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4 September 2020

郝志東:如何理解國家主義知識分子

2020年8月3日,儲百亮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文章,討論了一些支持香港《國家安全法》的國家主義知識分子,包括田飛龍、強世功、陳端洪等。正好在幾天前的7月20日,《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書評,討論 Anne Applebaum 的新書(可以翻譯為《民主的黃昏:威權主義的誘惑》),以波蘭、英、美等地的知識分子為例,揭示那些使獨裁者成為可能的侍臣們的心態,即那些「作家、知識分子、宣傳冊的作者們、博主、政治化粧師、電視節目的製作者、為獨裁者創造文化基因或者表情包以便將他推銷給世人的人」的心態。

他們是真的相信威權主義或者國家主義呢,還是說他們其實只是犬儒的機會主義者?對於該書的作者來說,這一點並不十分清楚。但是有些問題是可以看到的,比如他們對民主的失望以及向民族主義、威權主義的傾斜、對冷戰時期道德上要達到某種目的的一種「鄉思」、對「任人唯賢」制度的失望、經不起陰謀論的誘惑、以互聯網為代表的現代話語系統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敵對思維方式、自己的職業野心等等。

這讓我們想到了中國的國家主義知識分子。他們的基本觀點是什麼,他們在為國家做些什麼樣的服務,他們面臨著怎樣的倫理困境,哪些結構、文化(包括意識形態)與個人的因素在影響著他們的思想與行為呢?這些正是本文想探討的問題。

國家主義知識分子和他們的基本觀點
許紀霖2011年的文章「近十年來中國國家主義思潮之批判」為我們介紹了國家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並且總結了他們的思想。這一節先來簡述一下這個總結。他說,國家主義「主張以國家為中心,以國家的強盛、國家能力的提升作為現代性的核心目標。國家不再是實現公民利益的工具,國家本身就是善……國家即是其自身的目的」。在2000年代,新左派王紹光、汪暉等人從同情和讚美底層民眾、痛恨西方資本主義及其民主,走向全面擁抱國家的路子,認為前30年和後30年都是中國模式的成功實踐,使得中國擁有了一個相對獨立和完備的主權性格及自我糾錯機制。

上述所謂的主權性格,在王紹光和胡鞍鋼看來,就是「國家實現自己意志的能力」,即吸取能力、調控能力、合法化能力和強制能力。在汪暉看來,這個國家就是黨,即「政黨的國家化」,而這個黨國則代表人民的普遍利益。

那麼有沒有黨國不代表人民利益的時候呢?強世功說這個問題本身就不存在。「政治問題的關鍵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服從與不服從的問題。只要不服從政治權威,『說你錯,你就錯,做對也錯』」。所以從邏輯上說也就沒有黨國是否代表人民利益這個問題,說代表就代表,不代表也是代表。當然在強世功看來,不容分說,中共就是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的,黨的意志就是國家意志,黨國一體,黨是靈魂,國是肉身。汪暉也認為「黨國代表普遍利益」,而且從1949年中共建國之後就一直在代表著人們的普遍利益,只是在市場化改革之後,各種利益滲透到國家意志中,這個特點受到威脅,所以更應該加強共產黨的領導。

那麼,共產黨領導的特點是什麼?如何加強共產黨的領導呢?強世功從施密特主義出發,認為政治的首要問題是分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在這兩者之間,只有暴力和政府,沒有什麼自由問題。這種暴力,在張維為看來,是善。所以他說「政府是必要的善」。即開明的強勢政府是善,不是人們通常認為的「必要的惡」。這就是潘維所說的中國模式的根本特徵,即擁有一個先進的政治集團,一個代表全民福祉、公正無私、紀律嚴明、團結統一的執政集團。這個紀律嚴明、團結統一的政治集團的能力就是韓毓海所推崇的西方國家那種「極強的擴張和征服能力」、對社會領域具有的「高度的整合與動員能力」。

這種整合與動員能力來自於對敵友的明確劃分,來自於保持政治共同體的同一性。所謂劃分敵我,就是要排除內部和外部的異質性。用現在的話來說,這些需要排除的異質性就是「海內外敵對勢力」。由此而得來的國家意志是絕對的、唯一的、至高無上、不可分割、不可轉讓的。這正是施密特式的同一性政治秩序。

於是,他們反對公民社會。王紹光認為公民社會是一個無所不包的大雜燴,公民社會組織「不過是些追求一己私利的利益群體或壓力集團而已」。他們還拒斥現代的代議制民主。在陳端洪看來,中共和人大就是人民的代表,並擁有超越憲法的、不可分割、不可轉讓的最高主權。這是歷史的選擇。於是也發生了眾所周知的其他一系列事情。這裏我們就不一一列舉了。

他們如何服務國家?有何倫理困境?
我在《十字路口的知識分子:中國知識工作者的政治變遷》一書中討論了知識分子的三個政治角色,包括專業的角色、有機的角色,以及批判的角色。其實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應該扮演一個專業的角色,否則便不能稱為知識分子。

這個專業的角色要求他們對政治保持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如果他是一個教授,在課堂上討論政治問題,那麼他應該像韋伯說的那樣,將不同的政治觀點都擺到桌面上來,不能迴避不利於自己觀點的事實。討論事情要講事實、講邏輯,要實事求是,要追求真理。

有機的角色則是葛蘭西講的那樣,為統治集團做代言人,履行具體的社會控制與政治管理的職能,即做統治階級的吹鼓手、組織者與管理者。也是熊彼得所說的,為一個黨或者這個黨所代表的社會運動寫宣傳單、發言稿、黨秘書、顧問等。

而批判的角色則是曼海姆所說的「墨墨黑夜中的守更人」的角色,也即中國人常說的社會良心的角色。這個角色要求知識分子站在弱勢群體的立場上,為公平、正義發聲,進行社會批判。於是他們通常就站在了權力的對立面,在挑權力的毛病。

那麼這些國家主義的知識分子們在扮演著什麼樣的政治角色呢?很顯然,是有機知識分子的角色。比如,他們做政府的顧問,幫助政府論述為什麼北京對香港有全面管治權。倡導香港要「二次回歸」的鄭永年,被稱為「海外國師」。他說香港在第一次回歸後,中國只有主權沒有治權。本文開頭所引的儲百亮的文章,談到了田飛龍和陳端洪的觀點。從國家主義的觀點出發,他們認為香港的社會運動是分裂國家的行為。香港是中國的香港,不是分離主義者的香港,個人自由、個人權利要服從國家權威、國家利益。因為同樣的原因,西藏、新疆和台灣的分離主義也都在被撲滅之列。

強世功認為1980年代對香港地位的界定是中國還比較弱的時候的事情,而且還受到外國自由思潮的影響。正如田飛龍所說,我在弱的時候,接受了你的原則。現在我強了,有自信了,就要堅持我自己的規則,自己的價值觀,自己的看法。陳端洪認為國家的存在是第一位的,憲法法律必須服從於這個根本目的,所以向香港推行國家安全法是非常重要的。他在2018年的一篇文章中直接引述了施密特的理論,來支持他的觀點。他說國家處於極端危險中,即生死存亡之時,領導人可以將平時的憲法與法律放在一邊,「特別是其中的公民權利條款,而採取一切必要的措施」。

這些國家主義知識分子們在扮演國家決策顧問的角色,為政府決策提供理論支持。他們認為,只有加強國家的力量,撲滅任何反對力量,也即「海內外敵對勢力」,中國才能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恢復世界強國的地位,甚至取代美國成為新型的良性帝國。

但是,這個有機的角色,和知識分子的專業角色與批判角色是有衝突的。於是他們實際上面臨著一個倫理困境。

我們先看他們的有機角色和專業角色的矛盾。像鄭永年那樣把香港的主權和治權分開,非此即彼,就不是專業主義的分析。另外拿香港最近幾年的社會運動來說,其實任何一個社會運動都會有各種派別。香港這個社會運動主流是爭取民主,而不是港獨,也不是暴力抗議。用港獨和暴力來概括這個運動,顯然是以偏概全的,不符合事實的。香港的民主化也是基本法所規定的,並不是像陳端洪所說,香港民主了,中國就要滅亡。專業主義強調客觀、公正地分析社會現象,不帶黨派偏見。所以他們的這些觀點,顯然不是專業主義的觀點。他們扮演的這個角色是和專業主義的角色有衝突的。但是如果不進行專業主義的分析,那麼他們還是知識分子嗎?這顯然是一個倫理困境。

香港科技大學唐文方教授,2020年8月19日在《南華早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國安法實行之後,香港的學術自由完全沒有受到影響。香港的學術自由比美國都好。從專業主義的角度上看,這個論斷既不符合事實,也不符合邏輯。具體例子很多,我就不講了。但是從邏輯上講,國安法就是要限制人們的言論與行為的,當然是要讓人們謹言慎行。否則為什麼要立法呢?連美國的幾所名校都在採取措施,看是否應該讓學生們在網上討論時匿名發言,以免「觸法」,會有嚴重後果。香港的大學教授和學生能不小心嗎?能不受影響嗎?

上面兩個例子說明,有機知識分子在為國家服務的時候,是會犧牲專業主義的精神。這無疑是一個他們需要考慮並解決的倫理困境。否則他們便不應該被稱為知識分子,而是應該被稱作政治家或者政客。

他們的有機角色和批判角色也有衝突。批判角色強調做社會良心。這就要求堅持普世價值,將公平、公正放在首位,而不是強權政治。田飛龍所說的我強大了,就可以為所欲為,就是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叢林法則。這裏看不到對人的尊重、對弱勢群體利益的保護。金燦榮2016年1月10日接受浙江海洋學院的陳玲採訪時說,大陸軍力解決台灣問題很容易,幾十個小時就能打下來。台方的20萬軍隊,「大部分就投降了,剩下的幾萬人就消滅了」。把「消滅」幾萬人說得這麼輕鬆,哪裏有什麼人道、人性、人權可言。

國家主義知識分子的這些觀點,顯然和社會良心不沾邊,和民主、自由、人權的普世價值不沾邊。但是這正是國家主義知識分子的倫理困境。正如他們需要解決有機角色和專業角色的衝突一樣,他們也需要解決有機角色和批判角色的衝突,否則他們也不能被稱作知識分子,只能被稱作政治家或者政客。

那麼為什麼這些國家主義的知識分子會扮演這個有機角色,而不是專業和批判的角色呢?這可能和結構、文化與個人的因素有關。

為什麼要扮演有機角色?
結構的原因相對比較容易理解。在目前的大環境下,專業的角色是不太容易扮演的,尤其是在涉及到政治和歷史問題的時候。專業的角色要求客觀、公正,不能非黑即白、非對即錯。因為政治問題總是非常複雜的,比如香港的社會運動問題。歷史問題就更是如此。但是在大陸的語境中,知識分子必須站隊。

比如胡錫進在5月24日《環球時報》的一篇評論中說,在中美衝突中,知識分子們必須站隊:「精英們這個時候不能戀美國、怕美國,而要敢於站到與美國開展複雜博弈的一線,把國家利益和民族大義放在首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現在是很多中國人需要重温這句話的時候了」。專業主義要靠邊站。他說知識分子們不可以說美中關係變壞,中國是否也有錯,中國是否需要做出重大調整。儘管現在的問題的確是互動的結果,但是問題在美國。所以這個隊不能站錯。

田飛龍也說中國知識分子們要「選邊站隊」。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就沒有專業主義可言了。如果你站錯了隊,是會影響到你的飯碗的。所以很少人有這個膽量。

在目前的大環境下,批判的角色就更加困難。相當一部分具有批判性的知識分子已經被開除公職。不身陷囹圄已經是非常客氣的了。所以結構性的因素使得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會扮演有機的角色,甚至是本文所講的國家主義的角色,主動為政府出謀劃策,當顧問,而不是批判的角色。

文化的因素可以包括讀書做官、光宗耀祖等傳統觀念。做一個政府的顧問,幫助政府決策,自然是非常榮光的事情,也有很多實際的利益。文化的因素也可能是意識形態問題。這些知識分子或許真的信仰國家主義。許紀霖在前述文章中,提到傳統儒家觀念、共產主義烏託邦、普世價值在中國逐漸受到攻擊,於是國家主義乘虛而入,成為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去價值的價值、去意識形態的意識形態,受到一些知識分子的追捧。國家被他們神魅化,國傢俱有內在的善,可以造福人民,維持穩定,能夠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他們並不認為國家主義會催生出一個反人文、反人性的國家。

但是結構和文化因素都還不足以影響他們的行為和思想。這裏還有一個個人的選擇問題。金燦榮在前述訪談中回答了陳玲關於他為什麼年輕時比較激進(小學三年級組織地下游擊隊、大學組織辯論隊、研究生時期組織推翻了研究生會、食堂罷餐等等)而現在比較保守的原因。金燦榮引述了蕭伯納和羅素,說一個人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不激進就是沒有良心,沒有激情,沒有創造力。但是在30歲以後,年紀大了,還激進,就是沒有腦子,沒有出息,沒有把握好那個度,沒有戰略定力。成家立業之後,有了家庭責任之後,人會穩重一些。

換句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這當然是個人的選擇。一些扮演批判角色的知識分子並沒有因為年紀大了而不再批判。那些所謂「兩頭真」的老革命家們,恰好是在老年才更加具有批判性的。例子也多不勝數。

當然對個人的選擇,或許有一些歷史事件也起了一些催生的作用。比如金燦榮提到當年蘇聯解體,使他感到尋求西式民主自由,國家就給搞沒了。這個不對。「傷害了這個國家了,我覺得人生意義就沒有了」。這些都是個人的認識。田飛龍也提到2014年在香港,「目睹了騷亂」,決定「重新思考個人自由跟國家權威之間的關係」。

這些也都是個人的選擇。還有很多人也都經歷了同樣的歷史關頭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做出了像批判型知識分子那樣完全不同的選擇。

但是個人選擇為什麼如此不同呢?這或許和個人的性格有關、和所接受的中小學和大學教育有關(田飛龍說他也是自由主義學者培養出來的——不過這或許是對他的導師的一種反叛吧),當然也和他們對環境和文化的認知有關。這些都需要更多的研究。

總之,理解國家主義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比較容易,許紀霖已經給我們做了一個很好的整理。理解他們的角色扮演與倫理困境比較容易,因為這個可以從他們的行動中看得比較清楚。但是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許上述的結構、文化和個人的因素在相互影響,從而使他們做出了國家主義的抉擇。

不過無論是什麼原因,正如齊慕實(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知識分子的專家)在上述《紐約時報》那篇關於中國國家主義知識分子的文章裏所說,忽視他們的聲音,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危險。許紀霖在他文章結尾也說,「國家,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給大家提個醒,讓我們更好地認識這些國家主義知識分子,正是本人寫作這篇文章的目的。




(郝志東,澳門大學社會學系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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