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欽：統戰怎麼做 —— 初學者須知

沈榮欽
上報 20241216

今年6月，波特王拍攝影片指出中共收買台灣網紅為其宣傳，並列舉數位網紅赴中旅遊、拍攝相同題材的協同行為，恐怕不是自發行為，而是應中共邀請的統戰宣傳旅遊活動。波特王的影片當時引發不少熱議，不過在缺乏直接證據下，熱潮也漸漸散去。

 

直到12月6日，八炯在其YouTube頻道「攝徒日記」發布一支影片〈中國統戰紀錄片上集：中國老總原唱跳反！曝光收買臺灣網紅套路，統戰部官員通話全紀錄〉，訪問近年來在中國發展的網紅陳柏源成為統戰樣板的歷程，以及撥打電話與中共統戰單位對話的錄音，立刻引爆社群媒體，成為全國熱議題目，也引發島內各種親中勢力的反撲。

 
統戰不只有銀貨兩訖

 

八炯影片之所以成功，因為它展示了中國統戰單位和台灣網紅接觸的過程，據說本月下旬即將公布的第二支影片，將揭露金流證據，更讓許多人感到振奮。中國對台統戰負責人王滬寧雖然藉由傅崐萁馴服黃國昌，藍白兩黨在立院無往不利，但是八炯的影片終於讓台灣抗中人士擺脫只聞樓梯響的尷尬，而得以窺見具體的金錢交易，不得不說是中國繼太陽花與青鳥運動後，對台統戰的再次挫敗。

 
知名YouTuber八炯於發影片，揭露中國對台統戰手法。（擷取自YT攝徒日記）

 

金錢交易的證據固然是反統戰的一大勝利，但也隱含一個危險，可能會誤將統戰視為一個銀貨兩訖的交易過程，而忽略統戰的實質手法。日後只要沒直接收錢的行為，就被排除在統戰範圍之外，反而不利於對抗統戰。為了避免這種危險，我希望透過一個案例，來解釋中共統戰運作的實際手法。因為文章是為了初次接觸統戰的人而寫，為了避免枯燥，我避免在文章中提到任何關於統戰的理論，而是讓案例自己說話。

 

2018年12月1日，孟晚舟在溫哥華機場遭到加拿大警方逮捕，是當代扭轉加拿大和中國關係最重要的事件。孟晚舟是華為創辦人任正非的女兒，也是華為的財務長，因為違反美國對伊朗出口禁令，涉嫌銀行詐欺而被美國政府要求加拿大逮捕並引渡至美國。

 

孟晚舟被逮捕後，中國不僅停止進口加拿大的油菜籽油和肉類，也立刻報復性地逮捕了加拿大前外交官康明凱（Michael Kovrig）和商人斯帕弗（Michael Spavor），這便是著名的兩個麥可人質外交事件。當加拿大的兩名麥可被關在狹小的牢房內接受每天不停的疲勞偵訊，腳上有電子腳鐐的孟晚舟卻依舊住在溫哥華豪宅，換著不同的高檔禮服出入當地知名的華人派對，在媒體上高談闊論，成為社群媒體寵兒。孟晚舟事件永久改變加中關係：人質外交前，加拿大民調有三分之二對中國有好感，三分之一反感；人質外交之後，民調完全相反，三分之二反感中國，好感剩下三分之一，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整個孟晚舟事件中，最有意思的是加拿大駐中國大使麥家廉（John McCallum）的反應。麥家廉原是加拿大的經濟學教授，之後代表自由黨參選國會議員，並且曾多次擔任內閣部長職務，最後被派往中國擔任加拿大大使。

 

麥家廉從孟晚舟事件初始就罕見評論司法個案，他對加拿大的一家中文媒體提出三個理由宣稱該案屬於政治而非司法案件，加拿大不該引渡孟晚舟至美國。這不僅是教導孟晚舟如何進行法律訴訟，而且他本身的發言就可能被孟晚舟在法院列為該案件屬於政治案件的證據。麥家廉違反專業立場又站在中國立場的發言引發軒然大波，迫使他不得不出面致歉。但是致歉隔天他又對記者發表希望美國放棄引渡等意見，意思是讓中國消氣比美加之間的正式簽署的引渡條款更重要，輿論大譁，迫使總理杜魯多（Justin Trudeau）不得不開除他的大使職務。

 
令人驚愕的麥家廉

 

為什麼麥家廉要站在中國立場說這些話？麥家廉的妻子林秀英屬於華裔，他的選區華人聚集，並長期接受華人的政治獻金，都可以說明他的親中立場。但是他擔任駐中國大使多年，變得如此激進親中，即使可能危及加拿大利益，仍不惜放棄外交官專業也要力挺中國，而且在被開除大使職務後，依舊繼續發表親中言論，還是讓渥太華的政治人物驚掉了下巴。

 

很多人對麥家廉的言行感到無法理解。人質外交事件曝光後，一開始不僅律師無法得見，麥家廉以大使身份前去探視也遭到拒絕（後來北京才對這兩點放寬），中國法院還以閃電速度處死了一名涉嫌販毒的加拿大公民，麥家廉不會不知道兩人悲慘的處境與活躍於溫哥華社交圈的孟晚舟判若雲泥。麥家廉也不是笨蛋，他曾經是大學教授，在最好的經濟學期刊《American Economic Review》發表論文，為什麼會說那些話？

 
麥家廉違反專業立場又站在中國立場的發言引發軒然大波，迫使他不得不出面致歉，最後去職。（美聯社）

 

即使是反對麥家廉的加國政治人物，也沒有人相信他是收了中國的金錢，才說這些話。不是為了錢，難道是出自黨派立場？畢竟麥家廉曾經對《南華早報》表示，希望北京對加拿大冷靜消氣，畢竟「任何對加拿大更加負面的事情都會對保守黨有利，因為他們對中國的友好程度遠不如自由黨。」不過，即使從黨派立場來看，也難以解釋麥家廉會傷害自由黨的言論，唯一能從他的言論中獲益的只有孟晚舟和北京。果不其然，麥家廉的言論成為《環球時報》等黨媒的宣傳利器，一時之間鋪天蓋地在中國國內與外宣傳開。

 

或許只有和麥家廉同樣曾經擔任過駐中國大使又頭腦清晰的外交官能夠解釋麥家廉的行為。前加拿大駐中國大使馬大維（David Mulroney） 和前墨西哥駐中國大使瓜哈爾多（Jorge Guajardo）就是其中兩人，他們為我們揭示了中國統戰工作的細膩之處，遠超過外界想像，甚至不是傳統「藍金黃」（意指網路控制、金錢收買以及女色誘惑）所能解釋的。

 

兩人提到，一開始派駐到北京擔任大使時，中南海高層不會立刻接見你，而是透過各種方式，讓你了解到中國有一種嚴密的秩序，誰可以在什麼地方見到誰、如何稱呼，都有嚴格的規定，這種秩序決定了外國人在中國的地位，以及與中國關係的親疏。然後中國會利用各種精心設計的安排，藉由差序親疏的階級，巧妙地讓每位大使覺得自己與中國有特殊的關係。

 

例如前墨西哥大使瓜哈爾多這樣描述：「初到北京的外交官們是見不到中共高層的。要經過一段時間，才會有人傳來訊息說有高層願意見他。見面後，高層會稱讚他們『特別能理解黨的立場細緻複雜之處』。然後他們就會自以為『特別』，以為自己難得能接觸到領導人，以為自己對中國政治的內部運作有什麼特殊洞見。當然了，其他外交官也被同樣的手法料理，產生相同的信念。」

 
不透明的制度助長自我審查

 

這裡還牽涉到各種行為強化的機制，特別是中國各種不透明的制度意味著大使們需要運用判斷自我審查，如同前加拿大大使馬大維所說：「這需要人們密切地審視自己的言行，因為在中國，政府會容忍什麼、不會容忍什麼，始終存在著真正的模糊性。」北京政府以此檢視外國大使的「政治覺悟」，會根據大使們的「表現」給予強化或否定回饋。用紐西蘭華裔學者杜建華（James Jiann Hua）的話說，就是：「北京做的這些心理工作是強化行為控制和操縱的有效工具，同時又顯得良性、仁慈和樂於助人」。有些受到北京影響的外國人，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出於良善動機才為中國說話，而完全與金錢無關。

 

紐西蘭學者布雷迪（Anne-Marie Brady）的研究就清楚揭示了，這點從一開始就是中共統戰的核心概念之一。讓我引用文達峰在《大熊貓的利爪》中的話說明：

 

    「布雷迪發現，外國支持者有分等級。級別最低的是『外國朋友』，這個詞和『國際朋友』常常通用。高一等的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最高一級別的特別人物稱為『國際主義戰士』，這項殊榮保留給白求恩、艾黎一類人士 ⋯⋯。如今我們較常看到的是『老朋友』，這些人一直是北京和中共強有力的外國人脈，為其發聲，不離不棄。這些『老朋友』包括促成美中外交關係正常化的美國前國務卿季辛吉。另一位『老朋友』是法國前總統席哈克，有人說他『一輩子都是中國迷』。席哈克對中國的文化和歷史的熱愛滿溢到阻止國際間對中共侵害人權的批評，提倡對北京軍售，並支持中共威嚇台灣已將其納入北京主權之下。」

     

    「西方論者往往認為這些北京投以大量關愛的外國人，是在政治上的憨呆，不知道自己被中共政權利用了。布雷迪不這麼想。她指出，在中共看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與其說是一種榮耀，更該說是一種職務描述，而她相信大部分接下此一角色的外國人，是知情而為、自願而為，甚至熱切而為。『成為朋友，有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性，使得他們不同於其他在中國的外國人』，布雷迪在2003年的研究作品《洋為中用》裡面這麼寫道。『順從此種控制得到的獎賞很豐厚，包括地位和情報，如果現在還包括金錢，許多高調擔任中國之友的卸任政治人物，會有希望利用他們的人脈在中國做生意的公司支付給他們顧問費。』」

 
中國的政治友誼是統戰原則的實作

 

    「『榮耀』其實是一種職位描述的證據在於，若拒絕執行『中國之友』的任務，將受到或輕或重的處罰。豪華晚宴的邀請函突然就不再寄來了。撥給中國重要官員的電話會接不通。學者可能會發現，其學術聲望所依賴的資訊來源忽然間就無法使用了。商務人士如果企圖破壞友誼，甚至可能受監禁，逐出中國，或被拒發簽證。布雷迪寫道：『中共的政治友誼奶是有意為之的策略，是整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體系的一部分。』『這和一般人與人互動產生的真正友誼，十分不同。中國的政治友誼顯然是統戰原則的實作，透過關注敵人的內部矛盾，統一所有可以用共同目標來統一的勢力，以分化敵人。』」

 

    中國的統戰原則包含利用外界看待中國的方式，為外國大使設立思想框架，讓為中共說話的人覺得他們內心還是忠貞的，他們只是認識到中國的立場更符合他們自己國家的最大利益。漢彌爾頓（Clive Hamilton）在《無聲的入侵》解釋道：「駐中國的外交官比駐其他國家的外交官更相信『維持關係良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他們被說服說，中國是很難被外國人理解的，所以這些大使不是把自己國家的立場解釋給中國聽，反而認定自己的角色是要把中國的立場解釋給自己的政府聽，於是就成了中共的傳聲筒。這就是麥家廉犯的錯誤。」

 

受到中國統戰影響的大使不止加拿大麥家廉，中國也將同一手法運用在歐洲，讓多位大使淪落，列如漢彌爾頓列出瑞典和德國兩位前駐中大使的情形。

 

香港書商桂民海是瑞典公民，中國為了壓制港人的反抗意識，竟然在2015年派出情治人員公然在綁架到中國，未經審判即加以拘禁。桂民海的女兒安琪拉．桂於是四處奔走救父，聲量很大。不料2019年瑞典駐中國大使林戴安（Anna Lindstedt）竟然聯合自稱和中國關係良好的生意人，威脅利誘試圖讓安琪拉噤聲。

 

前德國駐中國大使施明賢（Michael Schaefer）則是被新華社譽為「第一位支持一帶一路的德國政治人物」。施明賢說一帶一路是「二十一世紀的偉大工程」，並讚揚中國在社會和經濟人權上的「巨大進步」，主張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在中國這種國家「並不重要」。還表示他個人對習近平的敬仰，稱習近平是他所見過「最令人欽佩的中國領導人」。

 

中共統戰的例子不勝枚舉，以上只是其長長的名單中的一個案例。自從孫中山連俄容共與國民黨聯合戰線共同抗日開始，從早期的寄生與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經歷百年的演化，中國統戰的手法之繁複與細膩，已經到了外界難以想像的地步。如果有人想看中國統戰的各種手法，我推薦文達峰的《大熊貓的利爪》、漢彌爾頓的《無聲的入侵》以及漢彌爾頓和馬曉月《黑手》三本書，保證讓你對中共的統戰手法大開眼界。


※作者為台大機械系、政大企研所畢業，於法國INSEAD取得博士學位。現為加拿大約克大學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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