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8 November 2019

當暴力無限循環,中大、理大的年輕勇武者在守什麼?

反送中運動以來,政府和警方不斷強調要「止暴制亂」,但結果卻是「以武製暴」,為何香港十幾歲的高中生、大學生、年輕示威者,與警方之間陷入暴力循環?究竟示威者為何冒著中彈與檢控暴動罪的風險守在前線?他們的心態在這幾個月間怎樣急速轉變?
「當你真正站在那裡的一刻,你才知道有多恐怖、多孤立無援。剛到中大二號橋,就聽到呯呯呯催淚彈的聲音,每一秒都有催淚彈射過來。只看到橋上警方發出的大量白光燈和無數催淚彈以及濃重的催淚煙,其餘什麼也看不到。
我原本在中排,隨著前線不斷中彈倒下,自然就成了前線。而我左右兩邊卻不斷有人頭部中彈,和一個個中彈倒下,後面人再上來填補他們的位置。然後我發現手上的盾穿了個洞,這時才知道自己手臂中彈。
但是看著自己身後只是群女孩和年紀小過自己的手足,心想如果我們這道防線被突破的話,他們根本抵擋不住,那麼全部人都要被捕、被控暴動罪坐監。所有進去中大的人都抱著攬炒的決心。」
化名吳天使的18歲「衝衝子」在12日趕赴中大現場,歷經激烈如同戰役的現場。
從11月11日,網民發起全民三罷(罷工、罷市、罷學),包括中文大學在內的八大院校響應罷課行動。當日,警方指有人在中大二號橋上,向下面吐露港公路投擲雜物影響南北行交通,需採取拘捕行動,終釀成歷時15小時、警方發射2000多發催淚彈、布袋彈、橡膠子彈及海綿彈等各式子彈,出動水砲車的「二號橋之役」
身為大專生的吳天使,12日當天得知防暴警準備攻入中大,即時帶著裝備去到中大,準備做他一直在前線負責設置路障和滅煙的工作。不過一到中大,他發現那裡根本就是戰場,當一排排抗爭者中彈倒下後,他就和其他最前排的人,用木板、桌子等一切能找到的用品來抵檔防暴警察。同時掩護身後包括愛米(化名)在內的「火魔法師」,讓他們有足夠時間向防暴方向投擲汽油彈,以火陣阻止對方進攻。
回想當日情況,他說:
「中大這場仗雖然贏了,但太多人受傷,對這場運動暫時沒有實質改變,預計接下來只會有更多人受傷。你不知道要面對多少次這種恐懼,但你不可以不直面面對這恐懼,否則只會有更多人感到更加恐懼,而令到香港變得沉寂下來,不會再有人出來發聲。我相信這麼多人肯聚在一起,就是相信大家的力量一定可以表達出來,令到有些東西可以改變,令到香港變得更加好。」
基於這種信念,他旋即又投入下一個主戰場,香港理工大學。17日,警方將警力轉向理工大學。吳天使一邊防哨,一邊為另一場激戰作準備。截稿之前,記者無法聯絡上吳天使。只見一群守在理大的示威者,仍在與警方激烈作戰,甚至發出致全港市民絕筆

告別「港豬」 成為「勇武派」

吳天使與許多港人一樣,在反送中運動開始初期,他並不關心,是一名典型的「港豬」,「我只覺得你們怎麼搞是你們的事,搞不到我就行了,對我們沒影響。」但是隨著運動的推展,對反送中的了解加深,吳天使發現個人的自由、權益都會受到影響,開始對運動多了一層關注。200萬人遊行,他有參與,但對於要為參與運動負上法律責任,仍有很大顧忌,「擔心被控暴動罪,擔心要坐監,擔心自己的前途。」
直至831太子站事件發生,徹底改變他。當天防暴警察衝入港鐵太子站,無差別襲擊地鐵站裡的示威者、市民。有人被打至卧地失去知覺。當晚,吳天使因早兩班車走而逃過一劫,「831是721的加重版,施暴者由黑幫轉為警方。你說警方是否失控?我認為是。當警方失去保護市民的能力和責任後,作為有能力的市民為何不起來自己保衛自己呢?我站出來是為了家人、朋友。雖然他們不理解示威者,但我站出來能保護到他們就無所謂了。」
吳天使在831後,雖然由和理非轉為前線,但他嚴守不傷害任何人的原則。每次示威遊行,他負責挖磚、設置路障和滅煙工作,「我們不是想破壞什麼,也不想傷害任何人,加上對政府仍有一絲期待。我們所做的只是想保護去遊行的人可以安全撤退,或讓他們安全地走到政府面前告訴它人民的不滿和訴求。」
不過,隨著831事件發生後,坊間開始出現被跳樓被浮屍傳聞,以及發現多宗同類個案,社會極度不安。保安局長李家超近日在回應議員查詢時表示,6月至9月共有256宗自殺個案,較去年同期增加34宗。2,537宗發現屍體、送院前或送院時死亡個案,較去年同期增長311宗。政府只給出一組數據,對事件卻不聞不問,這種態度,讓吳天使對政府的最後一絲期望也幻滅了。
反送中運動5個多月來,港人的反抗口號由最初和平遊行時呼叫的「香港人加油」,到政府10月4日強硬推出《禁止蒙面規例》時的「香港人反抗」,再到最近11月8日,大學生周梓樂在防暴警察鎮壓示威活動的現場,無故跌下停車場不幸身亡後,港人發出「香港人報仇」的怒吼。
採訪當天,路過理大的市民,有許多中年人、老年人,主動在馬路上向橋上的學生表示關注和支持,並要他們小心自身安全。
70多歲的許先生,特地由土瓜灣住所來到現場,為的就是要親身向學生表達支持。他70年代由大陸移居香港。未移居前,他在大陸經歷過連串政治運動,親眼看到中共在土地改革時,如何運用人民鬥人民的方法,使到雙方互相殘忍廝殺,「我那時很小,親眼看著那些人就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好殘忍,好殘忍。」因此他對港警濫暴,感到特別氣憤,「這些學生毫無寸鐵,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抓到就算了,還不停打他們的頭、頸,這麼打是往死裡打,和大陸武警手法一樣。」與許多理解、支持運動的同代人一樣,許先生指出,學生並沒有犯錯,要停止暴力,政府必須是主動停止的一方。

「以暴製暴」的惡性循環

反送中運動以來,政府和警方不斷強調要「止暴制亂」,但結果卻是「以武製暴」,以警方的暴力鎮壓激發與製造出示威者的激烈反抗。近期的中大、昨日的理大之役是最佳例證。
按照警方這幾個月的行為模式,示威者已預見到,警方一旦衝入校園,就會全面抓人和發射催淚彈等。吳天使說:
「當我們中了水砲車後,整個校園你只聽到一片哀嚎聲。我們不想這麼多手無寸鐵的人受傷,可以怎麼做,唯有用武力反抗。
因為警察開啓了暴力的尖端,他們已停不下來,所以示威者也不會停下來,因為示威者已不再相信和平的示威活動可以爭取到什麼,所以無限地陷入暴力的循環。但政府完全不想讓步,不思考如何令暴力終結,相反只要求示威者停止暴力、停止自衛。
如果我們真的停止用汽油彈,放下身上所有裝備,手無寸鐵地停下來,搞一場大遊行,那時政府會否回應我們的訴求?我覺得不會,所以才不可以放棄武裝。」
面對這個惡性循環,特首林鄭月娥每次回應事件,只強調要「止暴制亂」,卻任由警方暴力持續上升。不少前線示威者受訪時表示,作為示威者,並沒有能力解決暴力循環,他們認為,政府若能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調查警方濫暴,會有一半的示威者會回歸到和平示威。
根據香港民意研究所發表在11月中的一輪民調結果顯示,隨著社會暴力不斷升級,約83%受訪者認為政府要負最大責任,73%認為警方需負上「幾大」及「好大」責任,但也有約40%受訪者認為示威者也要負同等程度的責任。香港民研分析,警方以「止暴制亂」作為行動說詞已失效,現時警方是「以暴製亂」。
「只要警方停止用武力,我們就不會使用武力。我們都想終結這種暴力循環。我們只是群普通人,大家都想過回普通的正常生活,」吳天使說。

暴力面前,抗爭者對生死感到麻木

隨著個人行動升級,前線示威者每回出去都面臨著被捕、被施暴的危險,他們怎麼看待坐牢與生死的問題?
把這個問題拿來問吳天使,他說,自己一直在反思個人與這場運動之間的關係。
「我會不斷問自己,我們在爭取的是什麼?所謂爭取民主、自由時,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想清楚沒有?我已想清楚。為了爭取想要的可以去到哪個地步,可以犧牲些什麼。831後,我已做好被捕的準備。到10月 1日,一直傳解放軍入城,我們可能會死,但自己仍然選擇上前線。
你說暴動、坐監,我相信我今天所爭取的得益高過我代價的成本,是賺到了。我今天坐監和我所爭取的自由,只是打了個和,不賺不失。但有許多人不用坐監卻可賺到自由,很值得;不一定自己得到(自由),更重要的是更多的手足可以成功,可以得到自由,這對我來講是賺了,所以也就不會再感到害怕了。
10月開始,隨著警暴幾何級上升,反而令吳天使對生死有些麻木,「因為每天都走在生和死之間,反而看淡了生死。來到前線這個地步,生與死已沒有留戀了,已做好最壞打算和家裡人道別,朋友見過幾次面已很足夠了,已準備好下一秒就被捕或死亡。」
反送中運動開始以來,有前線手足表示已寫好遺書。吳天使卻不願這麼做,「不想有牽掛,想淡淡的來淡淡的走,不用看得太重。要和家人講的都講了,接下來做更多的回報他們。我現在的行動就是留給大家、留給明天最好的禮物。」

被扣押期間,她被關在房內放了兩粒催淚彈

半年前,沒人想過被指深陷港孩、公主病、少爺病的香港年輕一代,竟然在一夜間成長,並帶領整個社會走上香港史上規模最大、最激烈的民主運動。在這條不歸路上,前線已成為自我犧牲的代名詞。剛過16歲的愛米,雖然身形消瘦、矮少,行動上卻不輸給任何一個男孩。
早在雨傘運動時,仍是小學生的愛米就跟隨哥哥到金鐘政府總部遊行,更在公民廣場睡過兩晚。反送中運動以來,她屬於第一批參與其中的人。「6月時感覺應該要出來,是因為銅鑼灣事件。一個人可以無端從香港消失,然後出現在大陸,很匪夷所思。我開始擔心,香港會否也變得像大陸一樣,無法再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呢。於是開始做文宣,叫朋友走出來。」
愛米愈走愈前,6月底已開始滅煙。7月1 日,她與一眾示威者衝擊立法會大樓。想起當時情景,她覺得有些好笑也有點令人生氣:「我是其中一個負責撞玻璃的。在撞時,後面的人說我們撞那麼久都撞不進去。我心想,你來試下,這都是什麼樣的玻璃。我一個女孩在前面撞,你們整班男人在後面。」
當他們成功進入立法會大樓,並進入議事廳後,現場氣氛開始變得緊張。早已佈防在外的警方發出最後通牒, 要在午夜12時進入立法會進行清場行動。隨著最後時限逼近,愛米想到的不是自己會否被捕,「我所想的是,如果大家要留守,我就陪大家一起留守。如果大家要走的話,我一定會是最後一個走,不能留下任何一個手足。」這一天的行動,也成了反送中運動的分水嶺,許多和理非走向了前線。
831事件,警察由執法者變成濫暴者,讓許多港人失去信心。當晚在現場的愛米,也恰好逃過警方鎮壓。「當晚我在現場,突然聽到有手足大叫防暴來了,叫大家快走。我即刻往站外逃,好在後面的手足幫我們擋住,所以才幸運地逃得出來,但他們卻被捕了。自己覺得很內疚,當時應該留下來陪他們到最後一刻,不應該自己先走而令他們被防暴打得那麼厲害。」
於是第二天,9月1日,愛米和其他示威者回到現場,並包圍旺角警署,最後更被捕。警方把她們抓到羈留室後,仍瘋狂地向她們的臉部噴胡椒水。愛米的一名朋友則被關到新屋嶺,長達10日。她雙腿雖被打得全腫,但警察拒絕讓她入院接受治療。反而在扣押期間,把她和其他大約10名被捕人士關在一個房間裡後,向他們發射了兩粒催淚彈。

上街頭,是為了明天

面對警暴,愛米在被捕前也曾擔心過。到被捕後保釋出來,她曾有一段時間失眠,「擔心自己會否坐監。但後來想想,自己把自己收起來做港豬也沒用,倒不如繼續出來,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就算官司纏身,處於保釋期的愛米,仍選擇再向前走一步,成為「火魔法師」。像在中大、理大戰役裡,與防暴警察對峙時,她就是在吳天使一群抗爭者掩護下,向警方投擲汽油彈,來牽制對方的進攻,「反正也是死,不如豁出去了,沒有包袱,家裡人都藍得發紅。」
6月至今,前線抗爭者陸續被捕,只有16歲、同為中學生的愛米,面對新加入的中學生手足,儼然一名老前輩,「現在有許多中學生走出來,有新血是好,他們有許多東西不懂,要教他們。 像現在封橋,他們封得那麼近,到時要走時不知能否走得及。不過不要緊了,我一開始也是有很多東西不懂。如果沒有他們,這場運動根本無法繼續下去。他們肯出來已經很好了,」她對於自己的生命可以看得淡,但對於抗爭者之間的包容和信任卻很珍惜。
對於愛米這一代香港年輕人來講,他們放棄了以往喝珍珠奶茶,吃港女甜品,和朋友一起打扮、逛街的生活。他們甚至放棄了對自己未來的想像和自己的生命。但是青春的他們卻對於下一代有責任感。
吳天使指這場運動雖然令相當一部份香港人醒覺,但更重要是要令下一代年輕人同樣能夠保留住這種覺醒,「我們這一代的教育沒有被愛國愛黨教育污染。但下一代會較困難,因為目前的教育滲透得很厲害,由幼稚園開始就教要愛國愛黨。這會令香港重要的核心價值,如自由、民主和人權等觀念迅速消失,這個情況令人很擔憂。所以我們這一代人才走出來,才這麼努力地要創造機會給下一代,否則將他們的機會更會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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