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哲学的研究很难推进——因为它不能建于磐石之上。数学的根基是逻辑，逻辑有着绝对性，有基本的公理（Axioms），然后一切的一切都在公理上发展而生。这并不意味着逻辑没有悖论，但是逻辑可以让议题（statement）清晰化，然后可以让人得到“正确”或者“不正确”的结论（“真值”）。维特根斯坦在一百年前的逻辑哲学论里就很清晰的指出，凡是不能用逻辑语言描述的议题，人们就不应该进行讨论（“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这像是一枪打入道德哲学的心脏。四十年后，存在主义的福柯接过他的大棒，在电视访谈时直接说他不认为有绝对的道德观[1][2]。
1971年，福柯和乔姆斯基的辩论。左图是福柯，右图是乔姆斯基。辩论可以在[1]视频中观看。
道德哲学虽然在现今的社会，已经无人问津——虽然像我这样的“哲学爱好者”还在津津乐道，但出了这个小圈子，我们看不到学术界的精彩讨论，这不单单是在中国如此，就算是世界范围内，道德哲学的讨论也几乎进入不了公众视野了——而在1960年，电视台甚至还热衷于转播哲学家的公开辩论。
道德哲学没有办法建立一套完整的公理性的体系，而心理学对道德的研究也逐渐退缩到“描述性”的目标，而非预测性的目标。很多时候在进行道德哲学或者政治争论时，人们总会说：“你怎么不讲逻辑”或者“这个人连逻辑都没有”——这样的用法大多数是错的，因为反对派用A->B->C的逻辑链，留言者用X->Y->Z的逻辑链，双方都是讲逻辑的，不能因为不认同一个人的观点就认为对方一定没有逻辑。有时候把具体的A, B, C论证讲出来，这样可以互相反驳论据，但很多时候论据没有高低，只是同一个事情的不同侧面。
道德相对论认为，道德根据文化、国家、民族不同，也会不同。没有必要将自己的道德强加到他人身上。道德虚无主义认为，道德是权力的延伸，权力持有的主体认为什么是道德的，就会辐射到全社会——这个观点在国际政治上非常适用，经常发表在中国的国际政治评论文章下，可以看到“大国之间只有利益”这一句话。存在主义的道德观就是相对的，也是虚无的。马克思主义深受存在主义的影响（“无神论”等等），所以自然也把存在主义的道德观给用上了。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中国，自然就开始用这些道德虚无论进行舆论宣传和人民教育。
存在主义的“虚无”根基，成了很多极权主义的最佳借口——纳粹德国用了尼采的“超人”理论为自己的暴行辩护，某些国家也用道德虚无论为自己辩护（“有权力（有枪）的人就是对的”）。这样曲解了存在主义哲学家的理论——道德虚无和相对论是对现象的一种描述，对权力的反抗，告诉当权者，他们不能随意把他们的想法以“道德观”的名义强加到人民身上，存在主义是一种对自由的呐喊，对枷锁的反抗。谁知如今，当权者反而把这句话用来给自己的暴行找到理由——“正因为我有权力，我才有资格定义道德”，或是“这世上没有道德，只有利益”。这是对存在主义道德观的本末倒置的应用，把哲学家赋予人民的武器收缴起来为当权者所用。这样造成的危害是长远的，后果是恐怖的。
举个例子就知道了，以前封建时期当权者（男性以及部分女性）要求年轻女性（被统治者）裹小脚。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就会对年轻女性（被统治者）说：你看，你的社会里认为裹小脚是正确的，是道德的，不裹小脚是不道德的，耻辱的。但要裹小脚这个道德习俗是由当权者强加给你的，拥有权力的人总是在定义社会道德，权力定义的道德不是一种美德（virtue），这样的道德不遵守也罢，因为它只是一种权力的具现。这样就给了年轻女性不裹小脚的理由。这从本质上来讲，解放了女性，鼓励了对权力的反抗。但现在社会呢，这个故事就会变成：当权者引用存在主义哲学的话语：因为我是当权者，存在主义哲学告诉我们，当权者可以定义道德，于是你（年轻女性，被统治者）就应该裹小脚。这个例子揭露了当权者们话术的残暴与恶心，以及对存在主义道德观的无尽曲解。
当权者通常有很多的“走狗”，可以为他们的道德观进行各种辩解。但是存在主义对权力和权力的触角的深刻洞察像是一把利剑一样刺穿了这些辩解的伪装。存在主义从立意上先定义了道德问题或者是形而上的问题没有对错之分——没有逻辑公理化，所以任何讨论都是不客观不中立的。用这样的“相对论”来打破了权力者道德的”绝对化”。再向人指出，为当权者辩护的人，是权力的一部分，他们的行为没有“正当性”，只是为了继续压迫被统治者的暴力行为。由此来瓦解当权者的诡辩。
因为毕竟，任何道德事情，我们都可以找到理由。比如“裹小脚”——其实就很好啊，你看，女性裹了小脚，往小处说，有助于家庭和谐，降低离婚率，维护社会和谐，往大处说，可以提高适龄女青年生育率，为炎黄子孙千秋万代的延续做贡献啊。所以“裹小脚”真是不错。难道这意味着我们又要开始逼迫女性裹小脚了吗？难道因为逻辑链完整，论点清晰，这一段话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当然，反驳也很容易，我们可以说：“裹小脚”给女性造成了很多生理上的伤害，女性本身也是劳动力，缠足之后没法进行劳动生产，会给社会和家庭带来损失；同时过早缠足也侵害女性在社会上自由选择的权力。这个反驳逻辑也很清晰，论点完整，但能说服赞成裹小脚的一派吗？恐怕也不能。
这就是道德相对论——因为道德不是真理，真理越辩越明，道德则不是。虽然道德相对论本身有虚无主义的根基，但是运用道德相对论的人，却可以有普世的道德观，通过存在主义的权力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提出要年轻女性“裹小脚”，和“被裹小脚”的人，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一个是权力的施予者，一个是权力的承受者。这样我们就知道，我们该支持谁，该反对谁，谁是权力的触角，谁是被统治的对象。于是与其通过事实反驳，运用存在主义的武器，我们会说：
裹小脚并不是一种真正的美德，它是当权者强加给没权力的人的一种枷锁，是一种封建时期的“陋习”，这样的枷锁纯粹是为了奴役没有权力的年轻女性，没有任何的正当性可言，所以我们应该粉碎它。（甚至还可以举一点论据：“大脚马皇后”——孝慈高皇后，就没有裹过小脚，因为她出生于高贵人家。她是有权力的人，有权力的人就不用受到桎梏，所以裹小脚，究竟是裹谁的小脚？）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道德相对论作为“武器”而言，并没有对错之分，但是背后使用的人却可以别有用意。正因为它是对“权力者”的利剑，谁拥有权力，谁就可能会被砍伤。中国过去几年来就一直使用这把利剑来捅西方世界的道德观——经常可以看到“西方民主不是真民主”，“西方假惺惺的嘴上说道德，实际做禽兽的勾当”等等——这样的攻击很有效，正是因为西方拥有“权力”，在世界事务上确实是当权者，也确实做了很多两面派的令人唾弃的事情。但是道德相对论想要刺破的，是西方的公平、正义、人权、平等、自由、博爱等等道德普遍主义的价值观。这样不得不让很多拥抱普遍主义道德观的人们感到恐惧，如果不要公平正义，如果不要人权平等，如果不要自由和博爱，那么中国最终要什么？
神奇的是，中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仍旧写的是西方的普遍主义道德：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这里面虽然没有强调“人权”，但其实内部包含了人权的不少基本要素，诸如“自由”“平等”“（法律面前的）公正”等等。所以就算是中国想要破坏西方的道德至高点，最终还是要在字面上向西方靠拢，真是非常悲伤的一件事。但其中没说出来的，是“人与政府”的关系。“人权”是人民在被统治的时候所拥有的权力——在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社会，广大的人民自己就是统治者，所以不需要额外的权力。本意是很好的，但实施起来，至少中国目前的社会架构还没法让广大人民成为统治阶级，于是人民总有一种被官员“统治”的感觉。因为没有规定“人权”（“被统治者的权力”），所以总有一种“重回封建社会”的错觉——封建社会和现代社会一个重要区别就是被统治者是能合法的抗拒权力。
谈了这么多的道德相对论，其实近30-40年，西方道德哲学反而是反对道德相对论的。理由说起来很简单，扪心自问，作为一个普通人，当我们看到年轻女子被强奸，恶徒逃离法院制裁，甚至是年轻人被警察击倒，我们会不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这就是乔姆斯基和他的道德普遍论的拥护者们的主要依据——正因为我们有这样的膝跃反射（Knee-jerk reaction，用小锤敲膝盖人就会有跳跃的动作），这就是证明我们还有“良知”，而这样的良知，抑或是“本能”，就是人类道德的基石。人类道德的本能是同情弱者、关心他人，是“减低对他人的伤害或影响”，是一种动物的社群本能。
政治哲学的左派以此为基石建立了以道德为基准的评判体系——于是很多议题会以道德大作主张，比如囚禁非法跨越美国国境线的墨西哥儿童——这是不道德的，比如对少数族裔社群的过于频繁出警——这是对社群的骚扰，是不道德的。政治哲学的右派则不会站在道德的立场，而是强调理性的立场，告诉人们说你们的内心良知确实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但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因为墨西哥儿童违反了法律，所以他们应该被囚禁起来；因为少数族裔比较贫困，贫困引发犯罪，所以要多出动警察去监控他们。
但是这样的“理性”争辩，本身也是“不道德”的。美国过去黑人奴隶的悲剧历史，就是“理性”思潮导致的，从法律上不把黑人规定为人，只规定为“物品”，那么你家桌子椅子长了两条腿，突然决定要离家出走，你会不会勃然大怒？尤其是“北方人”要来抢你家的桌子椅子，那就更不行了，必须要打一仗。从理性的角度而言，这当然没错，但是从道德的角度而言，你家的桌椅会哭吗？会痛吗？会繁衍后代吗？整个西方的历史是残酷的，正因为这种残酷，才让“道德”站在了西方社会的上风——因为只有曾经施暴的社会才知道，没有“道德”的社会和人类是多么的恐怖。殖民也可以用理性去诡辩，比如提倡“优秀民族教化落后民族”。这些在右派看到无比正常的言论，但在左派看来确实绝对不可以接受的残暴言论。
左派和右派之争在中国是几乎看不到的。如果有一个派别的话，就是右派占绝对上风。无论是报纸还是媒体，热爱用理性来为不道德寻找理由——典型的右派作风。比如：忍受贫困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作为整体的经济要发展。但“贫困”实际上就是一种不道德，而且“总体”经济的发展，是中国发展了，还是那数十万个有着亿万资产的富豪发展了？如果全国人民劳动生产的价值，80%甚至90%都进入了富豪的腰包，那这样有什么正当性？
于是中国的右派把民族主义引入进了舆论圈——民族主义是右派的杀手锏——你现在的贫困虽然不太好，但是我们需要对抗外敌，美国或是某个不具名的西方国家随时都可能侵略我们（虽然过去40年压根没碰过中国），国家随时在危急存亡之秋。甚至把一个企业（华为）受到的刁难，变成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受到刁难和攻击。民族主义创造的是一种想象，它要求你想象某个未来时间点（几年，十年，甚至百年），会被突然攻击的情况；但压根不讨论为什么会受到攻击，甚至是什么时候会受到攻击。民族主义，甚至是种族主义，可以让一个美国中部州的贫困白人忍受恶劣的医疗状况和社会福利，也可以让一个中国劳动者忍受996和老板的剥削——一切都以“种族/民族存亡”为借口——在民族存亡的关头，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都是正义的。
从存在主义的道德观来讲，这就是权力塑造的道德观——国家主义，一切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就该被允许，而国家这个主体被无限的虚化（背后是一个政客，一群政客，还是一群富有阶级），而个人利益和主张被无尽缩小。这几年我们看到了资本社会的丑恶在中国上演，无论是对年轻人的剥削和压榨——这是群体性压榨，无论是年轻人中的中下阶级，他们作为工厂劳动力被压榨，还是年轻人中的中上阶级，他们作为码农被互联网公司和房地产盘剥。
中国社会并不教导良知，弥漫于中小学的思想品德课程大多也只是“尊老爱幼”一类的肤浅德育。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很多人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反思，对社会的其他人没有同情。西方的精英教育会告诉精英们，他们的成功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有多优秀，而是他们的父母有钱，有房子，吃得饱饭，请得起家教。一旦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成功并不是自己有多优秀以后，他就会以更平等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我们家保姆的孩子，如果有我的教育资源，说不定和我也差不多——而不会认为我是“天之骄子”，周围的人都是垃圾。这样的教育会鼓励很多精英去从事慈善事业，或者对社会有益的行业，而不是一味的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缺乏平等教育的中国诞生了丑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让“内卷”一类的词网络爆红。一个缺乏道德教育的社会，一个没有平等精神的社会，如果再配上缺乏法治，就会变得赢家通吃。所有人拼命往上爬，爬到较高层，虽然会受更高层的人的气，但是却可以虐待自己下层的人。这样的社会，在左派看来，是残暴的，是不文明的，是反现代的。在右派的理性角度看来，却是非常优秀的社会——因为会鼓励人向上进步。其实从这里看来，“绝对理性”是反人性的。
未来20-30年，世界范围来看，由于技术发展的加快，认知革命的推进（机器具有初级智能——如同猫狗），资本向少数人聚集的趋势正在加速。美国这几年来的“民主社会主义”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掀起，就是对这样的趋势的回应。中国未来的20-30年，也是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如果能正确处理劳资纠纷（就是资本家和劳动者的纠纷），政府能够站在人民一边，帮人民说话，那么中国的矛盾还不会激化。如果政府站在资本家一边，加重对人民的剥削，那么很难想象这一代，以及下几代中国人会经历怎样的遭遇。
美国人民在呐喊：我们要建立一个大多数人幸福的国家，还是少数人作威作福的国家？这句话也可以拿来问中国人民：你们是要一个只有马云、刘强东能过得舒畅的国家，还是一个大多数人能幸福的国家？当你作为一个普通员工和淘宝发生了纠纷，你希望政府因为保GDP，站在淘宝和马云那边，还是站在你这边？解答这个问题将会是中国未来平稳发展的关键。
令人激动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
[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5wuB_p63YM&ab_channel=PhilosophyOverdose
[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63_kAw3WmE&ab_channel=Chomsky'sPhilosophy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mxp_wgFWQo&ab_channel=LeighaCohen
[4]: https://zhuanlan.zhihu.com/p/142709853
from 熱門文章 - Matters https://matters.news/@nlsdnm/%25E5%25AD%2598%25E5%259C%25A8%25E4%25B8%25BB%25E4%25B9%2589%25E7%259A%2584%25E9%2581%2593%25E5%25BE%25B7%25E8%25A7%2582%25E5%259C%25A8%25E4%25B8%25AD%25E5%259B%25BD-bafyreidyrkfxesj7ela75gl4jr3sbt2dnhp4sr76576n7kahpmmslqes5y
道德哲学虽然在现今的社会，已经无人问津——虽然像我这样的“哲学爱好者”还在津津乐道，但出了这个小圈子，我们看不到学术界的精彩讨论，这不单单是在中国如此，就算是世界范围内，道德哲学的讨论也几乎进入不了公众视野了——而在1960年，电视台甚至还热衷于转播哲学家的公开辩论。
道德哲学没有办法建立一套完整的公理性的体系，而心理学对道德的研究也逐渐退缩到“描述性”的目标，而非预测性的目标。很多时候在进行道德哲学或者政治争论时，人们总会说：“你怎么不讲逻辑”或者“这个人连逻辑都没有”——这样的用法大多数是错的，因为反对派用A->B->C的逻辑链，留言者用X->Y->Z的逻辑链，双方都是讲逻辑的，不能因为不认同一个人的观点就认为对方一定没有逻辑。有时候把具体的A, B, C论证讲出来，这样可以互相反驳论据，但很多时候论据没有高低，只是同一个事情的不同侧面。
道德相对论认为，道德根据文化、国家、民族不同，也会不同。没有必要将自己的道德强加到他人身上。道德虚无主义认为，道德是权力的延伸，权力持有的主体认为什么是道德的，就会辐射到全社会——这个观点在国际政治上非常适用，经常发表在中国的国际政治评论文章下，可以看到“大国之间只有利益”这一句话。存在主义的道德观就是相对的，也是虚无的。马克思主义深受存在主义的影响（“无神论”等等），所以自然也把存在主义的道德观给用上了。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中国，自然就开始用这些道德虚无论进行舆论宣传和人民教育。
存在主义的“虚无”根基，成了很多极权主义的最佳借口——纳粹德国用了尼采的“超人”理论为自己的暴行辩护，某些国家也用道德虚无论为自己辩护（“有权力（有枪）的人就是对的”）。这样曲解了存在主义哲学家的理论——道德虚无和相对论是对现象的一种描述，对权力的反抗，告诉当权者，他们不能随意把他们的想法以“道德观”的名义强加到人民身上，存在主义是一种对自由的呐喊，对枷锁的反抗。谁知如今，当权者反而把这句话用来给自己的暴行找到理由——“正因为我有权力，我才有资格定义道德”，或是“这世上没有道德，只有利益”。这是对存在主义道德观的本末倒置的应用，把哲学家赋予人民的武器收缴起来为当权者所用。这样造成的危害是长远的，后果是恐怖的。
举个例子就知道了，以前封建时期当权者（男性以及部分女性）要求年轻女性（被统治者）裹小脚。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就会对年轻女性（被统治者）说：你看，你的社会里认为裹小脚是正确的，是道德的，不裹小脚是不道德的，耻辱的。但要裹小脚这个道德习俗是由当权者强加给你的，拥有权力的人总是在定义社会道德，权力定义的道德不是一种美德（virtue），这样的道德不遵守也罢，因为它只是一种权力的具现。这样就给了年轻女性不裹小脚的理由。这从本质上来讲，解放了女性，鼓励了对权力的反抗。但现在社会呢，这个故事就会变成：当权者引用存在主义哲学的话语：因为我是当权者，存在主义哲学告诉我们，当权者可以定义道德，于是你（年轻女性，被统治者）就应该裹小脚。这个例子揭露了当权者们话术的残暴与恶心，以及对存在主义道德观的无尽曲解。
当权者通常有很多的“走狗”，可以为他们的道德观进行各种辩解。但是存在主义对权力和权力的触角的深刻洞察像是一把利剑一样刺穿了这些辩解的伪装。存在主义从立意上先定义了道德问题或者是形而上的问题没有对错之分——没有逻辑公理化，所以任何讨论都是不客观不中立的。用这样的“相对论”来打破了权力者道德的”绝对化”。再向人指出，为当权者辩护的人，是权力的一部分，他们的行为没有“正当性”，只是为了继续压迫被统治者的暴力行为。由此来瓦解当权者的诡辩。
因为毕竟，任何道德事情，我们都可以找到理由。比如“裹小脚”——其实就很好啊，你看，女性裹了小脚，往小处说，有助于家庭和谐，降低离婚率，维护社会和谐，往大处说，可以提高适龄女青年生育率，为炎黄子孙千秋万代的延续做贡献啊。所以“裹小脚”真是不错。难道这意味着我们又要开始逼迫女性裹小脚了吗？难道因为逻辑链完整，论点清晰，这一段话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当然，反驳也很容易，我们可以说：“裹小脚”给女性造成了很多生理上的伤害，女性本身也是劳动力，缠足之后没法进行劳动生产，会给社会和家庭带来损失；同时过早缠足也侵害女性在社会上自由选择的权力。这个反驳逻辑也很清晰，论点完整，但能说服赞成裹小脚的一派吗？恐怕也不能。
这就是道德相对论——因为道德不是真理，真理越辩越明，道德则不是。虽然道德相对论本身有虚无主义的根基，但是运用道德相对论的人，却可以有普世的道德观，通过存在主义的权力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提出要年轻女性“裹小脚”，和“被裹小脚”的人，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一个是权力的施予者，一个是权力的承受者。这样我们就知道，我们该支持谁，该反对谁，谁是权力的触角，谁是被统治的对象。于是与其通过事实反驳，运用存在主义的武器，我们会说：
裹小脚并不是一种真正的美德，它是当权者强加给没权力的人的一种枷锁，是一种封建时期的“陋习”，这样的枷锁纯粹是为了奴役没有权力的年轻女性，没有任何的正当性可言，所以我们应该粉碎它。（甚至还可以举一点论据：“大脚马皇后”——孝慈高皇后，就没有裹过小脚，因为她出生于高贵人家。她是有权力的人，有权力的人就不用受到桎梏，所以裹小脚，究竟是裹谁的小脚？）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道德相对论作为“武器”而言，并没有对错之分，但是背后使用的人却可以别有用意。正因为它是对“权力者”的利剑，谁拥有权力，谁就可能会被砍伤。中国过去几年来就一直使用这把利剑来捅西方世界的道德观——经常可以看到“西方民主不是真民主”，“西方假惺惺的嘴上说道德，实际做禽兽的勾当”等等——这样的攻击很有效，正是因为西方拥有“权力”，在世界事务上确实是当权者，也确实做了很多两面派的令人唾弃的事情。但是道德相对论想要刺破的，是西方的公平、正义、人权、平等、自由、博爱等等道德普遍主义的价值观。这样不得不让很多拥抱普遍主义道德观的人们感到恐惧，如果不要公平正义，如果不要人权平等，如果不要自由和博爱，那么中国最终要什么？
神奇的是，中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仍旧写的是西方的普遍主义道德：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这里面虽然没有强调“人权”，但其实内部包含了人权的不少基本要素，诸如“自由”“平等”“（法律面前的）公正”等等。所以就算是中国想要破坏西方的道德至高点，最终还是要在字面上向西方靠拢，真是非常悲伤的一件事。但其中没说出来的，是“人与政府”的关系。“人权”是人民在被统治的时候所拥有的权力——在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社会，广大的人民自己就是统治者，所以不需要额外的权力。本意是很好的，但实施起来，至少中国目前的社会架构还没法让广大人民成为统治阶级，于是人民总有一种被官员“统治”的感觉。因为没有规定“人权”（“被统治者的权力”），所以总有一种“重回封建社会”的错觉——封建社会和现代社会一个重要区别就是被统治者是能合法的抗拒权力。
谈了这么多的道德相对论，其实近30-40年，西方道德哲学反而是反对道德相对论的。理由说起来很简单，扪心自问，作为一个普通人，当我们看到年轻女子被强奸，恶徒逃离法院制裁，甚至是年轻人被警察击倒，我们会不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这就是乔姆斯基和他的道德普遍论的拥护者们的主要依据——正因为我们有这样的膝跃反射（Knee-jerk reaction，用小锤敲膝盖人就会有跳跃的动作），这就是证明我们还有“良知”，而这样的良知，抑或是“本能”，就是人类道德的基石。人类道德的本能是同情弱者、关心他人，是“减低对他人的伤害或影响”，是一种动物的社群本能。
政治哲学的左派以此为基石建立了以道德为基准的评判体系——于是很多议题会以道德大作主张，比如囚禁非法跨越美国国境线的墨西哥儿童——这是不道德的，比如对少数族裔社群的过于频繁出警——这是对社群的骚扰，是不道德的。政治哲学的右派则不会站在道德的立场，而是强调理性的立场，告诉人们说你们的内心良知确实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但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因为墨西哥儿童违反了法律，所以他们应该被囚禁起来；因为少数族裔比较贫困，贫困引发犯罪，所以要多出动警察去监控他们。
但是这样的“理性”争辩，本身也是“不道德”的。美国过去黑人奴隶的悲剧历史，就是“理性”思潮导致的，从法律上不把黑人规定为人，只规定为“物品”，那么你家桌子椅子长了两条腿，突然决定要离家出走，你会不会勃然大怒？尤其是“北方人”要来抢你家的桌子椅子，那就更不行了，必须要打一仗。从理性的角度而言，这当然没错，但是从道德的角度而言，你家的桌椅会哭吗？会痛吗？会繁衍后代吗？整个西方的历史是残酷的，正因为这种残酷，才让“道德”站在了西方社会的上风——因为只有曾经施暴的社会才知道，没有“道德”的社会和人类是多么的恐怖。殖民也可以用理性去诡辩，比如提倡“优秀民族教化落后民族”。这些在右派看到无比正常的言论，但在左派看来确实绝对不可以接受的残暴言论。
左派和右派之争在中国是几乎看不到的。如果有一个派别的话，就是右派占绝对上风。无论是报纸还是媒体，热爱用理性来为不道德寻找理由——典型的右派作风。比如：忍受贫困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作为整体的经济要发展。但“贫困”实际上就是一种不道德，而且“总体”经济的发展，是中国发展了，还是那数十万个有着亿万资产的富豪发展了？如果全国人民劳动生产的价值，80%甚至90%都进入了富豪的腰包，那这样有什么正当性？
于是中国的右派把民族主义引入进了舆论圈——民族主义是右派的杀手锏——你现在的贫困虽然不太好，但是我们需要对抗外敌，美国或是某个不具名的西方国家随时都可能侵略我们（虽然过去40年压根没碰过中国），国家随时在危急存亡之秋。甚至把一个企业（华为）受到的刁难，变成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受到刁难和攻击。民族主义创造的是一种想象，它要求你想象某个未来时间点（几年，十年，甚至百年），会被突然攻击的情况；但压根不讨论为什么会受到攻击，甚至是什么时候会受到攻击。民族主义，甚至是种族主义，可以让一个美国中部州的贫困白人忍受恶劣的医疗状况和社会福利，也可以让一个中国劳动者忍受996和老板的剥削——一切都以“种族/民族存亡”为借口——在民族存亡的关头，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都是正义的。
从存在主义的道德观来讲，这就是权力塑造的道德观——国家主义，一切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就该被允许，而国家这个主体被无限的虚化（背后是一个政客，一群政客，还是一群富有阶级），而个人利益和主张被无尽缩小。这几年我们看到了资本社会的丑恶在中国上演，无论是对年轻人的剥削和压榨——这是群体性压榨，无论是年轻人中的中下阶级，他们作为工厂劳动力被压榨，还是年轻人中的中上阶级，他们作为码农被互联网公司和房地产盘剥。
中国社会并不教导良知，弥漫于中小学的思想品德课程大多也只是“尊老爱幼”一类的肤浅德育。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很多人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反思，对社会的其他人没有同情。西方的精英教育会告诉精英们，他们的成功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有多优秀，而是他们的父母有钱，有房子，吃得饱饭，请得起家教。一旦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成功并不是自己有多优秀以后，他就会以更平等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我们家保姆的孩子，如果有我的教育资源，说不定和我也差不多——而不会认为我是“天之骄子”，周围的人都是垃圾。这样的教育会鼓励很多精英去从事慈善事业，或者对社会有益的行业，而不是一味的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缺乏平等教育的中国诞生了丑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让“内卷”一类的词网络爆红。一个缺乏道德教育的社会，一个没有平等精神的社会，如果再配上缺乏法治，就会变得赢家通吃。所有人拼命往上爬，爬到较高层，虽然会受更高层的人的气，但是却可以虐待自己下层的人。这样的社会，在左派看来，是残暴的，是不文明的，是反现代的。在右派的理性角度看来，却是非常优秀的社会——因为会鼓励人向上进步。其实从这里看来，“绝对理性”是反人性的。
未来20-30年，世界范围来看，由于技术发展的加快，认知革命的推进（机器具有初级智能——如同猫狗），资本向少数人聚集的趋势正在加速。美国这几年来的“民主社会主义”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掀起，就是对这样的趋势的回应。中国未来的20-30年，也是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如果能正确处理劳资纠纷（就是资本家和劳动者的纠纷），政府能够站在人民一边，帮人民说话，那么中国的矛盾还不会激化。如果政府站在资本家一边，加重对人民的剥削，那么很难想象这一代，以及下几代中国人会经历怎样的遭遇。
美国人民在呐喊：我们要建立一个大多数人幸福的国家，还是少数人作威作福的国家？这句话也可以拿来问中国人民：你们是要一个只有马云、刘强东能过得舒畅的国家，还是一个大多数人能幸福的国家？当你作为一个普通员工和淘宝发生了纠纷，你希望政府因为保GDP，站在淘宝和马云那边，还是站在你这边？解答这个问题将会是中国未来平稳发展的关键。
令人激动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
[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5wuB_p63YM&ab_channel=PhilosophyOverdose
[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63_kAw3WmE&ab_channel=Chomsky'sPhilosophy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mxp_wgFWQo&ab_channel=LeighaCohen
[4]: https://zhuanlan.zhihu.com/p/142709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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