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 February 2013

顏純鈎 - 陳冠中的《裸命》

蘋果樹下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2月1日

繼《盛世》之後,陳冠中又拿出一部長篇新作《裸命》。以一個外來人看改革開放中國的人間世相,陳冠中看到的,很多香港人都未必看到。

《裸命》寫一個藏族漢子強巴和一對漢族母女的情慾關係,以傳統觀念來看,那是亂倫的關係,不過強巴對此沒有忌諱,漢族母女也安之若素,就這一點看來,似乎藏族漢子尚未「進化」,而漢族母女又「進化」得太快了。

陳冠中當然意不在寫亂倫,他的情意結還是中國。

這部小說讀來「妙不可言」,「妙」在好讀,「不可言」在不容易解讀。強巴本是漢族母親梅姐的司機兼雜差,用她的信用卡、開她的車,過的是上等藏族人的生活,但他又要扮演「男寵」的角色,隨時陪梅姐上床尋歡。時間長了,這隻「藏獒」終於提不起興致,召之即來,來之不能戰。後來他發現喜歡上梅姐的女兒貝貝,千里走單騎(開車)進京,尋找自己的意中人。他把貝貝追到手,卻不能維持純粹肉慾的關係,因為貝貝忙於追求社會公義,而他還不明白社會公義是什麼。

改革開放正在瓦解藏族千年封閉的文化,世道雜沓,人心丕變,起初漢族為主人,藏族為僕人,時間長了,主僕關係生變,僕人的個人意識滋長起來,要掙脫主人的綑綁,這是強巴的苦惱所在。對貝貝的愛與對老闆的背叛,二者是交織在一起的,愛的另一面是背叛,而背叛的另一面又是愛。這種複雜的心理,不只是強巴一個人的,大概也是藏族人的「集體無意識」。有意思的是,女老闆對他的背叛卻頗體諒,對女兒撬自己的牆角也沒有大發雷霆,這種現實的態度,又似乎別有所指。

以隱喻去解讀小說,往往容易強作解人,但陳冠中是不是希望通過這麼一個故事,傳達一種以寬容和理性態度去解決西藏多年來的政治紛爭的主張,那就只有問作者本人才知道了。

《裸命》與《盛世》不同,《盛世》以理念為主,故事為輔,理念帶着故事走;《裸命》則以故事為主,理念為輔,故事帶着理念走。因此讀了《盛世》,你明白作者的理念為何,但忘記了故事,而讀了《裸命》,你記住了故事,卻要費力去尋找其中的理念。

但讀小說的趣味不就在這裏嗎?

強巴上京途中,才知道有西藏人自焚,到了北京,竟到截訪黑牢去打工,他的身世開始介入中國的命運。顯然,藏族人與漢族人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小說結尾處,強巴與尼瑪談起被「養」的命運,憤憤不平地說:「……養我又怎麼樣?養我還是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總行吧!」這不只是強巴對尼瑪說的,看起來更是西藏人對中央說的。

小說人物都有飽滿生命,文字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社會陰暗面觸目驚心,性愛描寫肆無忌憚,說它是性愛小說也不是,說它是政治小說也不是,說它是什麼小說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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