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育立
RFA【报导者时间】2025.02.27
波罗的海前年（2023）10月、去年（2024）11月和12月，接连发生海底基础设施被破坏事件，涉嫌者分别是中国的“新新北极熊号”、“伊鹏三号”货轮及隶属俄罗斯“影子舰队”的“鹰S号”（Eagle S）油轮。它们的共同点是下锚在海床拖行，勾断天然气管和海缆，让沿岸的德国、芬兰、立陶宛等国大为紧张。
事实上，不只海底电缆，俄乌战争爆发3年以来，欧洲的铁路、电信等基础设施频遭破坏；欧洲各国相信，这些事件不是意外，而是俄罗斯利用战争与和平之间的灰色地带、透过非军事手段对欧洲进行的混合战。
俄国为何要破坏欧洲的基础设施？欧洲在这过程中学到什么教训？连续几次事故都与中国船只有关，中国官方难道不知情？对欧中关系又会带来什么影响？
2024年耶诞假期第一天的中午，连接芬兰与爱沙尼亚的电缆突然中断，事发当时，一艘运输俄罗斯原油的油轮“鹰S号”正好在现场，遭芬兰当局扣押。由于电信公司求偿，这艘船目前被扣押在芬兰，全案进入司法程序。
这是继11月中国货轮“伊鹏三号”事件后，波罗的海海缆一个月内第二度被破坏，震惊沿岸国家。才上任不到一个月的欧盟最高外交首长卡拉斯（Kaja Kallas），点名俄罗斯要为近来波罗的海电信和能源设施再三被破坏负起责任，“这不是单一事件，而是蓄意且步调一致的行动。”
德国国际与安全事务研究所（Germa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nd Security Affairs）是德国最重要的外交智库，任务是为官方提供建言，主管网路安全和数位政策的学者佛森（Daniel Voelsen）接受《报导者》访问时表示，这类破坏行动的对象不只政府，也针对社会大众，目的是“挑起不安情绪”。
“鹰S号” 船锚
芬兰当局在瑞典海军的协助下，将涉嫌破坏电缆的“鹰S号”船锚打捞上岸，调查事故原因。 (照片提供／芬兰警方)
2024年12月，北约秘书长吕特（Mark Rutte）上任后首度发表重要演说，分析当前欧洲局势“我们没有陷入战争，但也不处于和平”，指的就是最近欧洲受到的混合战威胁，例如通讯被入侵造成铁路停驶、军火制造商成为暗杀目标、选前社群媒体充斥假新闻、大量难民在怂恿下越过边界。吕特说，俄罗斯“绕过我们的吓阻，把前线带到我们的家门口、甚至带进家里”，目的是动摇欧洲社会的稳定，阻挠欧洲支持乌克兰。
海缆是网路的生命线，破坏也可能是为战争做准备。佛森说，“这是一种测试，考验你的应变能力：通报速度有多快？军舰何时赶到现场？政府部门如何协调？维修速度又有多快？”
俄乌战争后，欧洲开始更重视海洋基础设施
欧洲原本不大重视海洋基础设施的安全，直到2022年连接德国和俄罗斯的北溪天然气管被炸才改观。2024年2月，佛森集智库众学者之力出版一份报告，从国际法、粮食供应链、水下基础设施、国防、离岸风场等角度，分析海洋基础设施的战略价值和保护的可能。
他说，对整个欧洲大陆来说，从法国马赛出发连结亚洲及英美间的电缆最重要。海缆长期暴露在海洋，不时发生故障，业界原本就有足够的能量可维修。幸好单一海缆受损的财务损失不大，也不至于影响网路运作；不过，如果多条电缆同时故障，将导致数据难以传输，这是最极端的情况，“欧洲离这样的情况还很遥远。”
波罗的海基础设施破坏
波罗的海基础设施遭破坏示意图 (报导者提供)
海底电缆和天然气管被勾断，是意外或蓄意破坏？
2023年10月，悬挂香港旗帜的“新新北极熊号”货轮拖锚，破坏连结芬兰和爱沙尼亚的天然气管和电缆，调查人员在海床上发现拖曳痕迹，也很快在天然气管旁找到脱落的船锚。证据指向这艘船是罪魁祸首，不过足足等了10个月，中国才低调承认该船造成这起事故，强调是风暴造成的“意外”。
不过，中国至今没有说明“新新北极熊号”勾断管线的细节，芬兰气象所的资料显示当天没有风暴，爱沙尼亚检调单位要求中国司法协助也没得到回应。爱沙尼亚国防部长派夫克（Hanno Pevkur）认为“锚在海床上拖这么久，船长竟不知情，我实在难以理解”、“很难相信只是意外”，不相信中方的解释。
2024年11月，连接立陶宛与瑞典和德国与芬兰的海缆又相继被破坏。涉嫌的“伊鹏三号”在两起事件之间关闭自动识别系统，疑似躲避追查，而且刻意放慢速度，下锚在海床拖行了180公里，在欧洲引发轩然大波。
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破坏？佛森说，船拖着锚航行的油耗不正常，而且会发出巨大声响，“除了蓄意破坏，我没有其他解释，如果是意外，应该会求救和通报。”
不过，他强调，这类事件到目前为止都发生在水深相对浅的海域，原因是连接船体和锚的锚链不长，水深超过500公尺的话，这种破坏方式就行不通。
对照台湾情况，根据国家海洋研究院公布的海底地形图，台湾海峡和北部海域水相当浅，船只蓄意下锚切断海缆确实有可能发生，反之东部海域水很深，发生的机会不大。
法规和实务上究责的困难
伊鹏三号中国卡特加特海峡
中国货轮“伊鹏三号”，在卡特加特海峡下锚。摄于2024年11月27日。 (法新社)
“新新北极熊号”肇事后，直接驶往下一目的地圣彼得堡，芬兰警方试图联络船长没有得到回应。船很快就扬长而去，驶进俄国领海返回中国，让检方难以追究。
欧洲从这次经验学到教训，避免犯同样的错误。“伊鹏三号”破坏海缆后，在公海上被丹麦海军拦截，随后被丹麦、瑞典和德国的舰艇轮流包围和监控。历经一个月的外交斡旋，中国终于同意邀请瑞典、丹麦、德国、芬兰警方上船，与中方代表一起与船员交谈和检视文件，但他们不能自行进行调查。
由于“伊鹏三号”肇事的地点在公海，根据《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管辖权属船旗国、即船只登记的国家；没有中国同意，波罗的海沿岸国的检调就无法登船盘查和搜证，增加追查的难度。
佛森解释，这确实是查缉的主要障碍，欧洲原则上“支持《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捍卫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即保障船只在公海自由航行的权利。不过，为避免海洋基础设施再度被破坏，欧洲内部目前讨论的方向是扩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的解释，让各国有法源依据可追查。
对混合战的应变速度必须加快
海缆破坏事故接二连三，欧洲应变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对拦下涉案船只的必要性和官方回应措辞逐渐有共识，可见各国对灰色地带破坏行动的高度警觉。
“伊鹏三号”闯祸后第二天，德国就定调是蓄意破坏。国防部长佩斯托瑞斯（Boris Pistorius）说“没人相信海缆意外被切断”、“就算不确定谁是主谋，我们必须断言是混合行动”。德国与芬兰外长在联合声明中说，欧洲安全不仅受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也受到“恶意行动者发动的混合战”的威胁。
一个月后的12月25日，电缆中断后一小时，芬兰即确认是“鹰S号”肇祸，马上派巡逻舰要求这艘油轮将拖行在海床的锚拉上来。可能因为锚链上竟没有锚，启人疑窦，船长只好听命驶向芬兰领海。船一进入芬兰领海，芬兰军用直升机马上垂下绳子，荷枪实弹的警察登船，成功扣押这艘闯祸的大船，展现执法的能力和决心，再也不让罪魁祸首一走了之。
“鹰S号”是在库克群岛注册的油轮，专门为俄罗斯运送原油，规避西方制裁。像这样的船全球约有400艘，媒体称为“影子舰队”（Shadow fleet），多为年久失修的老旧油轮。“鹰S号”涉嫌破坏海缆，可见俄罗斯不但靠“影子舰队”卖油赚钱，为入侵邻国充实国库，也开始把船当作武器，对欧洲进行混合战。
面对一再传出的海缆破坏事件，佛森认为当然得严肃以对，借机思考数条电缆同时故障的极端情况发生时该怎么办，同时也应保持冷静，不要自乱阵脚。他举例说，如果出于恐慌，想确保离岸风场也不被攻击，结果投入大量的资金，将与敌人为混合行动投入的少数资源不成对比，反而让敌人得逞。
俄乌战争爆发以来，欧洲的战略重心明显向东移，海洋基础设施受到的威胁日益升高，不仅海缆多次被破坏，各离岸风场、海底管线也传出俄国间谍船的行踪，波罗的海地区渐渐成为北约集体防御的前线。
2024年10月，北约在德国军港罗斯托克（Rostock）启用波罗的海指挥中心（Commander Task Force Baltic），由德国领军，丹麦、爱沙尼亚、芬兰、英国等13国参与。这个指挥中心负责协调北约盟邦在波罗的海的军事活动，汇整所有船舶的航行数据，全天候监控波罗的海局势。
2025年1月，波罗的海沿岸国家在芬兰举行高峰会后，北约正式启动“波罗的海岗哨”（Baltic Sentry）行动，加强军舰巡逻，增加海军在波罗的海的能见度，希望达成遏阻效果。
德国海军总司令卡克（Jan Christian Kaack）接受2月中出刊的《明镜周刊》（Der Spiegel）访问时说，光军舰现身就有遏阻效果，每多出动一艘，对情势的掌握就愈清楚。未来，北约将利用人工智慧辨识异常航行路线，并结合卫星、雷达和船舶自动识别系统的资讯，提升应变速度。
最近，德国与瑞典海军也开始测试以色列研发的“蓝鲸”（Blue Whale）水下无人载具，可协助保护海底基础设施，还可发现敌人水下无人载具的踪迹。基尔大学海洋战略专家彼得斯（Johannes Peters）说，从军事角度来看，水下愈来愈重要，“由于难以监控，这是蓄意破坏和作战唯一还能不被发现的领域”。
以国家力量提升网路韧性，社会也要做好准备
Anholt风场丹麦
欧洲的离岸风场近年成了俄罗斯间谍船的刺探对象，图为丹麦外海的Anholt风场。 (照片提供／沃旭能源)
除了加强军事遏阻，佛森指出，多铺设海缆、增加海缆登陆点和提升韧性，才是确保通讯安全的治本之道。以欧洲为例，连结亚洲的海缆几乎全从法国马赛往南出发，欧盟因此考虑铺设海缆穿越北极。鉴于技术难度高，对电信公司不具经济效益，欧盟可能会出资补贴建设。
至于网路韧性的提升，有没有足够的海缆维修容量？可同时修几条故障的电缆？欧盟正规划筹组船队，专门负责紧急维修，包括强化监控在内，总经费近10亿欧元（新台币350亿元）。卫星通讯可补海缆通讯的不足，欧盟另推动名为IRIS²的太空卫星计划，打造可靠、安全的多轨道卫星网路，提供美国星链（Starlink）以外的另一个选项。
此外，社会也有必要在和平时期居安思危，讨论战争爆发时那些通讯有优先权。佛森举例，为了让政府通讯保持畅通和银行正常运作，民众或可放弃YouTube串流，等到战争真的发生，全国才不会手忙脚乱。
俄罗斯背后的中国角色？
悬挂中国旗帜的船只，接连到波罗的海破坏基础设施，中国官方难道不知情？佛森对中方介入次数频繁也感到惊讶，他无法想像在这么短的时间、在同样海域连续发生海缆破坏事件，北京完全不知情。
佛森举“新新北极熊号”为例，没调查清楚前船就开走，让人起疑，蓄意破坏的指控合理，中方也没努力想澄清。他研判，北京应该是事先知情，“不论是主导、或至少是默许，”动机方面，“借此向俄罗斯表达支持，对欧洲发出非常具攻击性的信号。”
3年前，习近平与普丁声明中俄“友好没有止境、合作没有禁区”后不到一个月，俄罗斯即出兵乌克兰。这场二战以来欧洲规模最大的战事，丝毫不见平息迹象。
尽管获伊朗无人机的奥援，北韩士兵也上战场相助，俄罗斯背后最主要的支持者其实是中国。中国买能源，让俄国得以规避制裁；供应科技和军民两用物资，让俄国可以继续生产武器。没有中国，俄罗斯发动的这场战争不可能持续到今天。
从“新新北极熊号”和“伊鹏三号”蓄意破坏的行为来看，中国在俄乌战争的角色，似乎已从被动支持转为直接参与，帮助侵略的一方。佛森指出，比起俄罗斯用中国供应的军民两用科技攻击乌克兰，“中国介入对欧洲基础设施的攻击，这可是另一个等级。”
中国加码对俄罗斯的支持，正对北京与欧洲关系带来难以弥补的伤害。2024年11月，波罗的海沿岸各国领袖在瑞典举行高峰会，爱沙尼亚总理麦克尔（Kristen Michal）说，“这种情况已经发生2次了，真的是航海技术很差吗？”他认为，这类事件加上中国支持俄罗斯入侵，“将影响中国与欧洲的贸易往来，限制北京在外交上的可能性。”
芬兰总理欧尔波（Petteri Orpo）也警告“俄罗斯背后的中国正在增加”，“我希望他们听见来自欧洲的讯息：『加码支持俄罗斯侵略乌克兰』对欧中关系不利。”
近年来，欧洲对是否允许中资建设电信网路、并购港口有许多争议，愈来愈多国家将中国视为威胁，以国安理由反对中资。“如果北京决意攻击我们的基础设施，为何我们要允许中资参与基础设施？”佛森说，“看来这样做的负面代价，中国似乎愿意承担。”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from RFA https://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25/03/blog-post_47.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