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虽然这是一个很复杂也很挑战的问题,但实际上对我来说并不难。这是因为我非常熟悉这些人,或者说这些长辈。我个人的长辈包括父母及父母双方的兄弟姐妹和配偶,我周围的长辈包括我在学校时的老师、在"单位"(当今中国说法)时的年长同事和领导,等等,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也因此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我很明白,甚至达到了心领神会的程度。与其说他们是政治理想主义者和"激进分子",不如说他们是"双面人"更准确。当然还是有政治理想主义者,但并不多,我的父亲是其中一个。无论是大多数的"双面人"还是少数的政治理想主义者,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悲剧性,随着我对他们的深入理解,当然,这也使我认识到毁灭了或者消耗了、浪费了他们生命的那个政权的本性有多么地反人道。
我曾经写过,差不多有这么整整一代人,可能还要多一些,属于独一无二的历史产物。差不多有这么多人的生命中的大段岁月,是与天翻地覆的这几十年来紧紧相连的,且随着一年年的推移,而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寄生物的群体。他们的精神世界布满了某种烙印,之难以消除,犹如依附于业力。当然,这烙印主要体现在语言上,只要开口,属于某个时代或者某段历史的特殊语言就会源源不绝地涌现,仿佛从来都具有如此单调而强大的生命力。又因为,那些语言实际上是外来的,并不属于他们原本从属的民族,反而显得别扭、生硬。似乎是,当他们使用本族的语言时,母语会自然地剔除那些烙印,但他们用汉语来鹦鹉学舌时,原本丰富之极的汉语竟会一下子变得枯竭、乏味,反而将那些烙印显露无遗。
并且,在历经无数次触及皮肉、触及灵魂深处的政治运动之后,又历经时而复兴、时而被压制的宗教信仰之后,再历经改革开放带来市场经济的竞争和变化之后,以及穿插其间的类似2008年遍及藏地的所谓"暴乱"之后,他们渐渐老去;在渐渐老去的时候,毕生已被一张大网牢牢罩住以致动弹不得,除了少数人属于壮志未酬、犹自不甘,大部分人随波逐流。望着那一张张衰老的、执迷的、异化的熟悉面孔,分明有着藏人的轮廓,让我心生悲悯的同时,更对掌控甚至操控他们灵魂的魔鬼无比痛恨。
【附:我写过他们的故事,在《西藏:2008》这本书中记录了这些片段:
2008年的"3·14"之后,拉萨掀起了深入揭批"达赖分裂集团"的高潮(此为文革句式,套用之),退休干部们也不例外,必须参加,有些人成了最积极的主力军。于是乎,他们就像是重又回到了当年的政治运动之中,把那种怒不可遏地揭发与批判、痛哭流涕地"忆苦"和"思甜"发挥得淋漓尽致,尽管基本上无人出于真心,只是为求保住也被纳入体制内的儿女,每个月少则数千多则上万的退休金更是弃之不得的紧箍咒。
据说一个文革时从西藏民族学院毕业的退休干部,在电视上用发音古怪的汉语,进行了一番痛心疾首地斥责达赖喇嘛的自问自答:"他,给我们建了医院吗?米(没)有!他,给我们建了学校吗?米(没)有!他,给我们修了公路吗?米(没)有!他,只给我们留下了,几、座、破、庙!"这场演讲反响很大,一时间,街头巷尾都骂开了:什么?破庙?每年那么多外国人、中国人跑到拉萨来,是来"加巴索"(藏语,吃屎)吗?不就因为这几座"破庙"吗?难道人家千里迢迢,是为了来看这个纪念碑去玩那个KTV吗?啊呸!听说此人闻知民间的沸腾之后,吓得闭门不出。
据说一个住在拉鲁小区的退休老汉,在电视上批判达赖喇嘛到了丧失心智的地步,结果第二天,他家门口堆满了散发恶臭的大便。一个住在政协大院的旧贵族老妇,在电视上用无比温柔的敬语恳请当局,对那些"暴乱分子"务必"囊若囊,囊-仁达曲夏"(藏语,大意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就请出手吧),结果第二天,她家的大门上被挂了一个习俗上给死者准备糌粑的瓦罐,以表示诅咒她去死的意思,她那句话还成了拉萨具有讽刺意味的流行语风靡一时。
据说一个以前当过某县妇联主任的退休干部,平日里转经念佛好似比谁都虔诚,且因女儿嫁到国外,曾在一次探望时遇上出访西方的达赖喇嘛接见藏人的机会,听说她当时哭得几乎昏厥,不能自已。而这时候,她操着文革语言捶胸顿足的样子出现在当晚的西藏电视新闻联播里,于是不久,她在街头被几个年轻藏人拦住,警告勿再胡说八道,否则即使老了,头上也是会挨石头的。
据说……就这样,真真假假的故事满天飞。当然啦,我更相信的是这类富有传奇色彩的事例,其警世意义远远大于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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