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風》上畫了。然後,坊間順理成章地,出現不少政治解讀。
有人認定,片中「葉國歡」被大陸貪官玩弄於股掌的情節,乃香港電影人的寫照;有人對電影主題曲歌詞(「你似北風吹走我夢」),浮想聯翩;有人分析,三賊相遇的「風滿樓」比喻當下香港,杯盤狼藉間,山雨已欲來。更令全場觀眾感覺欷歔的,是片末九七主權移交的新聞片段。彭定康淚別,五星旗升起,解放軍入城……大限已至,三大賊王、一個都市,光輝到此。
難怪有說,《樹大招風》是「《十年》後的另一香港電影新希望」。香港政治環境愈壞,愈多人期望電影為民發聲。也於是,近年香港人對敢於面對政治的港產片,特別有好感。
訪問前,我的記事簿寫滿坊間對電影的政治解讀。村民咁諗,我打算向三位導演求證。
結果出人意表。「是否(跟政治)掛勾?創作的時候,真的無諗。」「你問我們是否想講回歸,或是現在政治環境?這不是初衷。」「如果我們的初衷是(政治),我覺得絕對要承認,但若不,我們照講就是抽水。」歐文傑、黃偉傑、許學文三人,異口同聲。
當然,作者已死,觀眾大哂。但捫心自問,理解一齣電影的角度,如今是否只限政治一途?理應不是。假若你期望,從訪問裡得知《樹大招風》是否暗藏政治隱喻,抱歉,你將會失望。但如果你想還原基本,真心了解在這「政治」與「本土」概念盛行的年代,三個新導演怎麼在杜琪峯與游乃海的指導下,煉出一部好電影……
這就是了。
* * *
美夢之始 噩夢之初
故事要由五年前說起。
時為 2011 年。杜琪峯想為年輕導演開一部戲,甚至連戲的命題也想好了,講三大賊王的故事,以及他們如何因一點風聲牽扯,走上滅亡之路。
他找上了許學文、黃偉傑、歐文傑這三位「鮮浪潮」得獎者。他們仨雖然沒有拍攝長片的經驗,但老早拍過不少獨立短片,也獲過不少本地以至國際的獎項,算是備受肯定。
一切看似很順利。杜琪峯告知他們電影的命題,三大賊王,每人一個,各拍三十分鐘,目標於一年內完成電影。導演們聽畢,就回家埋首構思故事大綱。寫好了,就拿著那四、五頁紙,戰戰兢兢去見杜 sir。
許學文很記得那儼如電影情節的一幕。杜琪峯坐在大房裡,點著雪茄,靜靜讀著。導演們在旁坐立不安,又不敢吭聲,「你知杜生好有威嚴,有道氣場。」終於看完了,杜琪峯搖搖頭,正色道:
「唔係咁樣。」
此後十數分鐘,三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杜琪峯也沒說話,死悶的空氣裡,只有收音機的聲音在迴盪。
三人發現,起初的拍戲美夢,原來並不簡單。接下來,原是噩夢的開始。
甚至是一場長達五年的噩夢。原定一年完成的《樹大招風》,由構思到上映,結果熬了足足五個年頭。別誤會,真正開機拍攝的時間其實很短,有導演甚至只用了十多天就拍好。那問題來了,剩下來的四年零三百多天,他們究竟在做什麼?
「所有嘢都是推倒重來,又推倒重來。」黃偉傑苦笑。
許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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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係咁樣」「咁膚淺嘅」「你搞咩呀」
要煉成一部好電影,不如你我想像那般簡單。
頭幾個月,杜琪峯先著三人就劇中賊王的原型人物,葉繼歡、季炳雄、張子強,各自進行資料搜集,然後詳細分析主角的背景、性格、目標。「杜生要睇字,不要口頭 present。」於是每人寫了八千至一萬字,像學術論文般,連註腳都寫齊。
讀畢,杜琪峯的評語是,「仲係咁膚淺嘅。」
在他眼中,三個導演對人物的拿捏,仍很幼嫩。連人物也拿捏不了,根本寫不了好故事。這向來是杜琪峯,以及銀河映像眾創作人的信仰。
下一階段是故事大綱,一兩頁紙,卻來來回回,寫了幾個月,也不算久。接下來的分場及劇本創作,三個導演花了足足兩年多才過關。
中間發生什麼事?黃偉傑的事例,正說明一切:「在海哥(游乃海)間房,可以兩個鐘無講過嘢。dead air 的時間,可以列入健力士世界紀錄。」
游乃海是杜琪峯與韋家輝的弟子,也是兩人於銀河映像的接班人。這次《樹大招風》,他和杜琪峯一同擔任監製,但杜 sir 只睇大方向,細節就由游乃海跟三位導演傾。「印象中,頭三年每一次見面,我交稿,佢都會問,『你搞咩?』」黃偉傑試過被問到心煩,暗下決心,「一定要寫到令你下次唔會問我『你搞咩』。」
結果三年過去,仍然次次如是。游乃海讀完稿,問完「你搞咩」,就陷入沉思,有時揉揉雙眼,有時綁綁鞋帶,有時在房間裡踱步,「望住佢你會眼花。」
至於導演們,又如當日置身杜琪峯房間的煙霧裡一樣,不知所措。「我們不知他在想什麼,又不敢出聲打擾。」房間總是滿佈死氣。「忐忑,沉重,無助,唔知點算。」黃偉傑回憶。
歐文傑更慘。捱了一年多,終於完成了分場,可以開始寫劇本。豈料監製想微調整齣電影的主題,歐本來寫的故事,跟修改後的主調不符,於是付諸流水。「我自己係比較痛苦。」
「所有嘢都是推倒重來。他們不是故意的,只不過你的作品未是最好,未必適合。」黃偉傑補充。
「這部戲,劇本唔好就唔開。」他記得杜琪峯說過這話。
黃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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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落水狗的那五年
代價是中間不見天日的五年。
如今回想,導演們說,這五年猶如走進蜿蜒狹長的隧道,裡頭漆黑一片,不見五指,不見曙光,更不知道何時逃出生天。
三個人不約而同想過放棄。「你覺得會搞唔成呢單嘢,個挫折是,你寫了半年的稿,甚至像歐文,寫了兩年,又同你打回原形。我仲有幾多個兩年呢?」許學文猶有餘悸。「打機的話,就是打到咁上下,無咗個 save。」「仲要唔係技術故障,而是有人按 delete。」黃偉傑補充。
五年不長不短。《樹大招風》由播種到面世,銀河映像搬了兩次辦公室,許學文換了兩部電腦,黃偉傑成了父親,連兒子都已經兩歲大。「講笑咁講,如果套戲唔係拍咁慢,佢應該會出世先。」
時間長不是問題,更痛苦的在於導演們身陷信心危機。以往讀電影,拍短片,備受肯定,如今不停被大師批評「唔係咁樣」、「你搞咩呀」,心裡很難不自我懷疑。
「初初覺得,我們都拍過好多短片吖,叫做有些經驗吖。」許學文驚覺,在大師面前,自己根本不懂電影。「一入到去,真的打到變落水狗一樣。」
又以歐文傑為例。他本是銀河映像的編劇,拜韋家輝門下,參與《單身男女》、《高海拔之戀2》等劇本創作。以前寫劇本,萬大事有韋家輝包底,這次他孤軍作戰,屢屢碰壁,更想過放棄。
「我同韋生講,我好歉疚。我覺得自己唔得,我好驚,我頂硬上架咋。如果以學車來講,我掛緊『學』牌咋,連 P 牌都未有。」
要承認自己初出茅廬,由頭學起,殊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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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要經千錘百鍊
「兩個監製想執幾位新導演來 train,令他們可以拍成一部戲。姑勿論第時是否在電影圈生存,起碼都叫訓練過,比咗機會,往後就自生自滅。」黃偉傑說,這是《樹大招風》project 的原意。
五年的「課堂」上,導演們重新學習電影基本功。
例如「人物」。以前黃偉傑做創作,總是橋段、故事主導,「人物可能很虛浮。」這次呢,監製們由資料搜集階段已經強迫三人,一定要拿捏清楚要寫怎樣的人物。想不好,就在原地打轉,dead air,不可未學行,先學走。「如果只是有故仔、橋段,但人物空洞,就會變犯駁。」許學文也是這樣想。
當日他們第一次交給杜琪峯的故事大綱,正正是橋段主導,寫的,是一個怎樣打劫金庫的奇情故事 — 所以才換來杜 sir 狠狠的一句,「唔係咁樣。」
唯有人物寫得紮實,電影才好看。
《樹大招風》裡,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譬如黃偉傑搜集完資料,知道張子強個性狂妄囂張。「但狂妄囂張都分好多種。佢係真心,還是演出來?抑或佢係天才,所以狂妄?」他發現,單是「狂妄囂張」這一點,已可以有一百種不同寫法。因此,他要為「卓子強」找到最適合的心態。
又例如,許學文寫季炳雄的故事時,發現江湖傳聞他曾於六四後移民,大賊跟市民一樣,都擔憂個人與香港的前途。於是銀幕上,觀眾看到「季正雄」揮刀從不猶豫,但掏出銀紙前,總要左思右想。這個冷血大賊,殺人開槍不眨眼,面對昔日兄弟,卻有份不可理喻的感情。這叫人性。
電影好看,因為「人物」寫得好看。《樹大招風》的人物寫得好看,全因劇本曾在五年之間,於無數次死氣中拉扯、無數次推倒再重來之下,千錘百鍊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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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要勾得起感覺
除了寫好人物,杜琪峯也吩咐三名導演,一定一定要呼應時代。因為人物和身後的時代背景,根本互為緊扣,缺一不可。
「我不會說,一個人天生會想做賊,葉國歡這人物,無可避免會受到時代影響。」歐文傑寫劇本的時候,發現九十年代在香港做大賊,由於銷贓愈來愈少錢,「生計」愈來愈艱難。大賊如「葉國歡」,亦要嚮應時代,北上尋商機。
於是,歐文傑寫他走私電器,期間對著大陸官員,堂堂賊王為了賺錢,也要卑躬屈膝,點煙灌酒,笑臉迎人。
此情此景,卻令不少觀眾聯想起近年的中港矛盾。「我的初衷只是在想,究竟葉國歡北上會遇到什麼問題。」歐文傑說,明白為何觀眾有所共鳴,但他寫這情節,不為指桑罵槐,又或抒發什麼,只望反映人物身處的時代。
片末的九七回歸畫面亦然。「你問我們是否想講回歸,或是現在政治環境?這不是初衷。我們只不過想營造時代的感覺。」三大賊王的淒慘收場,碰上一個時代的終結,勾起觀眾的欷歔感覺。
會否覺得觀眾想得太多?「我們拍什麼,觀眾都會有所聯想。」歐文傑道。
在盡皆政治的時代, 這已成常態。
歐文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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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物要時代,更要自由
不刻意寫政治,但政治依然會找上你。在封閉的國度,就算「時代」,亦可成敏感詞。杜琪峯起初構思《樹大招風》時,本打算安排在大陸上畫,但當戲中出現「葉國歡」遇上大陸貪官的情節,即使是實情,也意味電影沒可能通過國內審批。
「審批」這兩個字,歐文傑特別熟悉。「合拍片,真的有好多自我審查。」替銀河映像寫過合拍片劇本的他,深知創作若要顧及大陸市場,編劇們下筆前一定設下禁區。什麼可以寫,什麼寫不得……先在腦海裡過濾一遍。
因此,當他知道杜琪峯放棄送審,《樹大招風》只在香港上映,鬆了一大口氣。
「他說,日後我們大把機會面對送審等創作上的束縛,他不想在我們第一個作品,在他培育的環境下,出現這限制。所以,基本上他任我們寫,無禁區的。」黃偉傑想起杜琪峯對三人說的一番話。「所以他不會要求,你唔好寫走私啦,因為送唔到審。他尊重創作人,寧願犧牲資源,犧牲票房,令個戲細啲。」
身為監製,杜琪峯最關心的,不是內容會否得罪人,而是「好唔好睇」。電影怎樣會好睇?如前所述,要有人物,有時代 — 但更重要的,還是要有創作自由。
很基本,但在眼下香港,卻似乎很寶貴。
許學文倒認為,問題不單在於環境限制,更在於創作人的作繭自縛。「不應該在人家未比限制你前,自己限制自己。」在他眼中,以往港產片之所以精彩,全因創作無束縛,更毋懼政治不正確。現在呢?「你自己同自己講咗唔得先。」
歐文傑更是感同身受。在《樹大招風》首映禮上,不少導演、演員都特地走過來跟他說,「你條路好難行。」因為他是《十年》導演之一。「老實講,我由頭到尾都唔覺得自己大膽。只是你們成日話比我聽好大膽……有咩咁大膽?」
他又想起爾冬陞在金像獎頒獎禮提及,「年輕編劇」問可否在講辭上提起「十年」的故事。「我係個編劇就寫咗先啦!做咩要問?」他呼一口氣。「現在我們可以呼吸自由空氣,怎麼不繼續擁抱,反而自己學習收窄個空間呢?」
方丈向來很小器,人人都說他路難行,歐文傑不置可否。「我第一次聽到『條路好難行』,是中學時話要讀電影;之後到我入演藝時話要做導演,大家又係話,『條路好難行』。」他微微一笑。「每次『好難行』,我就每次創出一個天地。」展望將來,他不怕。「你哋話好難行,我就想睇下有幾難行囉。」
路難不難行,不是重點。更重要是,在盡皆政治的時代,電影人有否用盡所擁有的自由和空間,竭力創作,做好電影?《樹大招風》正是最佳示範。「杜生給空間,要我們別有牽掛,但只有一個要求:人物紮實,故事紮實,回歸返電影本身、戲劇基本。」許學文道。
是的,金像獎後,不如讓電影回歸基本。
《樹大招風》上畫了,但三個導演的路,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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