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磊(John Sudworth)
BBC記者 發自北京
長期以來,美國大選對於中共的領導人來說,既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話題,也是惱怒的根源。
可以說,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民主活動,北京的政府官員總會密切關注。
這也無形地提醒著這個國家的14億人,在自己的政治路線上沒有太多選擇,中國媒體對美國大選的報道因此受到嚴格控制。
不過,此次美國大選到來之際,新冠疫情仍在不斷蔓延,全球經濟遭到重創,政治兩極化加劇,中國察覺到有些事情已發生了變化。
似乎突然間面臨合法性危機的不是中國的威權主義,而是西方的民主制度。
作為這個世界上最自由和富裕的經濟體,美國曾被認為可以憑借其政府的透明度和問責制更有力地抗擊疫情,但現在已遠遠落後。
中國儘管在初期對疫情的隱瞞被認為暴露了其體制的固有弱點,後期卻通過一個嚴厲集權國家的龐大權力,有效而暢通無阻地對民眾進行核酸檢測或隔離。
這裏的工廠、商店、餐館和學校都已開門營業,公共交通上的乘客人數略低於普通水平。中國是今年唯一一個預計將保持增長的主要經濟體。
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沒有任何公共討論的情況下完成的。在嚴格的審查制度下,社會的運作過程截然相反,任何人都不被允許對任何級別的政府決策者投出一張有意義的贊成或反對票。
過去的一些基本面正在發生改變,這種感覺正達到頂峰。中國的政治體制不但沒有暴露出弱點,還顯示出優勢,這種反差讓中國長出了一口氣。
「中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鬥爭取得重大戰略成果,充分展現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和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顯著優勢,」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上個月舉行的一場表彰抗疫衛生工作者和英雄的活動中表示。
用來佐證這條信息的,是中國官方電視台新聞報道中充斥著的嚴峻的統計數字,講述著美國不斷惡化的衛生災難,以及抗議活動、反對者和大選活動混亂的畫面。
潛台詞似乎是,誰能贏得大選似乎並不重要,重點是美國政治體制出了毛病,它的局限性暴露了出來,它在世界舞台上的力量和威望正在下降。
在本月舉行的北京車展上,亮麗燈光映襯著炫目的消費品。再也沒有比這一幕更好的視覺隱喻能形容中國對其體制日益增長的信心了。
這也是思考這個時代的一個很好角度:在中美關係中,經濟合作應該取代意識形態對抗。
在大型展覽中心舉辦的這個展會,是新冠全球大流行以來全球舉辦的首個主要車展,證明了中國抗擊疫情的勝利。
除了人們仍佩戴的口罩,現場和新冠疫情爆發之前並無兩樣。
手上拿著各式各樣宣傳冊的人潮簇擁在展台周圍,肆意與站在車旁身著緊身裙的模特擺姿勢拍照,就像是很古老時代的回憶。
如果說這場車展是中國遏制疫情能力的體現,那麼它也證明了一些更深層次和更長期的問題——它有能力將全球貿易的大潮引向自己的方向。
車展中最貴的汽車之一是一款淺綠色的全電動SUV,價格為人民幣55萬元(8萬美元)。「紅旗」轎車,這是一個以穩重和蘇聯風格著稱的豪車品牌。
「我們應該支持我們自己國家製造的品牌,」一名男子一邊檢查前排乘客座位上的皮飾,一邊對我說。
這源於美國前總統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所帶來的象徵意義,當年正是他開啟了美國與中國的友好關係。
1972年,在尼克松對北京展開歷史性訪問時,他乘坐傳統的紅旗車沿著車輛寥寥的道路行駛。這是兩國交往的開始,這種互動後來持續了40多年。
自那以後,幾乎每一位美國總統都相信,中美交往不僅有利於中國和在中國獲利的跨國公司,也有利於美國和整個世界。
有人認為,這不僅會促進全球繁榮,還將使中國融入自由的全球秩序,甚至促進中國接受國內政治改革的可能性。
但實際上,中國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它唯一的目標是通過自己的方式,在全球舞台上奪回自己應有的地位。
到2016年美國大選時,中國已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出口國。
然而,它也被指從事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工業機密盜竊,並打算實施一場可能是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對單個種族的監禁。
在2016年那場競選中,對於跟中國進行日益增長的貿易和接觸是否明智這一問題,日漸式微的共識出現破裂。
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競選第一任期時,向他的藍領階層選民表示,奉行極度貿易保護主義的中國長期以來一直背棄其對自由貿易的承諾,讓自己得以成為一個超級經濟大國。
他認為,在失業問題上,中國讓美國工人處境更糟,而非更好。
他帶著這個論調一路入主白宮,從此天翻地覆。
在特朗普與中國展開以牙還牙式的貿易戰的巔峰期,共有3620億美元的商品遭受懲罰性關稅。
今年,特朗普政府針對中國侵犯人權的行為實施一連串政治壓力,同時加大經濟制裁。
紅旗展台前那輛閃閃發光的中國產綠色SUV吸引了不少這個一黨制國家受益者的目光時,我問其中一位,他希望誰能贏得美國大選?
「可能是拜登吧,」他說,「我討厭特朗普。」
「因為他對中國太苛責了?」我問道。
「有點,」他回答,「我覺得他是個瘋子。」
中國領導人可能越來越覺得,美國民主已經過了保質期,但如果他們必須做出選擇,他們是否也會高興地看到特朗普敗北?
這當然是美國情報界的評估,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特朗普的不可預測性,以及他對中國政府的嚴厲批評,意味著共產黨領導層寧願他敗選。
但清華大學國際關係研究院院長閻學通教授不同意這種看法。
「如果你問我中國的利益所在,」他說,「我會傾向於選特朗普,而不是拜登。」
「不是因為特朗普對中國利益的損害會比拜登小,而是因為他對美國的損害肯定會比拜登大。」
這是一個跡象,體現了為互利而建立更緊密經濟聯繫的想法已經惡化到何種程度。
著名的中國觀察人士現在凖備開誠佈公地表示,美國在經濟和政治上的衰落符合中國作為一個崛起中大國的利益。
雖然一些觀察人士認為,早在疫情爆發和特朗普上台之前,中國就相信美國的全球主導地位將會終結,但變化是,中國已凖備好將它拿到台面上。
從這個角度來看,特朗普成為更好選擇的原因,絶不是因為他支持民主理念,而是因為他常被視為這些理念的拒絶者和破壞者。
例如,他對新聞自由的指責之聲,對於敵視獨立監督,並有意使互聯網進一步屈從於其意願的中國政府來說,就像音樂一樣悅耳。
雖然特朗普政府在人權問題上對中國的批評愈發強烈,但其動機似乎是出於對貿易和經濟利益的狹隘考慮。
特朗普的前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John Bolton)稱,特朗普曾對習近平表示,他支持習近平對維吾爾人的嚴厲鎮壓。但特朗普本人否認這一說法。
儘管他嘲笑喬·拜登(Joe Biden)此前支持加強與中國的經濟聯繫,但相比之下,北京方面擔心的可能是拜登,後者可能為維護民主價值做出更多努力。
與奉行孤立主義的特朗普相比,拜登在修復與民主盟友的關係、通過建立聯盟向中國施壓方面也更佔優勢。
在一些美國學者眼中,克里斯蒂安·紀(Christian Ji)是華盛頓以中國學生為目標的排外政策的犧牲品之一。
作為一名在亞利桑那州學習計算機科學的交換生,由於美國政府對數百名與中國軍方有聯繫的大學的中國研究人員實施入境禁令,他在上月被吊銷了簽證。
因為這項法令本身旨在將本科生拒之門外,而不適用於紀先生,他的簽證後來獲得恢復。
儘管這段經歷讓他對特朗普總統感到憤怒,但並沒有改變他對美國的看法。
「我真的很喜歡美國的環境,」當我們在北京的一家茶館見面時,他告訴我。
「這裏的污染比中國少,教學更多地基於想法。在中國,人們更關注對或錯。」
這提醒我們,儘管中國越來越相信西方民主正處於危機之中,但美國的價值觀仍受到許多中國人的尊重。
如果民主燈塔真的已黯然失色,那麼你可能會疑惑,2018年美國有36萬中國學生,是美國在華學生人數的30倍多,這是為何?
中國的宣傳攻勢將戰勝疫情標榜為體制優勢的證據,但這只是表象。
中國領導人也清楚,一些民主國家也成功地控制了疫情,比如日本、新西蘭和韓國。
一些觀察人士認為,即便一些國家為疫情依然焦頭爛額,但人們仍有理由對開放社會最終學習、適應和糾錯的能力持樂觀態度。
雖然對個人權利的保護可能會使控制流行病變得更加困難,但一個可以將人們「銬在家裏」的制度不太可能是公共衛生領域的烏托邦。
因此,中國認為疫情加速了一個「多極」世界的到來,在這個世界中,中國的威權凖則與民主凖則同等重要,這可能更像是一廂情願,而非歷史預測。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如果美國總統重申自由世界秩序的信念,並重返世界舞台,這在短期內對中國可能會好得多。
拜登很可能承諾在人權問題上向中國施壓。他已稱習近平為「惡棍」,這表明華盛頓的共識已發生相當大的轉變。
但他可能會在關稅問題上採取更為溫和的立場,他將更願意在氣候變化等問題上尋求合作,中國可能會利用這些合作來發揮優勢。
中國的統治者並不必從任期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們正在考慮的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美國重樹普世價值引領者地位,並重現山巔之城的輝煌,才是他們最擔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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