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刀﹒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哲學的老師,叫樑世昌,他或許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老師,對我的思想有很大影響。有一天他出了一個簡單的哲學題。
這道題是這樣的: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是否都是相對的?當時我們全班同學大都回答是相對的,我也是。於是我們就中了圈套,因為這是一個哲學的悖論,我們回答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這句話就証明世界上起碼有一件事物是絕對的,就是這個答案。
我談到這件事,不是為了懷舊,而是有網友提到辯証唯物主義,提到文革也有積極的一面,也要一分為二,我忍不住想要反駁一下。
我很久不談主義,今天我談一下。唯物主義我認為是對的,物質是基礎我也認為是對的,但辯証唯物主義提出的物質是基礎,精神有反作用我就認為是狗屁。說它是狗屁不是因為這句話是錯的,這世界上有些話,有些事,有些人都是決不會有錯的,而是因為它極可能被濫用,可以各取所需的強調其中的一面,就等於沒說,典型的例子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大躍進。
提到文革,李揚兄稱或許有它存在的歷史必然,我不反對,正如希特勒從屠殺德國猶太人到屠殺歐洲猶太人。波蘭人,甚至想要征服世界一樣,文革是一種倒退的人類歷史進程中的必然,是一段瘋狂歷史到達頂峰的輝煌。
李揚兄稱文革時階級鬥爭對壞人壞事的威懾力,絕沒有車匪路霸,搶劫殺人,人們對壞人壞事的鬥爭是熱烈的等等。我以為不妥,第一:文革不等同於老毛時代,文革不是對壞人壞事的鬥爭,而是抓反動技術權威,搗毀公檢法,學校等等,革命小將第一個打倒的是自己的老師。然後就分成幾派,互相開戰。第二:老毛時代(不是文革),壞人壞事很少,絕沒有車匪路霸,搶劫殺人我以為是因為這些壞人大都當了頭頭,造反派中的頭頭們有哪個不是殺人犯?第三:其實就是在解放前,中國老百姓也都還厚道,也不像現在,現在亂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文革搞亂了那時青年的思想,也搞亂了社會。知青後來為了回城什麼都幹的出來。不信你問問。我知道他(她)們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出賣肉體,也可以出賣靈魂,不過這不怪他們,因為那是個特殊年代。
我就讀的專科學校(文憑太低)背後有一座小山,山上是重重的墓碑,墓碑的主人是文革時這所學校的青年學生,都是在武鬥中喪生的。這所學校時文革武鬥的重災區,原因是重慶有許多軍工企業,有家大型軍工企業就在這所學校附近,於是武鬥時他們裝備先進,壯志凌雲,在重慶兩大革命派系(反到底和815)戰鬥中就屢屢充當急先鋒,死的人也特多。
談到文革還有一件事,就是我是在文革早期出生,我母親是個黑五類,我父親是個紅五類,根正苗紅,一加中和,我的出生就不是很差,這其實也是我外祖母的一種謀算。我母親懷胎十月中的一天,我父親去給我母親買雞,排著長長的隊,在隊伍旁有幾個執勤的紅衛兵,耀武揚威,紮著紅皮帶,穿著綠軍裝,手拿紅寶書。後來由於雞少人多,隊伍有一點混亂。於是我父親回家的時候,手裡沒有雞,背上卻有許多的鞭痕。據我父親回憶,當時紅衛兵瀟洒的抽出皮帶,背誦了一句“毛主席教導我們…”,然後一手提著褲子,一手對著人群一陣亂抽。我想這件事應該不僅僅告訴我們皮帶可以紮褲子,也可以抽人。
我還想談談我外祖父。我外祖父的父親,是成都的知名學人,和張瀾是好朋友,在張瀾任四川省長時,就任川東道尹,後出任川大歷史系主任,潛心歷史研究。我外祖父從小就博覽群書,從來都是一個明白事理的老好人。當時中國河山破碎,我外祖父毅然背著父親投考黃埔軍校,希望救民於水火。後來他在雲南打了整三年的仗,沒回過一趟家。被彩雲之南的瘴氣熏了一個腰疼病,小腿肚之上還留下日本人的彈片,在他給我講他的故事時,他兩眼放光,挺直腰板,仿佛回到了那硝煙歲月。他對我說,他最激動的時刻是1945年他調到外交部任職,親歷何應欽的中國戰區受降儀式,那次他哭了,在抗戰中,他歷經疾病的折磨,戰友的蒞難,體內殘留彈片的痛苦,他都沒有哭過。我一直認為那一天應該是全中國的節日,可惜的是幾乎從沒有人提起。46年外祖父調駐台中,因妻兒都在大陸,他於48年毅然返回大陸,與妻兒團聚,於49年在成都向解放軍投降。我外祖父於是就開始在痛苦中度過漫長歲月,抄家,勞改農場,他本可以不回大陸,但他掛戀妻兒,他覺得這裡才是他的家,但他回來最大的痛苦還不是身體的折磨,生活的困苦,而是有一天,他的最喜歡的兒子要與他劃清界限,脫離關系,他才徹底絕望了,差一點自殺。我外祖父說,他沒得罪過一個中國人,殺的都是日本人,老天為何卻如此不公啊?我外祖父於1991年過世,他去世的時候,所有的兒女都陪伴在身邊,他終於熬過了那段妻離子散,親人反目的歲月。說道這些,我也不想痛恨什麼,影射什麼,我只想說,這也是歷史。
我一直渴望理性的思考,有時我的思考也欠缺理性,但我一直為之努力。我從不想把話說的四平八穩,沒有謬誤,據我想我本也可以做到,用用辯証法,什麼xx決定yy,yy反作用於xx雲雲,但我想辯証唯物主義活學活用可以等同於文化相對主義,實用主義,功能主義。其實再好的主義到了這塊沒有人文關懷的土壤,也就全無用處,成為一種工具,一種誤人騙人的工具。所以我其實並不想談主義。
談到理性,我想到前幾年我去雲南,看到污糟糟的滇池,據當地人說,是老毛時代開荒種田造成的,田沒造出來,滇池就毀了,再沒有一湖幽幽的水和來來往往的魚,變成了一塊一塊的沼澤地,布滿黑黑的淤泥,人都可以活吞下去。歷史是一面鏡子,是非雖還輪不到我們這代人來評說,但歷史還是歷史。
我其實還有更多更好的實例和批評的目標,不是我不想說,是我不敢。
■〔寄自大陸〕
from 「現場」 http://www.wenxue.com/scene/b5//critic/02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