會裏,卻是個真正懂得思考和熱愛真理的人。他經常在網上發表不拘一格的文章,把中西哲學融入生活反思,政治社會生活議題,都可以理論分析一番,引發大家關注和討論。他在網上討論區裏認識了大學哲學教授毛子,毛子就評論他:「這些東西儘管不規範,無章法,也不標榜身屬哪個體系哪個學派,但裏面都是一些有血有肉有真知灼見的乾貨。發乎情,起於思,抵於理。其思想理論價值,就是在學界圈內,也該是有一定分量的。只是中國的事常常這樣,首先要上枱面,然後才得聲名。即便是所謂真才實學,沒上枱面之前,人家是不認的。」達摩經常和毛子討論哲學,毛子都感到自愧不如。有一次,達摩讀了毛子新出的馬克思專論,問他為何這一段文字寫成這樣難懂,毛子尷尬地承認,那是他的一個研究生寫的,自己根本沒有細看,况且學術書推陳出新,很快就沒人在乎了。另一次,毛子向達摩坦誠用「文章」行賄單位領導,幫他寫一篇學術文章,以他的名字為作者刊登於期刊上,成功令領導受同行重視,打下穩固的地位。這就是經常聽到對中國知識界的批評,學術界為了升職而出版,對權力的忠誠遠遠重要過學術思想的忠誠。


文化只剩下代用品

小說並沒有停留於表面地批評中國學術界,更深刻地批評中國學者未能運用自己的學術語言,以及創造真正表達時代感受的藝術品。小說裏受人尊重的衛老師,憶起年輕時人人能唱的蘇聯歌曲的歌詞,「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隱微地表達了中國文化的疲弱,知識界嚮往外國的思想觀念,會輸入會模仿,但沒有真正落實到生活裏,再孕育出新的文化果實。他的感慨值得我們深思:「就像我們這一代人,我們可以非常冷靜非常犀利地批判斯大林的專制,批判俄蘇政治文化對於中國巨大的負面影響,但是那些俄蘇音樂,那些紅色音樂,在你情緒中所產生的微妙作用,是不可以用理性來控制它的。我想,這種時候,對一個具體的人來說,這種音樂,其實只是一卷磁帶,它記錄着你的一段生命歲月。這裏,就出現了一種雙重的悲劇,我們連自己個人的情緒記憶,都附着在一種無處不在水銀瀉地般的意識形態文化上了。我們竟然沒有我們自己的純正的潔淨的文化載體,來記錄下我們的生命。沒有,真是一點都沒有,乾乾淨淨啊。其他國家有,包括那些最貧窮最落後的國家都有,連前蘇聯這樣的極權國家都有,它幾乎在每一個時期,都有作家藝術家們留下的自己的聲音(……)許多年之後,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尷尬地,曖昧地,酸甜苦辣地從你剛才說到的那一類藝術中,喚起自己的記憶,尋找自己的生命過程。不管多麼恐怖,他們都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記憶。(……)這一切,是比苦難本身更苦難的一件事。他們的記憶,是用自己的血寫在大地上的;我們的記憶,是別人用刀刻在我們的傷口上的。數十年來,我們失去了表達苦難和憂傷的能力,失去了表達愛的能力,我們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

試想一下, 一九八九年天安門鎮壓影響深遠、二○○三年SARS致命傳染病,以中國如此多的人口,為什麼以此為題的文學作品竟然不合乎比例地少?答案自然是遏制自由思想的威權體制。由此可見,威權體制獨特的官場法則,不僅扭曲了善良單純的老百姓的愛情,延誤了對抗疫情,無辜犧牲了許多生命,亦扼殺了文化藝術治療創傷的根苗。土耳其裔政治學家杜福基斯(Zeynep Tufekci)評論中國處理冠狀病毒的手法一如以往,威權主義猶如眼疾,看不到問題的根源,利用謊言和監控來管治,猶如放棄身體的一部分感知,自絕於民間和真相。胡發雲的小說早就提醒了我們,純真的茹嫣和叛逆的達摩在殘酷的時代裏將會被遺忘,但威權體制會一直存在。


info:胡發雲

一九四九年生,湖北武漢人。當過知青、工人、企業幹部,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後成為一名職業作家。一九九七年憑小說《處決》獲武漢文學藝術基金獎,一九九九年憑小說《老海失蹤》獲湖北屈原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如焉@sars.come》、《迷冬》,小說集《死於合唱》、《隱匿者》,散文集《想愛你到老》等。


文//劉況
編輯//林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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