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7 May 2018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在一場政治荒謬劇後,思考中港關係——專訪吳介民

【明報專訊】雨傘之後,香港人走到無力。所謂遍地開花回到社區,實際上是遠離政治,比以往更討厭政治。當我們長期處於轉型的過程之中,沒有民主化的希望,不只裹足不前而是每况愈下,就連「階段性勝利」這個詞也很久沒聽人提過,馬嶽(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形容這是「過渡疲勞」(transition fatigue)。

盤點一下過去幾年的政治發展,其實是一次又一次刺破我們的底線,像選舉前後的剝奪政治權利(DQ)、議事規則的修改、對社運人士的窮追猛打,我們已經疲倦到不懂得反應(即使明知應該反抗),或者面對種種「等待果陀」式的荒謬,我們已經變得習以為常。

有人問過,究竟隧道的盡頭是光明,還是光明的盡頭是隧道,我們只知道香港民主化的盡頭是隧道,沒有光明。但光明也好隧道也好,再絕望都好,我們總得繼續走下去,繼續全力以赴,擁護捍衛《基本法》,落實我們的特首和立法會都是由「普選產生」的目標。畢竟在歷史上從來沒有「佛系民主化」,不爭取、不努力、不堅持,就永遠沒有民主化的緣分了。爭取民主其實一點也不反動,歸根結柢我們只想落實基本法而已。基本法現在給政府常常掛在嘴邊,政府常常要我們尊重基本法,我們比誰都尊重基本法,高度自治、五十年不邊,這些都是基本法。

所以當我們懷憂喪志失去希望,當我們六神無主不知所措,我們需要思考應該如何繼續前進。就像幻想自己身在戰場,那種前無去路、後有喪屍的局面,我們就要盤點一下自己的裝備籌碼,思考逃出生天的方法與可能。應該走向激進,還是回歸溫和?應該參考加泰隆尼亞,還是可以借鏡台灣?在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擔任副研究員的吳介民說﹕「要選擇怎樣的路、選擇什麼的身分,這是香港人必須做的事,也是只有香港人才有資格做的事,而不是別人說什麼。因為作出怎樣的政治行動和決定,需要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是香港人自己承擔。」

今年初,吳介民本來要到香港參與學聯舉辦的論壇,無端端被香港政府拒絕簽證申請。「從1990年代開始,就常去香港。最近這些年,每年差不多去香港兩次。有時是為了自己的研究做訪問,有時來參加學術會議、講課等等,然後最後就是這一次了。」處事偷偷摸摸不透明是威權政府的特色,是什麼原因突然拒絕吳介民入境永遠都不會公開,但其實也呼之欲出,因為吳介民會刺痛威權政府的弱點。威權政府有很多禁忌,像沒有人民授權、缺乏合法性等,只要你說出真話、觸碰到禁忌,威權政府就會將你視為危險人物。說真話是非常危險。

吳介民本身研究中國的政經社會、產權結構,同時研究兩岸關係。他近年編寫的《吊燈裏的巨蟒——中國因素作用力與反作用力》,講述中國政府如何構建「跨海峽政商關係網絡」,配合「在地協力者網絡」,以無孔不入的方式,將中國大陸因素注射到台灣政治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之中。聽起來好像似曾相識——今日香港,明日台灣;香港CEPA,台灣ECFA。不過,即使台灣香港一衣帶水,面對同樣的挑戰,卻因為有着根本的差異,兩地始終不可同日而語。


有否實際主權 反抗手段不同

「台灣有天然的界線(natural boundary)、有實際上的主權(de facto sovereignty),還有具備合法性(legitimacy)的民選政府。所以中共能用的戲碼(repertoire)就是外交圍堵、軍事威脅,而在過去10年也用繞過政治的手段,從經濟文化進入台灣,建立網絡,包括最新的戲碼就是鼓勵台灣青年到大陸創業留學,以及獎勵學生到中國讀大學。但實際上只是老戲碼的加碼。而在香港,中共可以直接對港施壓,因為他們有自己的駐港機構與雄厚資本,直接發揮政治經濟的影響力。」

台灣跟香港一樣命運多舛,但卻因為不同的政治條件和格局,生存反抗的手段就不能相提並論。那麼香港可以在台灣身上參考什麼?或許是台灣本身的民主化經驗。「儘管台灣的不同條件比香港好很多,民主化也走了很長的時間。」吳介民說,要思考香港前路尋找方向,首先要回顧香港公民社會變化的歷史時刻——雨傘運動。

台灣的太陽花運動和香港雨傘運動,轉眼已經是4年前的事。一次如此巨大的社運力量爆發,對社會構成很大的變化。「在台灣,雖然當時馬英九政府親中行為引來反抗,可是不能否認的是,馬英九所代表的是一個有主權的國家,不管你怎樣稱呼這個國家,它是一個self-ruling的statehood(獨立國家),而且也是一個民選政府、有其正當性。而香港政府沒有普選正當性,更沒有主權。這個根本的差別,會帶來根本不同的反應模式。」所以在台灣,太陽花將國民黨打沉,帶來的結果是民進黨於2016年首次全面執政。而吳介民說,在香港,雨傘運動發生的空間在香港特區,但實際上真正一錘定音的卻是中央政府,所以雨傘運動所帶來的政治後果,跟太陽花有很大差異。

即使過了4年時間,對於香港人來說,當日在街頭的片段沒有變得模糊。「那個時候,常常都有很多謠言說,會有軍隊有解放軍,然後很快又會有消息傳出,說習近平指示不可流血云云。這其實就是說明『政治決斷』的權力從來都不在特區政府,而是在北京中央。但最弔詭的地方,卻是特區政府一直承擔着第一線的處理責任。那個時候林鄭(月娥)跟學生見面,這些舉動像是一場荒謬的政治大戲。」吳介民形容特區政府是北京的一個緩衝區(buffer),夾在香港社會與中央政府之間。


傘運最大效果﹕認清對手是中共

「所以整場雨傘運動所構成的最大政治效果,是撕破了一直以來特區政府所扮演的假面。」撕破之前,香港人還會有半點希望,或許覺得特區政府可以多少轉達民意;佔中的出現,就是希望帶來討價還價的可能;但撕破之後,就是香港公民社會與特區政府的徹底斷裂,忽然之間,公民社會面對的不再是特區政府,而是如巨人一樣的中共。吳介民說,這是香港的政治格局,也是無比難解的局。

特區政府所扮演的這個假面角色,同時面對香港社會及中央政府,無論是撕破之前或之後,至少對中央來說,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雨傘運動之中,北京就躲在一個political facade(政治牌坊)後面,而這個牌坊就是特區政府。你可以想像,如果有類似一場民主運動,發生在廣州,運動指向的目標就會直指中央政府。一方面,這樣的運動可能會在全國擴散;另一方面,中央就需要親自處理,派出特警、解放軍鎮壓,或妥協等等。但當雨傘運動在香港發生,警察使用催淚瓦斯之後,市民湧上街頭不散,接着演變成持久戰,處理的是特區政府,而北京卻可以永遠躲在背後指揮。所以中央跟香港的關係,是一個有權力、無責任的關係。」在這個有權無責的關係之下,特區政府其實只是中央政府的緩衝器。


中央跟香港關係﹕有權無責

那麼前路茫茫,應該往哪個方向繼續爭取?「當我們談到一個應該具有政治主體性的社會,希望跟在上位的國家、即中共爭取空間、釐清關係的時候,最關鍵是有沒有政治實力。當雨傘之後出現『魚旦革命』,一場激進的行動,結果就是現在我們看到這樣,面對嚴厲的司法追訴。」

一般香港市民是否無法接受激進抗爭?如若激進不可能,那麼溫和呢?「從最近的DQ事件、改變議事規則,我們可以看到當中北京(與港府當局)玩的手法是﹕趁你虛弱的時候,訂立新的規則(緊身衣),即使你能夠恢復元氣,也會發現已經給新的規則所縛住。」當最建制、最溫和的議會抗爭路線都給扼殺,不再是可行的選擇,突然之間就發現,我們何去何從?


終極問題﹕主體的政治想像

「所以最終最終的一個問題,還是關於主體的政治想像。如果香港作為一個政治主體,有幾種想像的出路﹕第一是繼續成為中國的一個特區,追求北京落實基本法,不能破壞高度自治,但在這方面北京也不承諾;本土激進派就想像一個自治、以至是獨立的政治體,這個想像有被提出,但這個想像的political feasibility(可行性)卻仍需要被建造。」將香港作為一個主體的想像,其實就是思考香港在未來要成為一個怎樣的香港,是高度自治的特區、中國的一般省市,抑或獨立的國家?

而想像香港應該變成怎樣的時候,同一時間,中共繼續高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旗幟。吳介民說,這不是什麼新的主義思想。「這種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想像,其實在這個民族已經存在200年,深植於政治人與知識分子的腦海裏面。習近平只是將這面旗幟高掛在political agenda的頂層位置。當『政治儒家』、『朝貢制度』、『天下體制』紛紛出籠,中國思考跟周邊區域的政治關係會帶來變化動盪,這包括與日本、朝鮮半島,香港、台灣,以及中亞、南海等關係。台灣和香港勢必被捲進這複雜的歷史過程中,港台代表着海洋的力量、追求自主的價值,處在諸個帝國勢力消長的夾縫之中。」


台港捲入「民族偉大復興」風暴

吳介民說,以台灣來說,追求statehood是一個正在凝聚當中的共識,同時也是一個非常長遠的過程,我們必須奮鬥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場歷史運動得到一定的「滿足」,或者相反的「挫敗」,才可能「平衡」下來。但必須謹記,在這場「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歷史劇碼,無論台灣或香港,如同周邊的其他國家,都被捲入其風暴圈中。

那麼,香港該怎麼辦?「所以,即使台灣跟香港有這麼多不同,我仍然訴說着台灣的經驗,其實是說,我不會跟香港朋友說你應該走怎樣的一條路。我們作為朋友、戰友,我們可提出自己的經驗給香港參考,但最後要如何選擇仍然是香港人的決定。就像我在學聯的論壇(視像直播)中說,香港在回歸之後,中國並沒有將香港解殖,而是一種再殖民的過程。但我有保留,也很小心,因為『表達自我的政治存在』需要代價,而代價是香港人所面對。我們可以很感性的說,我們與你們同在,是一體的,但這種同在是情感上的同在。港台兩邊的抗爭者,目前都在共同尋找連結(solidarity)的模式。但最終的政治代價,是你們自己決定要付出與否。我們在給出建議的時候要格外謹慎。」吳介民始終相信,香港人不能逃避這個主體性的問題,也只可以靠自己找到答案。


需要更多看清楚的人

很多時候,帶點距離去看一個問題,往往可以更精準的看到更大的畫面,看到更多背後的佈局。香港需要思考未來的方向,也需要更多看清楚的人,為我們「說三道四」。

■答﹕吳介民,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中國政治經濟及社會發展。1990年代初進入中國農村做研究,自此常常來回港台兩地,今年初「忽然」給特區政府拒絕入境。

■問﹕亞然,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博士候選人,現於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訪問。


文//亞然

編輯// 馮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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