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4 April 2025

異鄉影人|在台為香港「破碎」獨立電影續夢 崔允信:好多以為唔想提,但創作仲喺度

「唔好話 2019,喺 2021 年之前,我都真係冇諗過要離開呢個地方。」數數手指,下個月將 60 歲的前影意志藝術總監崔允信,移居台灣大半年。這些日子,辦獨立短片比賽、搞放映、錄 podcast、做電影比賽的評審,他一如既往忙着與電影相關的事。

已經適應了嗎?他坦言飲食、生活上「始終唔係嗰樣嘢」,身體也確實不如從前,「但你只要諗返自己點解走,就算數啦」,「離開咗可以做返自己嘅嘢,可以重新開始,好幸福㗎喇。」來台後,「起碼暢所欲言啲」,自由的映後談所帶來的開心感覺,他很久沒體驗過。

1997 年創立影意志,20 多年來參與獨立電影的製作、發行,最終被停資助、看不到生存空間一手結束,在台灣重開。身在異地,與香港的距離增加,但像他發起的影意志獨立短片獎,有 165 部來自世界各地的港人作品參賽,漆黑中,離港和留港的人,大概還是有看見彼此的可能。「我哋暫時可能喺唔同嘅地方,但係從來冇分道揚鑣」,他如此相信。

下個月將 60 歲的前影意志藝術總監崔允信,移居台灣大半年。

急轉直下的 2021

2020 年 7 月《香港國安法》通過後,崔允信還未想過要走。那個時空,紀錄片《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雖被電檢處要求加入警告,指影片紀錄的事件「可能會構成刑事罪行」,但仍可照常放映。

2021 年,情況急轉直下。影意志屢被《大公報》、《文匯報》點名批評「煽暴播獨」、「散播仇視國家情緒」,戲院的放映連番遭取消,繼而藝發局停發資助、工作室不獲續約;與此同時,多名民主派被捕、《蘋果日報》停運,崔允信盡量不去想,但還是擔心會輪到自己。

崔允信:「其實有好多戲,今日你哋要想辦法自己搵嚟睇。」

那年秋天赴加拿大探親,崔允信頭一次萌生去意,差點想一去不返,但眼見環境似是平靜下來、心情放鬆了,便選擇回來。怎知在酒店隔離期間,不久前才刊登自己訪問的《立場新聞》也停運、高層被捕,「返到嚟嗰個恐懼即刻出返嚟」,他苦笑。

回來後,影意志獲得資助,籌辦有關疫情的「動態 Rolling」短片節目放映,半年的時間,持續辦放映、映後談,反應不俗,但沒有了藝發局資助,要維繫還是很困難,「根本影意志喺香港的生存空間冇晒」,終在 2023 年中無聲結束。

雖然如此,那時崔允信還是可以個人名義在數間大學教書,講獨立電影和電影節。但自我審查時有發生,他試過將原有課程的《亂世備忘》刪去,「60 個學生有一個篤你,就唔係淨係我死」;有學生提到近年看過最好看的電影是《十年》,他也沒有多言。有時還是忍不住,像有次學生在工作坊尾聲籌備了一場放映,很是開心,他不禁掃興:「其實有好多戲,今日你哋要想辦法自己搵嚟睇。」

或許自己才做到

那段時間《電檢條例》已修訂,多齣影片均被要求刪改,或未能過檢。崔允信無奈,公開放映的討論,很多忌諱、無法暢所欲言;私下辦的放映,來來去去都是同一些面孔。單計安全考量,他判斷自己仍可留在香港教書,「但我覺得就係咁囉,我只可以做到咁。」

「嗰樣嘢係有其他人都做到,或者做得更好。」崔允信覺得,其他人的壓力,比背着影意志總監身分的自己為小,教書的效果,說不定比自己大。但有些事情,或者只有他才能做到,而他想試一試。

崔允信說,來台後,「起碼暢所欲言啲」,自由的映後談所帶來的開心感覺,他很久沒體驗過。

ifva、鮮浪潮觸礁下 辦獨立短片獎

2024 年 8 月,崔允信與太太買了張單程機票抵達台灣。最初的計劃,只是想重辦《理大圍城》、《地厚天高》等獨立電影的放映和映後談,但 2024 年 9 月,有 29 年歷史的「ifva 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節」突然宣布暫時停辦,加上早前「鮮浪潮」又不獲藝發局資助、規模減少,「不如我哋搞囉」——他冒起了搞比賽的念頭,十月宣布以個人名義在台重開「影意志 Ying E Chi」,舉辦「影意志獨立短片獎 2025」,向全球港人公開徵件。  

不少人對他說,比賽為業內帶來士氣。「因為你不停畀人打吖嘛,呢樣又冇咗、嗰樣又冇咗,鮮浪潮得返八套(資助拍攝)、ifva 又冇埋⋯⋯突然間呢度,香港獨立電影好似彈返起。」最終,有 165 部來自世界各地的港人作品參賽,遠超他的預期。為何這麼熱切?「香港真係冇晒吖嘛。」

「以為唔想再提,但創作仲喺度」

過百套作品,來自英國、美國、台灣、歐洲多地,不少與香港近年的社會環境相關,「好多大家以為唔想再提,但創作裡面仲喺度。」當中有偏實驗性的作品,以纏繞幾年的夢作隱喻,有以流亡政治人物為原型的劇情片,也有刻劃躺平廢青、離散的作品。崔允信不諱言,看到這麼多作品,也激發了自己想快點完成一直拍攝的長片。

三月下旬,崔允信和一眾評審在網上公布 12 部入圍作品,不乏曾在鮮浪潮和 ifva 獲獎,但因電檢處要求而在放映時刪減、或以黑畫面處理的作品,像邵知恩《My Pen is Blue,》、阮智謙《爺爺來訪的夜》、王樂堯《From the Void of Time》。

選與港相關 主流未必敢碰的影片

此外,也有拍攝跨性別香港社工如何自處,由盧穎怡、鄭一昊、陳林執導的紀錄片《即使多轉變》,以及 Cheng CC 執導、拍攝記協前主席陳朗昇的《星星之火。不可燎原》等。

崔允信坦言,初審時主要選取與香港相關、反映香港現況、主流電影又未必敢觸碰的影片。不少曾獲獎的作品再次參賽,他相信創作人也希望能公開放映完整版本、與觀眾公開討論,而影意志的平台,正提供了這樣的空間。

辦獨立短片奬,令崔允信感到:「好多大家以為唔想再提,但創作裡面仲喺度。」

「發現原來真係好撚鍾意香港」

在公布入圍短片的直播上,崔允信帶點感性地說起,未離港時已經不太喜歡當時的香港,但當看到世界各地港人的創作、與身處不同地方的評審討論,「我實在感到好開心,我就發現我原來真係仲係可以講一句,我真係好撚鍾意香港。」

獨立短片獎以外,崔允信錄製 podcast 節目《Keep Roll、嚟多個!》,與不同電影工作者談獨立電影,「都想既然可以自由地去講嘢,咪講多啲囉」;也在台灣、加拿大續辦《理大圍城》、《地厚天高》等放映。以往在香港主持映後談,壓力最大的時候,身處海外的觀眾發言提及政治行動,「你真係驚㗎」,但現在,「起碼好得意個心情,係唔驚嘅。」

那在台灣的生活,是否比香港開心?「好難講,真係好難講」,在香港生活多年,突然離開熟悉的環境,飲食、生活上始終有不慣,但還是那句:「諗返我要做嘅嘢嘅時候,就冇乜所謂啦。」有時他也會灰心,像每次有團體解散、有人離港的新聞出現,總有很大迴響,但到他真的落手籌辦比賽、談電影,關注又少了很多。但「慢慢嚟囉」,現在不需再想太多前途的事,「建立到一啲平台,繼續去就算」,「譬如一場幾十人的 Q&A,傾得好就好好喇。」

12 年間,崔允信拍過五套電影。

曾與許鞍華執導《去日苦多》 紀錄九七前香港

正如許多經歷 2019 年的人一樣,崔允信當然沒有想過今天會走到這一步。年輕時的他,最想做的是導演。成長於香港電影最輝煌的 80 年代,1988 年在美國修畢電影系回港,去過電視台做助理編導(PA)、也在電影公司做過副導演,那時片場的做事方式、乃至拍攝的題材也讓年輕有志的他不太適應:「我點解要為你咁戇居嘅嘢咁落力呀?」

自覺和電影工業格格不入,獨立電影卻讓他看到其他可能性。1995 年參加首屆 ifva 比賽,獲得劇情組金獎,之後許鞍華邀他一同執導《去日苦多》,紀錄九七前的香港社會,對他影響甚深,「發現原來認真啲咁做嘢都得㗎喎。」也是 1997 年,在藝發局電影及媒體小組首任主席陳嘉上的促成下,他與一班電影人成立了「影意志」,從事獨立電影的推廣、製作與發行,歷年發行過不少實驗、同志、政治電影,也舉辦過多屆香港獨立電影節。

崔允信承認,當時的時代下自己是幸運的。ifva 獲獎後,他獲得不少機會,2001 年執導的《憂憂愁愁的走了》入選南韓全州電影節,亦涉足過商業製作《追蹤眼前人》、《愛情萬歲》,12 年間拍過五套電影。

崔允信:「我哋暫時可能喺唔同嘅地方,但係從來冇分道揚鑣」。

「知道自己一定唔係王家衛」 專注社運紀錄片發行

原本,自 2013 年完成《無花果》後,他大概會繼續在導演路走下去,但 2014 年,一切都改變了。崔允信笑言,年輕時也有過大導演的夢,「當時以為自己好勁㗎,以為係將來嘅王家衛,就算唔係王家衛,都起碼係一個邱禮濤」;但 2014 年,已屆 49 歲的他,開始認清自己的際遇和志趣:「你知道自己一定唔係王家衛,就算你 50 歲嗰刻,突然出到一套好勁嘅戲,都唔會改變我一生、或者突然變成咗一個好勁嘅人,你要發達你都早啲啦。」

「到 50(歲),我就真係放低喇。」剛好那段時間,拍攝雨傘運動的紀錄片、劇情片如雨後春筍,放下了導演的那個自我,「你就開始可以謙卑地見到《亂世備忘》呢啲戲出嚟,我咪專心去幫呢啲戲囉。」為這些社運紀錄片發行,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合理也應該做,那之後,再發行了《地厚天高》、《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等,the rest is history。

「如果呢十年影意志我哋冇做嘅話,我係想像唔到有人會 pick up 呢啲戲,而且係做到。」

崔允信感到,如今在香港,做獨立電影的,彷彿被主流關上了大門。

獨立電影精神在香港:如被主流關上大門

這些年來,崔允信一路見證香港獨立電影空間的變化。以往藝發局不理會題材便資助、電檢處只是一個「睇吓你幾多級」的機構,2016 年的傘運紀錄片《亂世備忘》,有商業戲院願上映四場,甚至獲電影發展基金資助參與溫哥華電影節。不過到了《地厚天高》,電影發展局已表明因梁天琦的緣故,無法資助,亦沒有主流戲院上映,至 2020 年後的《理大圍城》,連曾經放映的獨立戲院也受壓取消。

崔允信說起,獨立電影的精神,與一個地方息息相關,像美國的獨立電影,與商業片可以互相競爭、影響;但中國內地的獨立電影,就是「對抗」的代名詞。至於香港,以往從來屬於中間的位置,幕前幕後也可游走於獨立和工業之間,但 2014、2019 年後已白熱化,「你選擇想再做啲嘢嘅時候,你等於業內你唔使諗㗎啦,或者你幕前要等一段時間洗底」,做獨立電影的,彷彿被主流關上了大門。

崔允信始終認為,獨立電影、尤其獨立短片有其獨特的價值。沒有商業和市場的考慮,獨立電影的題材及形式都可更放膽去試,也反映出主流較少呈現、但卻真實存在的香港。「幾多商業片你落畫之後就已經冇咗個價值」,但他想到早前溫哥華重映自己執導、講述九七大限的《憂憂愁愁的走了》,有觀眾相隔 20 多年帶同女兒來看,他覺得這些舊的獨立電影,永遠對新的一代都有意思,因為其題材本身已讓它有重看的價值。

獨立短片獎還有下一屆嗎?崔允信笑笑:「點知呢?不嬲做嘢都係咁,所以咪做到咁咋嘛」。

對香港年輕創作人有信心

雖然空間收窄,但崔允信直言,對香港的年輕創作人很有信心。「因為我諗佢哋喺呢個環境底下,佢哋仲會拍嘢,佢真係好有嘢想講,嗰啲嘢都係經過深思熟慮去講嘅。」來台不足一年,有不少人找他做影展評審、講座、也有想拍香港的台灣人問他意見,他感到,台灣始終有一班人關心香港的事情,也有空間創作,來台灣的決定,他覺得沒有選擇錯。

「影意志獨立短片獎 2025」的入圍作品,將於六月在台灣、美國、英國、加拿大舉行實體放映,結果同月公布,被刪減和黑畫面的作品,料可以全貌示眾。可會辦網上放映?崔允信說,有部分作品或涉版權問題、又或創作者不願意,未必能網上放映,「最可惜最終香港可能係睇唔到。」

可見的將來,或有越來越多電影未能在香港觀看、又或不選擇在香港送檢。在這樣的時代下,該如何面對?崔允信承認,現實上是有限制,但法例上仍有空間,像進行私人或網上放映並不需過電檢;鄰近如台灣,也可觀看或購買香港未能上映的電影,「如果觀眾肯主動啲去搵,其實係有機會睇到。」

獨立短片獎還有下一屆嗎?崔允信笑笑:「點知呢?不嬲做嘢都係咁,所以咪做到咁咋嘛。如果我成日都諗住下一屆係點就做唔到㗎喇。」未來,他還希望完成正在拍攝、關於年輕離散示威者的紀錄片,舉辦展覽回顧「影意志」的歷史,有餘力的話,可能重操故業,開班教授獨立電影。

信漆黑之中,終會相遇

這數年來,留港和離港的人不時有爭拗,但崔允信始終認為,走和留也各有原因和困擾,視乎個人選擇。在現今科技發展、及對香港人水平的信心下,他覺得即使身處不同地方,仍可為同一目標進發。就像獨立短片獎中有世界各地的香港導演參賽,放映又可接觸在外地的觀眾,為香港放映不到的電影找到出路,「其實個香港可以拉返闊來睇。」

想到獨立短片獎的宣傳片中,兩個人在漆黑之中手持電筒,最終相遇、交會。崔允信仍相信,不同地方的人可產生連結?

「係,希望係咁。」

相關報道:

開戲難|盤點去年港產片 電影發展基金開戲多過英皇 《填詞L》導演黃綺琳看補助:係應該,太遲添

from 集誌社 https://thecollectivehk.com/%e7%95%b0%e9%84%89%e5%bd%b1%e4%ba%ba%ef%bd%9c%e5%9c%a8%e5%8f%b0%e7%82%ba%e9%a6%99%e6%b8%af%e3%80%8c%e7%a0%b4%e7%a2%8e%e3%80%8d%e7%8d%a8%e7%ab%8b%e9%9b%bb%e5%bd%b1%e7%ba%8c%e5%a4%a2%e3%80%80%e5%b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