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5日,成百上千名維吾爾族人在新疆烏魯木齊上街遊行,要求政府妥善處理幾天前同族工人在沿海工廠被打死一事。運動升級,變成針對漢族平民的暴力襲擊,造成近200人死亡,大多數為漢族,上千人受傷,「七五」事件震驚世界。觀察者認為,七五事件致維吾爾族和漢族的關係進一步惡化, 從此中共治疆政策發生轉折性調整,由最初幾年的經濟發展為主轉向目前的政治高壓。
過去幾年,中共要求信仰伊斯蘭教的居民不准穿戴清真罩袍、男人不准留鬍鬚等,並成立爭議極大的「再教育營」,強迫成千上萬的維吾爾族人到那裏學習漢語,去除宗教信仰,反抗者可能遭到體罰,甚至酷刑。官方利用七五事件中的暴力襲擊將「再教育營」合理化,認為此舉能防範宗教極端勢力。
紐約城市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夏明對BBC中文說,這些做法旨在將穆斯林和維吾爾族的語言、文化和習俗「急速同化」,無異於將新疆等同於「敵對區」,取代了七五前數十年來的政策,即少數民族是中國「大家庭的一部分」。
夏明說,「再教育營」的設立更是「七五事件的一個必然結果,是沒辦法解決矛盾衝突後,使用的一種集中營式的統治方式。」
那個夏天
2009年7月3日,在外地讀大學的維吾爾族青年艾爾肯回家鄉過暑假。沿途中,一群漢族民工上火車,令已經滿座的硬座車廂變得擁擠。艾爾肯的一位同學為了避免他們擠到自己的女朋友,與一位民工發生爭執。突然,這位民工一拳打來,頓時令整個車廂的維吾爾族學生氣憤至極,與漢族民工扭打起來。
警察前來調解,要求維吾爾族學生向漢族民工道歉,並支付醫藥費。艾爾肯說,「明顯感覺到,那些新疆的漢人警察嚴重偏向漢人民工,幫他們說話。也不追究到底誰先出手打人。」
而此時的網絡上,流傳著幾條視頻,拍攝於幾天前廣東韶關某玩具廠。該玩具廠從新疆招攬了幾百名維吾爾族勞工。6月的一天,一名漢族女子遭到維吾爾族男子的滋擾,之後有人在網絡上散佈假消息,稱她遭到維吾爾族工人強姦。消息引發25、26日兩族工人在工廠宿舍斗毆,造成兩名維吾爾族工人死亡,雙方各有數十人重傷。
視頻中,暴力血腥的鏡頭清晰可見,有長相維吾爾族的人被打倒在地,漢族人或冷漠旁觀,或幸災樂禍。視頻下方遍布侮辱性留言,對維吾爾族人嘲笑、譏諷、甚至人身攻擊。
爆火的視頻成為七五事件的導火索。火車上,艾爾肯收到中學同學的信息,號召維吾爾族人在7月5日到自治區政府門前集合,為死去的維吾爾族人討回說法。7月5日,成百上千名維吾爾族大學生和市民發起示威遊行,要求政府調查韶關事件,並還以公道。但後來,一部分示威者開始打砸店鋪、焚燒警車,甚至屠殺漢族路人。
悲劇並未在當天結束,7月6日,維吾爾族女子馬力古·買買提嚮往常一樣到小區超市買東西。一位維吾爾族青年同父母一起走在她旁邊大概兩米處。剎那間,幾個身著綠色制服的漢族警察從背後衝上來,用黑色袋子套在青年頭上,把他壓上警車,呼嘯而去。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沒有話語交流,沒有出示證件,只留下驚恐的父母和路人。待警車完全開走後,男子的母親才攤倒在地。
馬力古說,之後的幾天裏,警察在烏魯木齊「瘋狂抓人,凡是維吾爾族的年輕人一律被帶到警署審問」。她說市區布滿關卡和警察,斷網停電,每天出門人心惶惶,「彷彿生活在戰爭年代」。
遠走他鄉
中共將七五事件定義為境內外勢力精心策劃的「打砸搶燒嚴重暴力犯罪事件」,將矛頭指向總部位於德國慕尼黑的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認為該組織的領導人熱比婭·卡德爾策劃了騷亂,而她當時遠在美國華盛頓。不過學者通過訪問當地人,發現敘述截然不同。
專長研究新疆歷史的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歷史學教授米華健(James Millward)對BBC中文說,當時警察在執法時用暴力驅散示威人群而引發不滿,導致暴力襲擊。他還說,從韶關事件到七五隻有不到10天時間,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動員新疆各地的維吾爾族人來到烏魯木齊。
對於出生在世俗化維吾爾家庭、父母均是黨員幹部的艾爾肯來說,七五前他努力成為體制內的「好學生」,經過「民考漢」政策(少數民族參加漢族高考)進入內地大學讀新聞系。然而七五事件徹底轉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艾爾肯的一位學弟在七五後消失,他的單身母親至今沒有找到兒子下落。而對於七五事件的報道,艾爾肯曾經敬佩的央視知名記者在「毫無實地考察證據的情況下,自願成為黨的喉舌」,令他失望至極,從此不再夢想在中國從事新聞事業。即使有大學輔導員的鼓勵,艾爾肯也決定不再入黨,覺得入黨是一種「恥辱」,甚至是「犯罪」。
他說,「因為我經歷了七五,如果我還入黨,對自己的家鄉人民洗腦,站在攝像機面前讚揚你們的所作所為,我沒辦法接受。」他後來申請到美國的學校讀書,從此遠赴他鄉。
為了逃離恐懼不安的生活,七五過後,馬力古開始為孩子辦理護照,並申請入讀海外學校。接下來的幾年裏,她的三個孩子陸續遠赴美國讀書,她隨之陪讀,後來取得公民身份。而她的丈夫和許多親戚至今還留在國內。
長期的壓抑
現在身在海外的艾爾肯反思,七五事件是「維吾爾族原住民在自己的故土被漢族移民邊緣化」,長期積累下不滿情緒的後果。
維吾爾族是名義上實行自治的新疆本土居民,屬於突厥語民族,部分人信仰伊斯蘭教。新疆原稱西域,在18世紀被大清帝國征服。後來脫離北京,直到1949年被共產黨控制。今天新疆的總人口中,維、漢兩族各佔四成,其中漢族在20世紀中期從中國東部移民過來。維吾爾族在政治和語言上處於弱勢,在經濟上受到漢族新移民的擠壓;而漢族人則不滿中共對少數民族實施的優惠政策,比如不用履行獨生子女政策、孩子在高考中加分等,認為是「逆向歧視」。
七五之前,新疆的執政者著重發展經濟,認為貧窮導致矛盾出現。但經濟發展似乎並沒有令當地居民平等受惠。任教於香港珠海學院新聞系的台灣中亞學會秘書長侍建宇從90年代末開始研究中國治理新疆政策和維吾爾民族主義,他對BBC中文說,「很多經費沒有進入社會,反而流入當地漢族和援疆幹部的口袋裏。」
米華健也說,新疆在經濟發展中存在太多腐敗和歧視。但即使能夠平衡發展,令很多維吾爾族人成為中產階級,也不意味著他們會放棄自己的民族身份和宗教信仰。他說,中共認為經濟發展可以將維吾爾族的語言、習俗和文化實現「漢化」。「這是一種錯誤的期待,建立在狹義的民族主義視野之上。」
艾爾肯用自己的成長經歷解釋維吾爾族人的不滿情緒。2004年,新疆自治區政府推行雙語教育,當時艾爾肯就讀初中。從小讀維吾爾語學校的學生被分配到民族班,每周五單獨上「政治思想學習課」。學生在課上被告知,要謹慎留意涉及民族及地方政治的問題,跟漢族交往時不能帶有「民族情緒」,否則會因「思想不正」而受到懲罰。
從小讀漢語學校的艾爾肯不需要上這種課,但正是同需要上課的同胞交流,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同。他說,「維吾爾族的孩子在課上受到恐嚇,令一種對漢族人的恐懼心理深埋在內心,只有在與自己族人獨處時才能感覺出來。」
他說,在那個年代,不論是生意糾紛,還是治安事件,與漢族人髮生衝突時,最後總是維吾爾族人的錯誤。
「不同的年齡階段都有那種恐懼心理——只要你的名字是維吾爾族的,只要你長得不像漢人,就得不到他們的信任。所以我們就很自然地聚集在一起,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爆發。」
隔閡加深
侍建宇說,「此前維吾爾族人的不滿主要集中於新疆政府和黨委,但七五過後,他們開始對漢族人民表達不滿。社會上兩個民族間的不信任變得非常明顯。」
艾爾肯也說,兩族人民在七五前還能彼此謙讓,遇事盡量溝通,但七五事件「彷彿給雙方各捅了一把刀,留下一個疤痕,從此彼此再也不願意觸碰,隔閡更大了。」
七五後的幾年裏,中央倡導「跨越式發展」,要求其他地區支援新疆建設。但維吾爾族和漢族的矛盾和不信任似乎並沒有減弱。2009年以後,幾乎每年都發生針對平民的暴力襲擊事件,2014年達到高峰,接連發生十多起。暴力事件不僅發生在新疆地區內,還擴展到其他省市。其中最受矚目的包括,2013年10月,北京天安門發生自殺式撞車,5人死亡。2014年3月,昆明火車站發生砍人事件,近30人死亡,100多人受傷。
侍建宇說,「很明顯,這是[七五事件的]後遺症。漢族和維吾爾族人極端不信任,加上中共安全體系全面怠惰,導致悲劇發生。」他說,在新疆安全體系怠惰的情況下,從2013年底,大批維吾爾族人外逃,從雲南、廣西等地,逃到東南亞各國及土耳其,「保守估算至少兩萬人以上」。
2014年,中共召開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會上強調,處理民族問題要同時處理「物質」和「精神」問題。米華健說,這是個重大轉變,從此中共開始對維吾爾族進行教育、宗教、文化等更大範圍的打壓。「再教育營」也在此時開始出現。
2016年,馬力古回國探親,在北京機場遭到扣留,甚至被沒收手機,接受調查。她回到新疆後,護照也被沒收。在經過數月周折,終於取回護照,但心裏恐懼令馬力古當天就買下機票回到美國。這是她最後一次回國。
當年,原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被調來主政新疆。不少人將他比作1950年率軍隊佔領新疆的開國上將王震,都以鐵腕著稱。近幾年來,當局在新疆各處設置檢查站,並利用大數據、面部識別等高科技手段部署新疆。
根據總部在華盛頓的分析機構James Foundation的統計,陳全國上任的第一年,就招募了9萬多名新安保人員,相當於2009年的近12倍。新疆財政廳發佈的數據顯示,2017年,新疆在安全體繋上的財政支出高達579.5億元,比上一年增長92.6%。
近兩年中國確實沒有暴力襲擊事件,但新疆似乎變成一個孤立的隔離區,想要走進難上加難。許多曾經研究新疆的學者無奈中斷了學術計劃,其中一位體制內學者在接受BBC訪問時再三叮囑要求匿名,錄音後盡快刪除。他說,一旦公開身份,「人身安全將遭到威脅」。
恐懼再襲
由於艾爾肯身在國外,他多年是黨員幹部的父親在當地評分系統中被劃為「不信任的人」。
馬力古的親戚從2016年開始被陸續帶進「再教育營」,到目前已有30多位。2018年6月,馬力古的丈夫也被關進「再教育營」,後來轉移到監獄。馬力古至今未能與丈夫直接聯繫,只能從親戚那裏得到消息。「據說是因為在齋月期間封齋,被判20年,案件開庭時也不讓親屬參加。」
米華健說,很多正常的伊斯蘭教習俗被打壓,甚至被定為非法。在當地官員的驅動下,對極端行為的定義變得越來越寬泛。比如不准在公眾場所祈禱,但何為「公眾場所」,卻沒有具體的定義。
「我必須知道,他為什麼被抓,就是因為履行了一個穆斯林的職責?我必須知道,為什麼秘密判刑?他還有四個親兄弟也被關在一個教育中心,他們為什麼被帶走?我必須要知道。」一直聲調柔和的馬力古變得激動起來。
馬力古的妹妹也被帶進「再教育營」,直到病危需要進入重症病房治療才允許出來,後來再次被帶進去,多次往複,而且這期間不許親人探望。他丈夫的叔叔由於營內條件艱苦,腿部染疾,但直到發展至需要手術截肢,才被帶出。
馬力古說她會將丈夫的處境告訴孩子,並一起努力爭取團聚。「他們不能忘記自己來自哪裏,血液裏流著什麼血,這些都得一五一十地記清楚。生而為維吾爾族人,我們受到了這麼大的迫害,每一代都應該記住。」
學者質疑「再教育營」改變思想的成效。米華健說,「通過大規模虐待人民真的能改變他們的思想嗎?我不這樣認為」。他說,最重要的是,這種方式可能會給一代人帶來怨恨,甚至延續到下一代。
「這種怨恨將來會怎樣爆發?誰知道呢。」
(應受訪者要求,艾爾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