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传媒记者 杨子琪 发自香港
2018年1月26日,浸会大学学生会发起集会游行,抗议校方无理打压学生,并要求立刻撤回停课决定。游行约有300多人参加。 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希望厘清:
1. 学生为什么争取撤销普通话毕业要求?
2. 除了师生冲突,没有其他方法协商吗?
3. 豁免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三成同学及格?
4. 冲突八小时,学生与老师在争论什么?
5. 师生冲突,如何演变至港独风波?
6. 浸大将两名学生停学,符合相关程序吗?
“I’m an English teacher. 我不会去judge普通话老师的工作。”镜头内,一名中年女教师说道。她周围站满了举牌抗议的学生。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同学突然举起握着麦克风的手,大声斥道:“现在是我们judge你呀!”“我们就是被妳的毕业要求搞了好多年的学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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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影片在网络迅速走红。斥责教师的男同学叫刘子颀,是香港浸会大学(浸大)学生会会长。而拍摄影片的则是有“浸大山神”之称的陈乐行,他是“港语学”社群发起人,长期关注粤语文化,亦是浸会大学五年级中医学生。这是2018年1月17日下午。一群学生闯入了浸会大学语文中心,与该中心主任李赢西、也就是影片中的女教师,以及后来进入的副校长周伟立进行长达八小时的对峙。
这八小时的冲突,起源于两年前一场学校公投,参与的1544名学生中,九成投票表示,希望撤销学校的普通话毕业要求。两年的学生与校方拉锯战后,校方于2017年4月的全校论坛中承诺,举行普通话豁免试,根据及格率决定是否撤销普通话毕业门槛。这场历经联署、协商和多轮会议的普通话考试风波,最终怎么走到了八小时师生对峙?师生冲突的影片在中港两地引起热议,不少网民批评学生侮辱师长,陈、刘两名带头学生亦遭停学。
然而,镜头外我们看不见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和商讨程序?端传媒访问了是次八小时行动的两名学生领头人陈乐行、刘子颀,并翻查整理长约四小时的现场冲突影片,试图还原事件经过;我们同时亦尝试约校方访问,但均遭拒绝或不获回覆。
疑问一:学生争取撤销普通话毕业要求,因为抗拒普通话?
浸大学生需要通过普通话考试及格才能毕业的要求,始于2007年。当时,校方援引一份2003年的雇主报告,指浸大同学普通话水平较低,因此引入普通话必修课程,并规定除符合相关豁免条件以外,学生均须修毕这门课程,并通过普通话考试,才能毕业。
往后多年,不少学生对此多有不满,但只透过写电邮、打电话,零星向校方表达意见。校方则表示,过去10年,仅有少于五名学生因普通话考试不合格而延迟毕业。
2013年,陈乐行进入浸大修读中医学士课程,在他看来,浸大的普通话毕业要求是“荒谬”的,等于让本地大学生再修读一次在中学和小学修读过的普通话课程。
“我在入这间大学之前,已经用了九年时间去学普通话——任何一个香港的学生都学了九年必修的普通话。进了浸大我读中医,我有穴位不去背,我有药方不去背,我要背这些普通话的『bpmf』 (拼音),以后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不懂用普通话与人沟通。”陈乐行对端传媒说,“我们很简单,就是觉得没必要把普通话作为必修科,我们从不反对学普通话。”
陈乐行是“港语学”组织创办人。他表示,“港语学”成立于2013年,以捍卫粤语为宗旨,关注以普通话教授中文科政策对香港粤语使用情况的影响,并进行调查及相关行动,但对于普通话,他表示自己并不抗拒,而且在学习中经常说普通话,因为他就读的中医学系老师大多来自中国内地。
“五年来,几乎每一个我的老师都是讲普通话,我也用普通话和她们对答,尊重老师的语言。但现在,连中医老师都奇怪:你和我讲普通话都五年了,为什么还要弄个考核去考你呢?”
自1997年起,香港政府便以培育“两文(中、 英文)三语(粤语、普通话及英语)”能力作为主要的语文教育政策,普通话成为香港中小学核心课程之一。2008年,政府开始推行“普教中支援计划”(以普通话教授中文科),根据教育局资料,在2008至2015学年间全港推行“普教中”的小学,由55.5%增至71.7%,中学则由31.8%增至36.9%。虽然社会各界对香港中小学应否全面推行“普教中”存在争议,但普教中在中小学的实施范围,依然逐渐扩大。
浸会大学四年级学生Debby(化名)对端传媒表示,学校“低估了同学在中小学读普通话的时间”,“学校的初级课程从『bpmf』学起,一二三声,同中小学差不多。”
Debby认为,进入大学后,不希望再浪费三个学分学习普通话:“政府有持续进修基金,如果我们毕业后觉得有需要进修普通话,可以获得这些支援。而大学的学分,我们本来可以用来读政治、新闻等科目,这些都不是随便就可以学到的课程。”
除了九年普教中基础以外,反对普通话毕业要求的学生更认为,普通话在香港社会并非广泛使用的语言,要用大学课时完成普通话基础学习,是浪费珍贵的大学资源。
陈乐行于2016年4月的学校公投中,向校方递交2012年教育大学中文系教授李贵生、梁慧敏所作的学术报告,该研究访问了1004位香港人,以5分为满分,普通话在非工作地方和工作地方的应用频率,分别只有0.72 分和 0.66 分,而广东话则分别为4.84及4.6分。普通话在非工作地方的应用频率,还高于工作地方。
“所以普通话不是校方说的,不会讲就要『乞食』(乞讨)的地步,”陈乐行再三强调那份报告说明的状况,并倡议将普通话改为选修科。
回顾2007年,将普通话设为必修科时,校方同时列出一系列豁免条件,其中包括:母语非中文或略懂中文,或曾参加中国大陆高考、台湾多元入学方案中文科考试,或在香港中学会考(旧英式学制高中考试)普通话科取得C级或以上成绩,或取得香港考试及评核局“普通话水平测试”及格,或在中国“普通话水平测试”取得三级甲等或以上成绩。
陈乐行质疑,“国家语委普通话水平测试获得三级甲等以上成绩”是过高要求:“人家教育大学的人是要教书的,都是三级乙的水平,为什么我们浸会大学不是教书的,我要是读英文系,读法国研究,都要去到三级甲的京腔呢?”
另一方面,同学亦质疑,校方明言希望提高本地学生普通话水平的初衷,但相关政策并不是覆盖所有本地学生:目前,本地少数族裔学生和从小就读国际学校的学生均不需修读普通话课程。
就读浸大电影系三年级的马同学对端传媒表示,身边有同学“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但因从小读国际学校,不懂说中文,经过商讨后,教务处认为该同学在国际学校已读过法语课程,因此法语可作为该同学的第二语言,同意豁免这位同学不用修读普通话课程。“为什么其他本地同学就不可以选择自己的第二语言?为什么一定要是普通话?”马同学感到不解。
疑问二:除了师生冲突,就没有其他方法协商吗?
在近日长达八小时的师生冲突之前,浸大学生和校方开展了长达两年的拉锯战。
2016年4月13日,陈乐行发起“撤普公投谘询论坛”,在论坛上以学术报告,指出普通话在港使用不广泛。“我觉得语文政策应该是基于学术去制订。”陈乐行表示,浸大校长钱大康并没有出席是次论坛,但其后表示“看不到有什么可改的”。
两天之后,4月15日,陈乐行以“浸大山神”网络社群发起人的身份,在全校举行撤普公投。公投持续五日,有1544人参与投票,最终有九成票数赞成取消强制性普通话考核作为毕业标准。
作为回应,浸大的大学语文政策检讨小组(TFULP)在同年10月开展第一次会议,成立核心工作小组,检讨普通话毕业要求,此后,这个小组开展了五次会议。据浸大学生刘子颀介绍,小组成员分别有:副校长周伟立、王岳顺、语文中心主任李赢西,学生代表刘子颀以及一个文学院的学生代表。
同一时间,陈乐行持续在学校体制外参与推动撤销普通话毕业要求的行动;而在体制内,浸大学生会就不断透过与校方开教务议会(Senate),参与大学语文政策检讨小组的方式,来推进撤普议程。
2017年4月9日,刘子颀上庄成为新任学生会会长,两天后,4月11日,他举办普通话毕业要求及课程改革论坛,陈乐行和副校长周伟立亦有参与。举行论坛的原因,刘子颀称,是因为在早前的语文检讨小组会中,了解到校方想设立一个口语形式的豁免测验(Exemption Test),不合格的同学就需修读带学分的普通话课程。
论坛上刘子颀和一众学生对这个豁免试表示不同意。“我很反感,为何不直接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刘子颀说。而周伟立表示,因为大学有“两文三语”要求,普通话考核无法取消。
在这次论坛上,周伟立承诺,推出只测试基本普通话沟通能力的豁免试,如大部分人合格,即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
论坛后,校方约学生代表吃早餐,陈乐行也在受邀之列,他回忆说:“周伟立说,Andrew(陈乐行英文名),其实取消普通话毕业门槛不是不可能,我们只需要一些数据去证明,这些同学无需普通话考试。所以我们推出这个豁免试,都是为了证明同学普通话能力足够。你不要急,你等一下。下一步我们就可讨论取消普通话毕业门槛了。”
陈乐行觉得校方没能直接回应学生诉求,但感觉自己无法改变校方:“我对他们说,那我要看到豁免试的试卷。但最后他们并没有给我,因为我只是『浸大山神』,不是学生授权人。”
论坛结束后,语文政策检讨小组开展第五次会议。学生会长刘子颀在会上质问校方为何不直接取消普通话毕业门槛,周伟立引用浸大学生的“七大特质”要求,其中包括“沟通”特质:精通两文三语、能清晰表达有条理想法。
“我也是第一次听这毕业生的七大素质。他们后来一直用这理由拒绝我们。”刘子颀表示。不过,周伟立在这次会议上,承诺豁免试可以有重考机制。
“我当时觉得,一个豁免试,如果合格率够高,便会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所以我想,设立豁免试,就多个途径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刘子颀解释,“我们那时真的很无奈,也不知可以怎做。”
2017年6月,教务议会通过普通话豁免试决定。据刘子颀引述会议记录,全体学生代表一致通过该决议。而副校长周伟立亦再次在会上表示,豁免试只考核同学的基本普通话沟通能力。
疑问三:豁免试发生了什么?只有三成及格是因为同学普通话差吗?
2017年6月的教务议会推出豁免试后,校方再没有召开过语文政策检讨小组会议。
“豁免试的评分准则、考卷内容、分数比例,如何叫及格,有没有口试样板,什么都没有。”刘子颀说,“他们常说,一年的事情我们只有四个月去做,我们很忙很忙的。语文中心主任李赢西不断强调她们很努力在做。”
普通话豁免试于2017年10月展开,名额只有400个。“我听师弟师妹讲,网上注册开始头15分钟,名额就被抢光了。”陈乐行说。最终,345人参加了豁免试。
在豁免试举行之前,语文中心已在网上公开一份试卷样板,考题分为三部分:甲部为朗诵题,乙部为广普对译题,丙部为说话题。样板试题里,甲部的示范例题是朗诵作家莫怀戚的《散步》节选文段,乙部则共5题,两道示范例题均为从选项中选出符合普通话语法规范的词语或句子。而丙部说话题则共7题,三道示范例题要求考生描述后悔的事情,以服务员身份挽留客人,以及对现代人“提笔忘字”现象做出评论。这份试卷样板,在豁免试前并没有引起太多反对声音。
豁免试举行后,2018年1月10日,语文中心公布成绩,及格率只有三成。
“合格率出炉,只有三成!我们好惊讶。学校说考同学的基本普通话能力,怎么只有三成合格?”陈乐行说,“再有同学告诉我们,原来普通话的朗诵冠军都不合格!我们再找了一位资深普通话老师,他看了试卷,说:你们的卷子是不是疯了,丙部说话题比国家水平试还难!”
根据《普通话水平测试实施纲要》,国家普通话水平测试的说话题为二选一方式,题目从《普通话水平测试用话题》中选取,共有30则可选取题目,包括“我的愿望”、“我的学习生活”、“我尊敬的人”、“我喜爱的动物”等等。
对比浸大的豁免试,学生们感觉难度不合理。对于真实的豁免试考卷,浸大校方拒绝公布。根据不同学生忆述,丙部说话题的问题包括:
以大学迎新营统筹者的身份,向大学校董会解释迎新营“打水仗”环节的理据;介绍九龙过西隧过海巴士的特质及搭乘方法;向朋友介绍台湾自由行的注意事项……
“这些根本不是我们通常讲的那种生活情景。你要一个同学想为什么不可以打水仗,不要说普通话,你用广东话也未必能说得出来,『口窒窒』,不流畅。”陈乐行说,“这是考演讲,考情境反应,我觉得已经是去到刁难同学的地步了。”
三成的及格率犹如向池塘丢进一块巨石,同学纷纷向语文中心查询评分标准,以及申请对考试结果作上诉。语文中心并无公开上诉机制,亦没有提供具体的评分标准。2018年1月14日,学生会向语文中心发联署信,要求公开豁免试评分准则、遵照承诺安排补考、聘用非语文中心教师作考官以避免利益冲突,以及为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制定时间表。
1月15日,语文中心向全校发电邮,指及格率较往时已大幅增加,又指豁免试有邀请语言测试专家审核,对考试结果有疑问的同学,可以申请复核,并随信附上一份豁免试“及格准则描述”,上面并没有具体的题目分数及评分标准。
“她们所谓的回覆很有问题,完全不理所给出的『评分标准』连分数都没有,笼统到我不相信学校凭这份东西去评分。”陈乐行说。这封回应信,让陈乐行和刘子颀再也坐不住了。
“我们决定做些行动,直接上语文中心查询,迫使她(李赢西)回应同学的合理诉求。”刘子颀说。
疑问四:冲突八小时,学生与老师究竟在争论什么?有什么成果?
1月17日下午两点半,刘子颀与陈乐行一同,带领十余名学生,举着口号牌走进浸大语文中心。一众学生首先要求见语文中心主任李赢西,因为李赢西全程都有参与是次检讨,是语文政策检讨小组成员,并在过去两年,至少和学生开了六次检讨小组的会议。
端传媒翻查现场影片,发现学生诉求主要有三:1. 索取真正的豁免试评分准则;2.要求安排校方承诺的补考;3. 承诺聘请非语文中心老师作为豁免试的考官。
1. 要求重考,李赢西表示不清楚
刘子颀首先问,为何不能安排同学重考,他引述周伟立副校长曾在第五次语文政策检讨小组会议中,答应可安排重考机制,而李赢西亦出席了该次会议。但现场影片中,李赢西表示自己不知道重考安排,要问校方,多次强调自己只负责“deliver the service”,“deliver the courses”(提供服务、提供课程)。
刘子颀再要求语文中心提供豁免试评分准则,质疑为何有考官对同学表示,不合格是因为语气不符合角色设定。李赢西表示“我不会去question我们普通话老师的judgement”,刘子颀随即举起握着麦克风的右手大声说道:“现在是我们judge(评判)妳!”“我们是被妳的普通话考试搞了很久的学生!”这一大声斥责的片段,其后在大陆及香港网络遭到疯传。
双方陷入胶着状态,李赢西不断表示自己不是决策人,学生就要求她请“话事人”出来。
语文中心网站显示,李赢西是语文中心主任,亦同时分管普通话部门。整个与学生对话过程中,她神情无奈,声调较小。
2. 学生提高音量并出现粗口
学生与李赢西在语文中心僵持6分钟,刘子颀激动说道,其间杂有粗言:“现在是我们质疑你们的评分准则,但你们唔捻回应我们学生,不回应我们学生的诉求!”李赢西仍表示不会评价老师的决定。
此时一名男职员走到陈乐行面前,表示同事感觉受到威胁。刘子颀就说,老师可以报警,“现在学生来查询,你们感觉受威胁,这么搞笑?”他坚持未获得查询结果,不会离开。
李赢西再次说不会评价普通话老师的决定。陈乐行随即提高声量,称语言中心在用制度暴力玩同学:“test(测试)你搞,现在问妳用什么标准,妳拿不出来,妳想怎样?叫我们找第二个?我不问语言中心问谁呢?妳叫我们冷静?(欺负)我们多久了?”
李赢西闻言称:“如果你不rational,我们不能谈。”有同学回应:“不是说妳冷静,小声说话,就代表妳rational的。妳在带我们『游花园』。”
此时语文中心副主任、外籍老师Patricia Warren走到李赢西身旁,要求学生退出中心,并表示“oh, you are expecting us to give you the answer now? So you are threatening us. (你们想要我们现在就给你答案?那你们是在威胁我们。)”。陈乐行用英文大声回答,“we feel threathened too. You don’t allow us to graduate. This is a threaten.(我们也感觉到威胁。你们不允许我们毕业,这就是一种威胁。)”
现场有同学不解为何出现该外籍老师,认为她不了解状况。李赢西表示外籍老师是中心副主任。同学表示不想与副主任谈话,因为“既然主任都没有决策权,为什么副主任有”。一位在场男同学向其他同学表示:“不用和这个『八婆』(Patricia)讲话。”
3. 李赢西表示不知评分准则在何处
陈乐行再次问是否有设计评分机制,以及评分标准在哪里。李赢西表示有评分机制,但“我怎么会知道(评分机制在哪里)?去向AR(教务处)申请,我们就做。”
场面再度陷入胶着。Patricia继续以英文不断请同学出去,刘子颀再次提高声量说:“你又不是department head,你在这噏乜嘢?你有没有开过ULP Task Force(语文政策检讨小组)啊?大哥,你在这噏乜鬼?你觉得threatened你咪call police啰。我怎会call police拉自己啊?”
在周伟立副校长到场之前,李赢西一直表示不知道评分准则在哪,补考事宜需要校方决定,自己并不清楚校方曾经承诺安排补考,并说“收到指示不设重考”。
4. 出现评分准则
对峙近四小时,副校长周伟立出现。学生即询问重考事宜,周表示,短时间不断重考会增加职员工作量,不过“重考一直都在倾,可以应承重考”。
稍后,有学生提出利益冲突的问题,指出:“他们(语文中心老师)在做的事和他们的饭碗有直接关系,因为普通话毕业要求才衍生这么多老师,没有普通话毕业的要求,自然不需要这么多老师,很明显是利益冲突。”周伟立表示不能当下就确定存在利益冲突。众学生多番要求周伟立承诺,假若一旦确认有利益冲突,则会聘请第三方来做豁免试的考官,周伟立表示不能承诺,双方胶着。
一番沟通后,众人再次谈到评分准则。李赢西表示,分数占比,三部分试题均差不多,“我们其实三个part,每个part都是同样的分数。”
又一轮谈判,周伟立再次确认李赢西所说的评分比例:“三部分是各占三分之一。”有学生再次问是否能够提供评分标准,李赢西答:“现在已经八点,不能让老师留在现在。”
此时陈乐行发现现场有一名普通话老师,一众同学向她索要评分准则,该名女教师拒绝,并表示“这是一种侮辱”。刘子颀闻言,激动地指着该名老师大声斥责:“拿评分标准是一种侮辱?!那妳现在对我做什么?我问妳拿评分标准是侮辱,妳这句是否在侮辱我们呀?!”他更激动得青筋暴露,大声说:“妳做老师?!”
随后一众学生聚集到办公室走廊,继续要求老师交出评分准则。僵持约20分钟后,办公室内有女教师表示有评分准则。副校长周伟立要求学生退后,遭拒绝后出示评分准则,随即又被女教师收回。此时刘子颀一行人等已在语文中心逗留逾6小时。
刘子颀后来向《端传媒》提供17日当日从周伟立手中获得的评分准则相片,上面标明,甲部朗读短文占20分,乙部广普对译占10分,丙部说话题占70分。因此,实际评分的分数比例为2:1:7,与李赢西及周伟立所说的1:1:1不符。被不少同学质疑过于“刁钻”的丙部试题,占了分数的70%。
“原来一切都是骗我们的。”陈乐行说,“语文中心在这件事上是大话连篇。评分准则,她告诉我们是1:1:1,现在是2:1:7。现在真的拿到这份准则了,拿到了——以我被停学为代价,我们拿到了2:1:7。”
刘子颀指,行动获得正面结果。“我们的四个诉求,包括评分准则、补考、聘用非语文中心老师做考官、制定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时间表,校方都答应了。”
记者向校方查询为何告知同学豁免试评分比例为1:1:1,获答覆称,语文中心所说的三部分是“说话”题目中的三个能力(语音、内容和表达)的比例,而非同学理解的试卷甲、乙、丙三部分分数比例。
记者于1月24日走进语文中心,希望向普通话老师了解豁免试情况。中心职员指所有老师的采访需向学校公关主任提出。记者按职员指示多次打电话给公关主任,均无人接听。记者向语文中心主任李赢西及公关主任电邮发出采访邀请,均不获回覆。
有不具名浸大教师向《端传媒》表示,认为语文中心在整个事件过程中表现“笠懦”(不决断),“学生诉求他们都不回应,也不公布评分准则。其实学生找李赢西是找对了人,她不仅是中心主任,还是普通话老师的主任,虽然她是教英文的。”
疑问五:八小时的师生冲突,如何演变至港独风波?
陈乐行和刘子颀没有料到,八小时对峙结束后,他们成为整个舆论漩涡的中心,事件的焦点也从普通话应否成为毕业资格、豁免试评分准则是否有问题、语文中心老师和改革是否存在利益冲突等,演变成辱师、中港矛盾甚至港独立纷争,香港网民出现两极化评论,而大陆官媒则痛批“港独分子”。
17号行动后,一度有零星报导这次语文中心的事件,但直到1月19日,香港建制派网媒“HKG报”在Facebook发布经剪辑的、陈乐行所拍摄的现场影片,整个浸大语文中心及涉事学生,才突然成为全城焦点。
在“HKG报”的剪辑影片中,置顶的文字是“唔想考普通话试,率众大声凶老师”,下面大字写“浸大学生会长 恶过黑社会?”影片一开头就是众学生大声要求李赢西找“话事人”出来的场面,然后跳到刘子颀举起握麦克风的手大声说“现在是我们judge妳啊!”的画面。没有前文后理的剪辑影片,很快在香港引来不少网民声讨,批评学生辱骂师长。
此后,“HKG报”、“帮港出声”等媒体开始使用“占领”字眼描述学生行动。
1月21日,“HKG报”继续作大量跟进报导,要求浸大踢涉事学生出校。当天内地网媒“观察者网”以“香港浸会大学多名学生抵制普通话,『占领』办公室恐吓老师”为题,报导事件,并贴出陈乐行拍摄的影片片段,像“HKG报”一样剪出相似的言语冲突片段。报导立即惹内地网民热议。
1月23日中午12点23分,“观察者网”曝光陈乐行即将赴广东省中医院实习。报导称陈乐行长期参与并策划“港独”、“反中反普”活动,并称陈在Facebook发表过“来大陆多了,心肠都恶毒了”言论。官方媒体《环球时报》于当天13点56分亦迅速作出报导,同样披露陈乐行将要赴广州一事,并称广东省中医院工作人员接到多人投诉电话。《环球时报》亦定性陈乐行为长期参与并策划“港独”、“反中反普”活动。《环球时报》于1月24日再出报道,指陈乐行曾在去年9月的中大民主墙事件里,在浸大民主墙上贴出港独海报。
“千方百计做一个故事,说我是港独分子。”陈乐行说,“我说来大陆多心肠都恶毒,是因为当时有大陆的中医批评香港的中医用英语教学,我很生气,我五年来都是中文教学的,所以我这样评论了一句。”他续解释,“我贴港独海报,是引用创院主任言论,证明浸大言论自由衰退。”
陈乐行当时已身在广州,留意到微博及相关报导下面,有大量网民留言,称“这样的港独分子见一次打一次”“请广州朋友照顾他一下”。陈乐行在浸大的中医老师也留意到相关报导,随即转告他,认为情况危险。
“老师本来要提前走,但留下来陪我。其实广东省中医院也是很保护我的,我的行踪也没有被泄露,我还没被人打死。”陈乐行说,“但我已经很不安全。想着想着觉得不对劲,于是我行李还没收拾,衣服都留在广州,星期二(23号)晚连夜返回香港。”
“我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听说他(陈乐行)被打成『港独』,我很震惊。我那时也担心他。他在广州,我真的帮不到什么。”刘子颀说,“事件已经失焦了。社会反应也比我想像中大很多的,我们甚至遭到中国的媒体攻击。但这不会阻碍到我们继续争取取消普通话毕业要求。”
1月24日,连夜返港的陈乐行抵港不久,浸大校长钱大康就召开记者会,表示已启动学校纪律规条下的程序,因学生言行使老师感到威胁和侮辱,影响老师工作,将陈乐行、刘子颀二人停学。
“我以为他搞个记者会是说:我们发现陈乐行同学受到人身安全威胁,我们要保护他。结果却说,这个陈乐行同学上个礼拜讲粗言秽语,虽然我其实没讲过。这就影响到老师、威胁全校人身安全了?所以就要停我学。”
疑问六:浸大将两名学生直接停学,符合相关程序吗?
浸大校长钱大康发公开信表示,学生辅导长引用《学生纪律处理程序》第10.1条,指令两名学生即时停学,以待纪律委员会进行纪律程序。陈乐行、刘子颀均表示,校方是绕过纪律委员会,直接将他们停学。
《学生纪律处理程序》第10.1条列明:学生辅导长、纪律委员会或学生事务委员会,确信被指控的学生对校内其它成员的安全造成危险,或对学校的正常运作产生持续威胁,可暂时停止和拒绝该学生进入任何学校设施或校园,及其他相关的学生权限,直至另行通知。
“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学校好少用这种处分去处理学生问题。通常由学院的纪律委员会处理。以前有同学打人讲粗口破坏公物,都不会说即时停课,先由学院处理,而非大学那个纪律委员会。”陈乐行说,“学校是未审先判,绕过纪律委员会会议。”
香港大学校董、香港领先研究所总监陈家健撰文指,10.1条可说是《学生纪律处理程序》的“尚方宝剑”,用于应付严重性仅次于违反香港法例的行为。根据第10.1条,浸大学生辅导长邓裕南应是确信刘、陈二人会对校内其他成员构成危险,或持续威胁大学运作,才能引用。然而,在1月23日浸大校方与学生会举行会议后,学生会透露,会面成效良好。为何翌日(24日)邓裕南就认定刘、陈二人会对学校构成危险?
据陈家健介绍,停学是严重的处分、正常程序下,必须由行政及学术两方专业人员认可,才可以勒令学生停学。即使要引用10.1条,也可由学生事务委员会引用,公信力胜过学生辅导长个人。
《端传媒》据此向钱大康校长查询:
为何绕过纪律委员会及正常纪律程序,直接将陈、刘停学?
学生辅导长个人判断启动10.1条的理由是什么?
浸大校方已与学生会面,情况良好,为何仍认为陈、刘二人对学校构成危险?
浸大校方回应指,学生辅导长是“基于现有证据,引用《学生纪律处理程序》赋予的权力,指令两名在事件中多番威胁和侮辱教师、严重违反学生操守准则的同学暂时停学,待纪律委员会进行纪律程序,完全符合大学章则”。
(端传媒实习记者李钰洁、刘家睿、郭芷甄亦对本文有所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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