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松周」微博被炸。 圖:受訪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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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是中國為數不多容許網民發表和轉發文章、圖片和視頻,以及自由評論的公共社交平台,目前每月活躍用戶逾四億。如果你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你的微博甚至是個自媒體,能夠設定議題和影響輿論,甚至引發公共行動。微博誕生不久,「關注就是力量,圍觀改變中國」成為許多人的希望所在。(註1)
十年過去,這個良好願望遭受巨大挫折,因為中國政府意識到,自由開放的網路空間會威脅它的威權統治。於是,政府運用權力和科技,對微博進行言論審查,各種監控方式應運而生,屏蔽、刪帖、禁言和炸號成為常態。 許多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被驅逐出微博,無數帳號在毫無預警下灰飛煙滅。(註2)
微博,在繁榮熱鬧表象下,成了網絡殺戮場。殺掉的,不僅是一個帳號,更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公開表達想法的機會,以及一片又一片用心經營的精神園地。殺人者,從不表露真身,也從不向人交代;被殺者,一如枉死冤魂,不曾得到半分尊嚴和公正對待,然後無聲消失,遭人遺忘。微博,曾經許諾給大家一片自由新天地,結果卻成了肆意鉗制言論及思想的屠宰場。今天的微博,面目全非,娛樂消費聲色犬馬充斥,思想凋零,批判闕如,刪帖通知滿屏。
我2011年5月13日加入微博,2018年6月11 日帳號「周保松」被炸。2018年10月12日重開帳號「保松周」,2019年4月27日被炸。2019年4月28日再開「松保周」,迄今仍然生存。為安全計,再開一個備用小號「周松保」。
我2011年5月13日加入微博,2018年6月11 日帳號「周保松」被炸。2018年10月12日重開帳號「保松周」,2019年4月27日被炸。2019年4月28日再開「松保周」,迄今仍然生存。為安全計,再開一個備用小號「周松保」。
從「周保松」到「保松周」再到「松保周」,我在微博「死去活來」整整八年,經歷各種言論審查也歷經各種自由抗爭,見證中國最大的網路言論平台的變遷。第二次被炸號後,我決定坐下來寫這篇文章,談談我的經歷。
我希望用我的文字,為歷史留個見證。思想言論自由,是文明社會的底線,也是社會改革的基礎。我的故事也許微不足道,但一葉知秋,每個個體遭受的言論監控和思想審查,往往能在細微處彰顯體制的大不義。不正視這些不義,社會就難言進步。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為無數相識及不相識的微博亡友發出那怕是極為微弱的一聲呼喊。他們都已灰飛煙滅。他們消失前,沒機會和好友道一聲別;消失後,更沒機會和他人訴說炸號之痛。而被炸號的人實在太多,大家早已習以為常,以至於麻木。
可是我們要知道,每個用戶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是真實鮮活的生命,都有屬於他或她的思想、情感和生活。他們都是自由勇敢的靈魂,並有無可取代的尊嚴。每個消失的帳號,都有被見到和被聽到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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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個帳號在去年6月11日被炸。那天其實是網友先發現,再在我的微博告訴我,然後我才醒覺我已在微博世界消失。既然我已不存在,他們又怎麼可能通知我?這有點怪異,不過確實如此,且容我慢慢道來。 還記得當天中午醒來,我如常打開手機,見到微博有數不清的人在@我,在一片難過悲憤中說「周老師的號被炸了」。我頗詫異,心裏想,我明明還在,還見到你們留言,你們到底在說甚麼?於是我想回覆大家,卻立刻發覺我不能回覆,不能點讚,不能評論,也不能發佈新帖。一言以蔽之,所有微博功能都不能再用。
我嘗試搜索「周保松」,卻發覺已經找不到這個帳號。我接著登出帳號,並在其他網友的帖子上點擊「@周保松」,手機馬上跳出如下畫面:周保松,關注:0;粉絲:0;頭像是個空白的人像輪廓,屏幕中間寫著:「用戶不存在」(20003)。
原來這就是炸號。
炸號,就是令你在微博世界消失。別人從此見不到你也找不到你,而你之前辛苦建立的一切,包括文字、相片以及與網友的討論,也在網路世界徹底歸零。你雖然仍然能夠登入帳號,不過那已變成你一個人的世界,你無法再和任何人接觸,別人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成了微博世界的幽靈。
這不是比喻,而是我當天的真實感受。有位被炸號的網友如此向我形容:「炸號後可以登陸,就像比干被挖心後軀體還活著。」 我甚至即時想到讀大學時看過的一部電影《人鬼情未了》(Ghost)。那部電影的男主角,被人殺死後鬼魂卻未消失,他可以見到所有人,別人卻見不到他,他拚命吶喊,別人卻無知無覺,最後他惟有借助一位黑人靈媒的身體,才能和摯愛接觸。
我被炸號那幾天,和電影主角的鬼魂一樣,看著許多網友在為我的消失而痛惜、哀悼、憤怒,我在旁邊默默守著,心裏極度難過,卻無從讓他們知道我就在身邊。昨天,我還和大家一起;今天,那個世界已不再屬於我。權力以最粗暴的方式將你殺死,事前沒給你一聲預警,事後沒給你一句交代,然後你便得像孤魂那樣看著別人在那個世界繼續如常,而你的如常卻從此不再。
我實實在在覺得,那個在微博生存了七年的我,死了。
我實實在在覺得,那個在微博生存了七年的我,死了。
為甚麼我會被炸?微博自始至終不曾給過半句解釋。 (註3)我不知道自己違反了哪條法規,也不知道紅線在哪裏。我也沒有任何自辯和申訴的機會。被炸後,微博亦不容許我處理後事,例如將各種珍貴紀錄和重要資料下載保存。 (註4)更甚者,我身為年費訂戶,炸號後微博不曾和我交代過半句我的年費會如何處理。我們連最基本的消費者權益都沒有。
據不少網友告知,他們的帳號之所以被炸,往往是因為轉發了別人的微博,可是他們根本無法事先知道這些內容是違規的。他們無意去踩甚麼紅線,卻在完全無辜的情況下被取消帳號。他們有的試過打電話去微博客服投訴,並要求給出炸號理由,卻完全不得要領。
知道被炸後,我託閭丘露薇、郭于華等朋友在微博轉發以下訊息:「我的微博今天在沒有任何知會下被銷號。七年用心耕耘的思想園地,一下子無聲消失。事出突然,無法和許多朋友道別,抱歉。有心的朋友,也可關注我的臉書。保重。再會。」
這是我在微博的最後道別。我表現得相當冷靜,連不捨都只是淡淡的。那幾天,我也在電郵和臉書收到不少網友來信,都是慰問和鼓勵之語,我逐一回覆,甚至反過來安慰他們。我表面好像沒事,心情卻糟透了。我對於炸號一事不是完全沒有預期,但真的來到眼前,還是不易面對。 更糟糕的,是我無論心情多壞,卻是無處可訴,也無人可訴。在香港,大部份人用臉書而不是微博,他們對後者毫無興趣,也不知道炸號是甚麼回事。至於微博網友,由於我已不能發言,所以就算想溝通也無法溝通。而且炸號實在太普遍。偶然死一個人,也許是新聞;但事實是天天有人消失,大家也就見怪不怪。更何況即使有網友同情你,他們對此也無能為力。
在這種處境下,我經歷了一種此前不曾有過的痛苦。你受到不義對待,你切實感受到這種不義對你帶來極大傷害,但你只能獨自承受,因為即便是你身邊最信任的朋友,也難以進入你的處境並理解你的痛苦。更甚的是,你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真實感受到的痛苦是否配得他人的理解和同情。(註5)
我遂只能沉默。我在沉默中,一個人慢慢咀嚼,炸號對我的生命,到底意味著甚麼。
3
一開始,我很不習慣。
最初兩星期,我總是難以自控地隔一會兒便上微博刷刷,沒甚麼特別目的,就是想看看其他人在討論甚麼,也搜索一下有沒有人在談論我的消失。帳號被毀,那份失落,原來遠大於我的想像。和之前被禁言一兩個星期不同,我這次成了徹底的局外人。
有朋友或會問,你幹嗎不去註冊一個新號?這不就可以馬上重新開始嗎?我確實有想過,事實上我認識的一些朋友也是這樣做。例如清華大學的郭于華教授和中國政法大學的蕭瀚先生,就是不斷被炸又不斷重開,在微博上被稱為「轉世黨」。蕭瀚迄今已轉世三百多次,堪稱一項紀錄。
我雖然知道可以這麼做,卻沒此念頭。其中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如果重開新號,便等於向權力妥協,甚至間接承認微博有任意炸號的權利。而開了新號,為了避免再次被炸,我難免會較之前更小心翼翼,做足自我審查,但我並不願意走到這步。
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如果這麼做,便背叛了原來的微博身份。為甚麼呢?因為這意味著我要放棄原來那個「我」,而那個「我」並不僅是一個帳號,而是真實承載了我七年的生命記憶。我寧願從此離開也不開新號,不是為了向別人交代,而是在守護一個雖已消失卻不能被取代的身份。那是一種對自我的忠誠。
這種情結,外人看來可能覺得可笑,卻是我當時的真實感受。即使到現在,我對自己被炸的兩個帳號,仍然有著難以割捨的歸屬感。是故我曾一度心存僥倖,盼望一段時間過後,被炸的帳號能夠重生。我曾寫了好幾次信給微博客服,要求重新激活帳號,可惜從來得不到理會。我於是找認識微博管理層的北京朋友代為查問,得到的回覆是:永久銷號。
一年過去,經歷兩次炸號後,我終於較為清楚地認識到,微博這種任意炸號的粗暴,對個體確實帶來難以估量的傷害。這種傷害,是極大的不義,也是極大的惡。如果我們不嘗試理解這種傷害的性質,甚至由於長期活在這種不自由狀態而意識不到這些惡,並容忍、默許微博上的奧斯維辛,這不僅對不起那無數被消失的人,也難以在這樣晦暗的時代培養出批判的意識和反抗的勇氣。(註6)
我花氣力寫這篇文章,是希望通過我的經歷和反思,呈現制度暴力對言論自由的壓制,給個體帶來何等傷害。
我花氣力寫這篇文章,是希望通過我的經歷和反思,呈現制度暴力對言論自由的壓制,給個體帶來何等傷害。這種書寫重要且必要。愈多這樣的書寫,愈能幫助我們認識網絡時代的極權統治是怎麼回事。 (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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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號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被迫斷聯(disconnect)。斷聯,就是你和你熟悉的世界斷去聯繫。斷去聯繫的,可以是你至為在乎的人,至為在乎的過去,至為在乎的家園,甚至至為在乎的自我。
炸號之傷,在於未有得到個體同意下,強行將人從最珍視的生命聯繫中割裂出去。(註8) 那些聯繫,絕非可有可無,而是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構成人的自我,影響人的行動,並為人的生活提供意義和方向。這些聯繫對人愈重要,一旦失去時人就愈失落,甚至覺得構成生命最根本的某些部份,從此不返。炸號這種暴力行為,實際上是對人的生命完整性的攻擊。 (註9)我因此殘缺不全,不再是原來的我。
這裏有必要簡略說明「生命聯繫」(life connections)這個概念。
人活在世界之中,須通過活動來實現自己,並賦予生命意義。這個過程,我們可理解為人作為理性自主的主體,通過有意識的選擇,與世界建立各種聯繫。例如你相信某種宗教,並投入到該宗教的活動,你因而成為教徒;你相信某種政治信念,並加入倡議這種信念的政治團體,你因而成為政治人;又例如你相信某種倫理生活(如動物保護、素食、性別平等),並投入到實踐這種生活的事業,你因而成為動保分子、素食主義者或女權主義者。
人生於世,不是本能的存在,而是通過各種有意義的活動,聯繫起自身與世界,並賦予自身一個或多個自我認可的社會身份(social identities)。這些社會身份,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影響我們的存在方式,例如我們怎樣行事,怎樣做人,以及怎樣看世界。
這裏有幾點須留意。
一,這些聯繫的建立,是得到個體反思認可並自行選擇的,而不是被他人灌輸和強加的。真正的價值認同,必須得到主體的內心認可。
二,這些活動的意義和價值,並非主觀任意,而往往是在某個文化脈絡之下得到廣泛認可和肯定,或至少是個體能提出合理理由支持的。
三,這些聯繫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我們的世界客觀存在各種有意義的活動,每個主體可以基於自己的理性價值判斷而投入這些活動,並形成不同的社會身份。這些身份可能由於各種原因而發生衝突(例如宗教認同、政治認同和倫理認同之間的不一致),從而令主體出現認同危機。如何面對這些危機,是個大問題。但在大部份情況下,主體總是努力尋求各種認同之間能夠彼此協調和互相支持,從而活出相對完整的人生。
讀者或會問,這些討論和微博有何關係?微博是個公共平台。如果人們在這個平台建立各種重要的生命聯繫,例如結識志同道合的朋友,追求自己認同的價值,甚至通過微博來實現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那麼微博就是人們安身立命的家園。
炸號,是以最羞辱人的尊嚴的方式,將一個人在微博的歷史、記憶以及用心建立的各種聯繫,徹底摧毀。
炸號,是以最羞辱人的尊嚴的方式,將一個人在微博的歷史、記憶以及用心建立的各種聯繫,徹底摧毀。正是在這種脈絡下,我們才能恰如其份地理解,為甚麼炸號會令用戶如此痛苦失落。如果微博只是可有可無的虛擬之物,我們便很難理解以下網友的分享:
「當時用微博完全是真實生活的延伸。被封號的瞬間,有一種被殺的感覺,血淋淋的。因為聯繫方式和過往記錄全部被抹掉了,『自己』不再存在了。」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從網絡上認識了的那麼多人一瞬間就失聯了。幾個小時前我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頃刻間我就化作一串消失在互聯網中的透明代碼。」
「那個賬號有我近千條生活記錄,它們從2010年延續至今,陪伴我從自我懷疑到自我認同,到第一次暗戀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失戀,再一次暗戀再一次戀愛再一次失戀。它記錄著我生命走進的一個個可貴的朋友,以及無數我於某個晝夜的特別情緒。所有微博無關政治。可如今那一切都被清空。這八年,我仿似不曾存在過。」
「之前仔細經營的微博號,特別認真記錄著生活中的點滴,因為敏感話題炸號了,那些記錄再也看不到了,就好像我活過的痕跡被抹得一乾二淨。」
「關注的人一次次的炸號,讓人有一種感覺,就像是坐在一艘漏水的船上,裂縫愈來愈多,我們也試圖堵住那些裂縫,可還是悲觀的想,這艘船早晚會沈。一邊絕望的認為看不到光,一邊又倔強的不肯認輸。」
「我很喜歡閭丘老師,因為她的書影響了整個中學時代,她微博很多文字讓我更客觀看待生活不同的問題,包括不平等!可是她也被禁言,700萬粉絲的微博,說沒就沒了,好憤怒又無助。」
「當然最喜歡又最可惜自己的賬號。多年青春一夜之間登陸不上,查無此人了。」
「我這種小透明都炸過幾次,都是某些敏感時期評論或轉發了某些微博,然後我變得愈來愈沈默。」(註10)
從這些分享可見,炸號對許多微博人,哪怕是一般用戶,都帶來實質的傷害,而且情況相當普遍。愈投入微博,擁有愈多記憶和建立愈多聯繫的人,傷害愈深。所謂傷害,不僅在心理和精神層面,也在文化和道德層面。例如炸號之後,他們便不能通過建立了的各種聯繫去吸收文化和道德養份,也難以通過與網友的平等對話,實踐一種公共生活。
如果有人願意做個實證研究,找這些被炸號者做深入訪談,讓他們慢慢講述炸號的經歷,我們很可能會發覺,炸號帶給個體的傷害,會較大家想像的還要嚴重得多。
為甚麼會這樣?就我觀察,一個重要原因,是整個社會對炸號和言論控制早已習以為常,甚至不當一回事,使得受害者必須在別人面前有意識地淡化和壓抑自己的感受,免得別人以為他們過度反應。 更甚者,是當事人自己也可能缺乏適當的語言,向他人講述自己承受的是怎樣的傷害。這有點像在一個性騷擾極為普遍但卻得不到合理正視和認知的社會,被騷擾者往往有苦不敢言也不能言。不能言,因為整個社會文化還未有對性騷擾之惡形成基本共識。
這給我們一個啟示:個體如果希望公開清楚地表達不義的權力體制對他們的傷害,不僅本人需要相當的道德勇氣和道德知識,社會也須對這些不義有相當的道德自覺和道德共識,否則個體便很易承受雙重傷害:第一重是體制的暴力,第二重是集體的冷漠和無知。 (註11)
正因為此,如何回到個體真實的存有狀態,並在某種規範性框架(normative framework)下,公開呈現和敘述極權體制如何以不同手段置個體於痛苦屈辱之中,便極為重要。 (註12)這個過程既是還個體以正義,也是改善我們的公共文化,並累積社會抗爭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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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談談我的經歷和感受。
我的帳號去年被炸後,我極少重訪。因為不忍回看,我甚至沒有為歷史留個紀錄的念頭。為了寫這篇文章,我重新登入這個用了七年的帳號「周保松」。我發覺,從2011年5月13日到2018年6月11日,我合共發了6881條微博,平均每天兩條多,還有近3000張配圖。
好幾個不眠夜,我一個人靜靜從頭回看我的微博史,一條接著一條。那裏面,有我和我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共同走過的日子,有她的照片、她的說話、她的畫作,還有我初為人父的興奮和喜悅;有我和學生在校園青草地上課的美好留影,有我寫給學生的信,還有我的教學筆記;有我參與各種公開講座和主持文化沙龍的海報和視頻;有我的旅行札記和生活隨筆;有我參與香港社會運動的實時報導;有我推介的書籍、音樂、電影和美食;最重要的,是有我許多政治哲學的文章,以及那早已消失但仍教我回味不已的與網友的思想辯論。 這些嚴肅認真的哲學討論,是我的微博基調,也吸引了許多喜歡學術的網友。
故園荒蕪。
事隔一年回望,我終於比較清楚地見到,我的微博,不僅是我的生活日記,更是我的生活本身。微博八年,改變了我的思想和寫作,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身為一個政治哲學研究者,如果沒有微博公共討論的經驗,也許我大部份時間,就是留在學院生產學術論文。每天在微博和不同地域、年齡、階層及知識背景網友的交流,卻大大改變了我對在這樣的時代,政治哲學應寫甚麼、為誰寫、如何寫,以及知識分子的責任的看法。
今天的我認為,政治哲學的重要任務,是直面中國現狀,包括它的不自由、不民主、不公正,以及這一切背後的權力體制,並推動社會轉型,使得中國早日完成政治現代化。政治哲學不應只是學院的概念遊戲,也不應自限於西方學術界設定的理論框架和問題意識,更不應以服務和取悅當權者為己任。真正有生命力和批判性的學術工作,是善用清晰嚴謹的語言,回應所屬社會重要的政治道德議題,並在公共領域與所有人展開理性討論,藉此提升公共文化,累積道德資源,培育積極參與社會事務的公民,以期良性、和平及進步的社會轉型能夠出現。(註13)
換言之,在我們的時代,政治哲學可以且應該更深地介入社會。我這裏不是說,哲學人身為公民,應該有更多的公共參與,而是說政治哲學作為一門學問本身,可以有更強的公共角色,並在推動社會改革時起更大作用。政治哲學理應具有一種公共哲學的品性,就社會議題,在公共領域,以大家能夠理解和參與的語言,與公民一起對話、反思、批判和想像。
如果更多哲學人意識到這點並願意為之努力,我們或會見到,政治哲學將不再是一小群知識精英從事的特殊工作,而是具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的公民都能參與其中的共同事業。我們更可預期,當愈多公民感受到政治哲學思考的樂趣和力量,公共討論的質量便愈高,他們也將愈嚴格要求公權力行使須具有正當性。
當政治哲學成為公共哲學,它就不再只是大學某門學科,而是公民在公共討論中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方式。
當政治哲學成為公共哲學,它就不再只是大學某門學科,而是公民在公共討論中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方式。就此而言,政治哲學在培育公共文化和公共生活上,殊為重要。而公共文化和公共生活的發展之於社會進步,尤為關鍵。
微博耕耘八年,教我有此體會。
我並不知道有多少學界同道認同這種觀點,也不曉得這些年的努力到底起到多大作用,但這確實成了我個人的學術志業。 我可以肯定,如果沒有這些年在微博的參與,沒有在和無數網友交流中見到政治哲學的力量,我不會有這種想法。是故當我的微博被炸,我是如此真實地覺得,我生命中很重要的部份,隨著我的歷史、我的朋友、我的園地一一消失,也將從此不再。那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失落。
我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帳號,更是一個身份和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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