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溫特
倫敦Qulliam基金的資深研究員
2015年 10月 12日
我已經對所謂的「伊斯蘭國」(IS)的宣傳手段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了——這是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但在平常日子裏,我是很遲鈍的。我明白眼前的一且都令人憎惡,但我很少經歷到完整的恐懼。
然而,7月4日,一個IS的視頻讓我的保護機制失效了。視頻裏,一群青少年男孩排成一排,面前跪著25個據稱支持阿薩德的士兵;這些男孩用槍指著士兵的腦後。這讓人心寒的行刑發生在敘利亞巴爾米拉的羅馬劇院。
像以前一樣,我在屠殺的鏡頭髮生前停下了視頻。我已經對IS的極端暴力習以為常,但是這段視頻卻不同,因為我是在日常工作、研究的桌子上看到的這段視頻。桌子上還有一張照片,照片正是五年前,我和妻子,父親以及繼母就在巴爾米拉劇院的場景。
那時候,我生活在敘利亞。他們是最後一撥來探訪我的人,那之後,因為迅速惡化的內戰,我不得不離開敘利亞。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那之後的幾年裏,我一直關注著敘利亞,研究那裏聖戰派系的軌跡。經常,我會看到曾經去到的地方或曾經讓我充滿敬畏的遺跡,在殘酷的戰爭中被殘暴地對待——無論是阿勒頗城堡,布斯拉的古羅馬劇場又或是曾被保護得很好的十字軍城堡、騎士城堡。然而,我從來、從來沒有看到過IS在巴爾米拉的行刑視頻,也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僵硬的前後對比。
這之後幾天裏,我無法不去想這個劇場視頻,那些被槍斃的男人,那些被用來開槍的男孩。儘管我應該清楚IS為什麼要製作這樣的視頻,但我卻沒辦法用完整、有事實依據的凖確度來回答這個問題。我決定,我需要搜集用來走進IS宣傳人員大腦的數據。
借助我已經知道的信息,我希望能夠悄悄進入他們的世界,去了解這些視頻是給誰看的,這對IS而言意味著什麼?我們知道,這些軍事化、極端暴力的宣傳手法能夠取悅那些支持IS意識形態的人,那麼其他人呢?那些成千上萬的普通男人、女人和女孩,為什麼會離開他們的家園,去支持IS?
我決定花一個月的時間,在回曆的十月——根據IS自己的日曆,這從7月17日開始,到8月15日結束,我每天花兩個小時,在推特上瀏覽IS的阿拉伯語支持者網絡,借用這個組織設計的無數「標籤」為引子,仔細梳理上面不同形式的宣傳。
我的發現讓人震驚,但並不是因為它的殘酷。在短短30天內,IS的官方宣傳人員製作和傳播了1146份不同的宣傳品:圖片報道,視頻,語音宣言,廣播公告,文字綜合報道,雜誌,海報,小冊子,神學論文——這份單子還很長。在將同一份材料用不同語言重組之後(廣播和文字報道用六種語言發佈),一共會有892份宣傳品。所有的產品都是統一呈現,製作精良,精細到每一個細節。
我預計到了會有很多宣傳品,但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好奇其他專家是怎麼想的,我聯繫了阿爾韋托·費爾南德斯(Alberto Fernandez),前反恐怖主義戰略聯絡中心主任——美國國務院用來阻止IS在線宣傳的專門隊伍。他很快回復了,儘管他說這對他」不算是個很大的驚訝「,但是的確」比他預期的要多得多。「
這是讓人震驚的宣傳活動,可能任何一個其他的非國家的極端運動都無法與其相提並論。
我隨即開始了對這些數據庫的分析。最初,這30天裏發佈的宣傳種類看起來很熟悉,有一些特徵重復出現,譬如綜合日前軍事行動的語音和文字公告。也有一些尋常的調劑,比如平民生活,軍事勝利,受害者化,極端暴力,仁慈的例子,有或是與IS外國戰鬥者的友情……
也有一些對「烏托邦」概念的關注:社會公正,經濟,宗教「純化」以及對伊斯蘭「王權」的長期闡述。其他時候,軍事訓練很是突出,有視頻和圖像來描述軍隊訓練和遊行,以及軍事行動。
除了這些有些膚淺的觀察,我搜集到的內容是如此多樣且多變,要找出特徵並不容易。譬如,在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天,回曆十月的23日,一共出現了50份完全不同的宣傳品。圖片消息和視頻包括一場IS在敘利亞北部的攻擊,以及對在薩拉丁中亡者的悼詞。以受害者為主體的照片展示了在伊拉克的空襲餘波。
可壓倒性的,還是宣傳人員對「日常」生活的精細描繪。50份宣傳中,有32份是關於日常活動:摩蘇爾的一場石膏工場活動,在費盧傑分發報紙,在塔勒阿法爾城鋪路,在加亞拉修電話線……
宣傳從不間斷,個別主題和關鍵的內容突出,但直到這個月結束,我才能辨別出一些規律。這樣想著,我總算找到了IS媒體策略的秘密:「生產、生產、生產」。通過製作如此多、幾乎無法保持追蹤的內容,IS的媒體人員就防止了我們去理解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向互聯網輸入如此之多的信息,以至於讓人無法看清他們到底在做一個怎樣的品牌。他們嚇住、壓垮了敵手,同時誘惑著那些好奇和脆弱的人群。
有著一個月的數據庫,和一點兒「後見之明」,我卻能夠繞過這些,將迷宮般的宣傳話語撕碎。很快,我意識到,這個項目已經不只是我對IS宣傳人員大腦的個人調查了。
當我將數據庫整理好,我開始分析一些趨勢、模式和反常現象。一開始,很少量的暴行讓我吃驚。我從過去的研究中知道,IS的「品牌」要比僅僅讓敵人灑血走的更遠,但在最開始的幾天裏,我的確完全沒有看到。往回看的時候,我才發現了原因。
回曆的十月是在齋月之後,並通過一番「開齋節」的慶祝開始。很顯然,IS想要炫耀一下開齋節。IS的媒體隊伍想要展示的是,對所謂的IS「王權」內外的觀眾而言,「IS式」的開齋節都是無可比擬的。於是,最開始的焦點是IS「烏托邦」的兩個核心點:「平民」的宗教和社會生活。宣傳人員大力展現了在敘利亞和利比亞對窮人的施捨,並花了很多時間用在記錄慶祝開齋的祈禱者和節日「氛圍」之上——孩子們在遊樂場嬉戲,給孤兒們派發玩具和糖果,一線的戰士們唱著歌、喝著茶並一起開懷大笑。
然而,當齋月慢慢變成了歷史,祈禱的成人和玩樂的孩子們開始被的軍事素材所替代。描繪瓜田、手工和工業、野地、征收香煙、清潔街道的畫面,變成戴著滑雪頭罩的IS戰士向遠方發射追擊炮,褻瀆大批的「敵人」屍體,並為戰利品沾沾自喜。
除了這些精心製作的圖片新聞(總共696篇),還有64條視頻報道發出,關注於IS「國度」的各種功能,從婚姻安排所或麵包房的管理處,到IS宗教警察對「盲目崇拜」場所的殘酷毀壞,或是對被指控犯了「宗教罪行」的人進行的殘忍的公開懲罰,其中一個例子,一個被指控是同性戀的男人從樓頂被扔下來,接著又被周圍的人群扔了石塊。每兩個關於日常生活的視頻,就有一個是關於IS的軍事行動的:帶著狙擊步槍的新兵,或是「殉道者」在將自己引爆之前念出自己的遺書,或是精心設計的突襲。
在這些並列的平民和軍隊生活之間,宣傳人員還一直把玩著「受害者」的故事線,經常展示死去或殘廢的孩童、女人和老人,用來最大化地展示敵人空襲帶來的損害。無論是敘利亞的空襲餘波,還是國際反IS聯盟的空襲,這些報道裏的圖片都非常可怕。這些圖片用來給IS自稱的「王權」提供合法性,也用來為IS積極分子犯下的無數罪行辯護。
與七月以來的很多報道所宣稱的相反,IS並沒有將暴行低調化,極端暴力的光譜從來沒有走遠。進入回曆十月的五天之內,就有視頻發出,在敘利亞的哈馬省,一名阿薩德政權的士兵從身後被槍擊,並被扔下了懸崖。四天之後,就又有伊拉克的三名「間諜」被斬首的腳本流出;之後又有一份視頻,IS在阿富汗的一群「敵人」被綁住並殺害——他們被迫坐在埋著的炸藥之上。
越往後,IS屠殺的動機變得越為明顯。這是一個警告,但並不是發給國際社會的。這些視頻的目標受眾是生活在IS控制領域的潛在異見者。他們被告之,這是一個「零和」的局勢:留下來,享受IS的烏托邦,或是協助敵人,然後在殘忍的暴力下死去。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警告是有節制的發出的,IS的宣傳人員想要恐嚇觀眾,但並不想讓他們變得完全冷漠。他們顯然想要——且必須要——傳達更微妙的、不能單單依賴暴力的信息。
讓我吃驚的是,與IS「王權」在剛剛開始之時的表現相反,現在的宣傳很少集中在仁慈和歸屬之上,這兩點都一度是IS公共交際的主打話題。只有很少的幾次,宣傳人員會向外國戰士承諾同志感或友情。大多數時候,對待新成員的承諾都是宗教性的。類似的,這個月的宣傳產品中,只有很少承諾了對投誠敵人的「大赦」,儘管這是IS常常吹噓的政策。所以,別無其他,宣傳人員對信息的制定,是為了配合其中央領導人更廣的策略。
每一天,IS宣傳機器都在轉動,大量炮製著新的一批宣傳品。這一批批的宣傳品,如果分開看,意義都不大。然而,將這些宣傳資料放在一起,卻展示了在這個組織下生活的一份快照。
這裏面,為每個人都提供了一些東西:對反對者殘酷的懲罰,用來滿足支持者、恐嚇敵人;繁榮的農業和工業,用來吸引尋求經濟發展的人;而對解肢、石刑、斬首等堅定不移的執行,則用來吸引尋求法律和秩序的人,更不用說那些對伊斯蘭教法進行最原始解讀的聖戰主義者。與此同時,他們還描繪了一幅優美的風景和自然環境,用來傳達天堂的景象。
很明確的是,IS的「王權」品牌,是非常綜合的。
在我對數據庫進行了評估之後,我意識到,這些宣傳並不僅僅是為了鼓勵IS對外的需求,比如吸引新的支持者,保證舊有的同情者,以及吸引捐贈者,也是為了在「境內」得到傳播。
想像一下你是IS佔領的城鎮村莊裏的普通一員,你不能上網,即便偶爾能上,一個IS戰士會在你的脖子後面觀察你的一舉一動。沒有信息自由,沒有反對的聲音,沒有挑戰的消息,只有IS宣傳部門用無人機投下的「新聞」以及無數的臨時「新聞」廣播。 用這些「新聞」做成的小冊子,播放著視頻的寬屏電視盒投影儀,揚聲器裏的聲明和公告——只有宣傳人員們理想化的「王權」形像在發出聲響。
在某種意義上,網上的情況也是這樣。對很多IS支持者而言,這些宣傳是他們唯一的新聞和消息來源。社交媒體的「迴音室」效果很是著名,也就是說,用戶最後會選擇的是他們自己無差別的虛擬存在。與IS令人中毒的宣傳方式結合在一起,這就變得更加的有力。儘管這些用戶有能力去聽到其他的聲音,這些網上支持者很少會去主動的尋找。實際上,他們變成了IS市場模式的上癮者。
7月的時候,我開始了這個項目,渴望對IS宣傳策略有進一步的洞察。然而,這個項目帶來了更有價值的分析。通過對媒體產出的全體畫面分析,儘管只有短短一個月,我還是剖析和評估了這個組織在對內和對外展示自身的各種方法。如果可以持續這個項目,了解IS決策者的意圖、以及在何時展現出這些意圖,那麼那些正在與IS抗爭的人,應該可以更有效地挑戰IS的信息壟斷。
(責編:歐陽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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