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1 月13 日，北京霧霾籠罩，大批家長帶兒童在醫院接受治療
文 /鄭義
2013年新年伊始，濃重的霧霾籠罩了中國中部和東部大部分地區。官方氣象部門發布大霧黃色預警，環境監測部門發布的數據證實空氣污染達到嚴重的程度。百姓搶購口罩，網上一片驚呼，但我卻忍不住要叫一聲好：各類環境污染中，我特別偏愛沙塵暴和霧霾，因為這是「環境污染部」、「真理部」和防暴警察欺騙不了屏蔽不住鎮壓不下去的警報。倘若是幾位環保人士舉牌上街，即刻便會被警察按倒在地，施以拳腳。今日之中國，能以欺騙不了屏蔽不住鎮壓不下去的形式向國人發出自我拯救號召的，也唯有沙塵暴和霧霾了。
大霧霾好！好在誰也遮掩不了這一次特大霧霾好在政府無法進行欺騙性的「解釋」。
2011年 2月初，環保部宣布 27座城市同時發生空氣污染，官方發表的污染級別是「輕度、輕微污染」，解釋的原因是過春節「上路車輛增多，再加上持續燃放烟花爆竹」。2011年10月底，霧霾籠罩幾乎半個中國，具體說是整個東部，能見度極低，機場取消航班，高速公路封闭。環保部門發布的消息是「輕度污染」。
2012年 3月中旬，北京大霧瀰漫，首都機場400多航班被迫延誤或取消。官方發布的消息是：「輕微超標的空氣質量加重到三級輕度污染」。
2012年 6月前半月，中國大陸多地被黃色霧霾籠罩，猶如沙塵暴天氣，以南京、武漢最為嚴重。江蘇 13個城市 17個 PM2.5監測點全部「超標」。山東、河南、安徽、湖北的多個城市，也出現霧霾天氣。有專家称，在南京，呆在户外 24小時，等於抽了 15包烟。但是，中國氣象局和湖北省環保廳的解釋居然是「大面積焚燒秸稈」。
被謊言深度麻醉的人們可能習慣性繼續輕信。污染部（作者對環保部的戲虐稱呼，編者按）壟斷知情權，又把各個城市的空氣監測點都設在空氣清新的遠郊區和市區公園、學校，數據表面上是真實的，你不能不相信，不相信也拿不出自己的數據。即便他們公然偽造，你又能如何？現在好了，大範圍霧霾神秘地無可阻擋地降臨了，疑點重重的官方數據終於成為笑柄，無需再加以一一批駁。不能把霧霾以煽動顛覆國家罪關進監獄，污染部和真理部（作者對中共宣傳部的戲虐稱呼，編者按）就出來加以解釋，「放鞭炮」、「燒秸稈」成了原因，總之是百姓成了他們的替罪羊。那麼，在聽不到鞭炮聲看不見燒秸稈的季節，比如這次發生的霧霾，就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次霧霾，比他們一萬個監測數據，一千篇專家訪談更權威，更雄辯，更具公信力。
破壞環境換取發展只是透支未來自然，似是而非的解釋還是有的，比如「GDP至上」、近三十年來的「高速增長」、「世界生產總量第二大經濟體」等等，總之中國人目前所遭遇的巨大生態環境災難是經濟發展的負面效應，難以逃脫的題中應有之意。事情絕非如此。國家環保部副部長潘岳曾痛心疾首地大聲疾呼：「在過去的五十年中，中國的人口增加了一倍，生存空間卻減少了一半。在人口遠遠超過土地承載力，資源極度短缺、環境容量極度狹小的情況下，中國經濟不可救藥的採取了一種高消耗、高污染的方式：單位產值的排污量是世界平均水平的十幾倍，勞動效率僅為發達國家的幾十分之一，經濟不穩定的系數為世界平均值的 4倍以上。與此同時，能源浪費消耗極大，1萬美元消耗礦產資源是日本的 7.1倍，美國的 5.7倍，甚至是印度的 2.8倍。這種增長方式必然導致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在人類社會文明史中，環境與能源問題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突出。中國膨脹的人口和粗放型的經濟增長方式，將使空氣、水、土地、生物等環境要素破壞，自然災害頻發，資源支撐能力下降，民族生存空間收縮。如果不迅速轉變生產與生活方式，人類歷史上突發性環境危機對經濟、社會體系的最大摧毀將可能出現在中國。
潘岳先生不能明說的是：這不是生產，而是搶劫。按照他提供的數據，整個中國的經濟絕對是一個虧本的買賣。他提出要實行「綠色GDP」核算，即把資源和環境的投入與破壞也計入成本，然後再來進行經濟效益評估。結果可想而知：遭到既得利益集團聯手抵制，以潘岳本人被閉嘴消音了事。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是一個虧本買賣，為什麽還有人做？答案是：做生意的和承受虧本後果的不是同一個人。官商勾結大發不義之財，而留下環境災難由百姓承擔。
解決之道是明確產權及民主選舉
生態環境問題本質上並不是什麽宣傳教育或者道德問題，而是一個政治經濟學問題。這個問題的核心或要害是產權問題。在一個典型的產權私有（民有）社會裏，每一塊土地、山林、水源地、湖泊都會受到法定主人的守護，即便是個人無法擁有的大的湖泊森林河流，其產權也是明確的，也受到在私有制基礎之上形成的民選政府的守護。唯獨所謂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創造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模糊的產權制度。在這個奇特的制度下，土地、山林甚至你住宅的地基都不是你的，而是國家的。在實行委任制而不是普選制的中國，這個產權國有實質上就成了官員私有。僅從資源及環境保護角度而言，官員私有也不錯，至少產權明確。若設縣長就是這個縣土地、森林、河流的主人，法律和百姓都承認，還有合法的產權證書，這樣，他一定會拼死保護這塊巨大的可以傳之子孫的財產，而不容任何破壞性、掠奪性開發。可惜這只是一種假設，老百姓不答應，不僅違反了自然法也違反了中共自己的憲法。
如果再進一步觀察，就會發現官員們也不是「非法佔有」而是合法地或半合法地獲得了資源與環境的經營使用權（完整產權的一部分）。所謂「產權模糊」，其真正的模糊之處就在這個所有權與使用權「兩權分離」：土地、森林、河流之產權是國家的（有時也表述為人民的），但經營使用權在人民無法左右的官員手中。只要「兩權分離」這個人類產權史上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旦出現，它便要瘋狂吞噬與毀滅，勢不可擋。
官員們所擁有的，並非完整的產權而僅僅是「過期作廢」的經營使用權，於是，他們突然煥發出狂熱的無可抑制的「GDP崇拜」！既然能夠假「GDP」、「經濟發展」、「小康」之名不受限制地揮霍資源污染環境，為什麽不！在這種「兩權分離」的產權結構之下，在這種不受監督的政治結構之下——總之，在改革開放以來「具有中國特色」的制度「安排」之下，當然只能是官商勾結，瘋狂變賣、掠奪污染，反正是一座無主的金山。事情發展到調動軍警鎮壓大規模群體抗議事件，就更上層樓，又進入一個新境界：從政治經濟學問題上升到明火執仗的刑事犯罪問題。
不解決這個政治經濟學問題（產權問題），中國的環境災難絕無緩解之可能，一絲一毫都不會有。一切的所謂改革、制度創新，鎮壓維穩都無濟於事，不過是抱着炸彈「擊鼓傳花」，只求不在自己手裏爆炸。
（作者是當代中國作家，曾任獨立中文筆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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