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从4月9号知道这个事件,到现在都十几天了,每天思考这些。今天读到齐泽克(Slavoj Žižek)写的一篇文章(《Suck My Tongue, Crush My Balls》),我把链接发给你啊,也许你已经读过了。齐泽克是当今世界很重要的知识分子,他在文章中提到了东方主义的视角,谈到了文化差异呀他者呀等等。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现在都看到了达赖喇嘛作为'他者'的一瞥,他不能被简化为像我们这样的人,他的他者代表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深渊。西方观察家对他滑稽动作的高度性化解释,反映了文化理解上不可逾越的鸿沟。"(另有译文《我什么都给你了 就剩下舌头让你吃了》这样翻译:达赖喇嘛是"一个不能被简化为跟我们一样的'他者',他与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穿越的深渊。西方观察家对他举止采取高度'性化'解释,反映出不可逾越的文化理解鸿沟。")
这是推特上有个人翻译的其中一段,我对此也有评论。我说:这段关于"他者"的评论,让我想到的是达赖喇嘛对于"内部"的意义,包括这次事件,因为"内部"或者说"内部"的"内部",我指的是境内族人的感受和意会截然不同,反而悲喜交加地认为是"非常良善的缘起",没有亲见尊者的缘分,却从攻击尊者的中国网络上看到很多法像,因此视为"我们的福报",是某种深意的吉兆。
(我发给朋友一张图片,上面的藏文说的是近日安多地区的一位藏人老师,因为公开谈论尊者被污名化的事情而被拘捕。据在德国汉堡大学亚非学院攻读硕士、并为"白纸运动"参与者的黄意诚/噶玛西热塔钦的翻译,其中写到:"4月10日,阿坝州的一个中学早课上,在所有师生都聚集的地方,一位藏语老师说最近中国网路上常常能见到尊者达赖喇嘛的照片,这是'非常良善的缘起',因此他遭到拘捕,受到迫害。"这位老师说:"最近中国的网路上出现尊者达赖喇嘛和一位印度小男孩的短视频,这是很良善的缘起。我们藏人尽管没有亲见他本人的缘分,能够从反面看到他的照片,这也是我们的福报。这是尊者达赖喇嘛能够迅疾回到藏地的好征兆,请所有师生都发善愿,祈请能够亲见尊者。原本他的短视频是心里不喜欢他的人制造的,但他是佛,因此不会沾染过失。"又据媒体报道,这位老师被拘押两周,现已获释但被开除教职。)
朋友:对,你说的非常对,我们必须从两个层面来看,一方面是西方,一方面是中国。其实大汉民族主义的思想不奇怪,虽然很多中国人也讲民主自由平等,但他们是大汉民族主义者。我认识这样的中国人,在中国、在欧洲都遇到过。他们反对共产党反对极权,却是很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们要的民主和自由都是从汉人的立场考虑的,而不会考虑其他民族。这与他们声称的"共和国"的"共和"这个概念是违背的。既然声称"共和",那么所有的民族就应该是平等的,而平等是普世价值,是全世界都要追求的。如果不要"共和",那么你是你我是我,这就是民族主义的道路啊,更过分的话就是种族主义的道路。
印度这方面,我认为是种性制度的原因。caste system (种姓制度)。在印度,达赖喇嘛的影响非常大。所以印度教派里的民族主义者,他们也不怎么喜欢尊者。然而在印度各宗教里,像达赖喇嘛影响这么大的人几乎没有,所以他们会有一些嫉妒,会没有文化的安全感。印度的民族太多了,宗教也很多,彼此之间的关系复杂,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太大问题,他们只是玩种姓制度。
我再强调一下:达赖喇嘛的影响力很大,是世界级的影响力。如果是伊朗的一个政治家,他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反响和讨论。但达赖喇嘛就会引起世界的关注,成了一个文化现象。当然,也不是只有这次事件才成为文化现象,之前跟达赖喇嘛有关的事都会变成文化现象,达赖喇嘛的所作所为经常是全球性讨论的话题。罗马教皇都做不到,罗马教皇的新闻也只是当地的新闻而不是世界的新闻。
大致地说,就这次事件而言,西方有两种批评者,一种是右派,像川普的支持者,他们是真正的种族主义者,他们不喜欢其他宗教其他民族,他们只有一个基督教和一种白种人;一种是左派,并不喜欢宗教领袖,他们的思想与共产主义很接近。但对多数人来说,尤其是喜欢、了解和支持尊者的人来说并没有任何改变,可能一开始会有些不理解,文化的不理解,但经过解释就明白了。所以这个事件就是一个文化现象。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事件反而很好?这是因为很多藏人其实生活在一个泡泡中,以为世界各地都支持我们喜欢我们,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在西方生活久了就会知道支持者只是一部分。这次就更清楚了:支持的人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而那些不支持的人到底是什么想法就暴露出来了,那么我们现在也不再是处女处男了,我们成熟了,innocent is Lost!(失去纯真),我认为这是对于藏人的意义。
当然藏人心里很难过,尤其是印度那边的藏人,他们生活在某种泡泡中,现在没有泡泡了,这是一件好事。所有都曝光了,打破了我们那种"纯真"的思想。"纯真"有时候也是短视的,比如我们是淳朴的,世界都喜欢我们,我们有真理,我们的达赖喇嘛世界人民都尊重等等。这么想也可能不太对。
达赖喇嘛就是文化现象。不仅仅是西藏的文化现象,也是世界的文化现象。不过我们曾经认为,这样的文化现象可能吸引西方人,因此也就会得到他们的帮助,其实并没有多少,原来就没有过,以后有没有是另外一回事。而经济上也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们可能以前的自我感觉太好了,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喜欢我们,但是现在会知道谁喜欢谁不喜欢。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我自己刚来西方时也有过那样的想法,包括曾经对藏学家的想法。其实那些学藏文的藏学家有他自己的考虑。所以这两个星期,我们都有了这样的认识:你们西方人,无论你们怎么学藏文,你们也不了解我们藏人的想法。当然我们也一样。比如我在西方生活了几十年也不一定了解所有的西方人。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交流,需要文化的多元化。如今的世界已经不是原来那样,你生活在这,我生活在那。如果我们不接受多元化的话,那么就会遇到很多困难很多问题。文化都是平等的。文化对不对好不好,我们可以讨论,但是,达赖喇嘛是一个文化现象。如果认为批评甚至诽谤达赖喇嘛是他一个人的事,这是不对的,因为这针对的是所有藏人的文化现象,所以骂的是所有的藏人,打的是所有藏人的心。
事实上,并没有像达赖喇嘛这样一个东方人,会在西方社会长期成为话题并且被讨论。也许甘地是一个。但是甘地的时代没有互联网没有自媒体,很多西方人其实也不知道他。达赖喇嘛却不同。过去我还不太相信达赖喇嘛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抱有怀疑态度,但从这件事看出达赖喇嘛的影响力太大了。整个西方社会,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达赖喇嘛。但你在街上问习近平是谁,不一定很多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伊朗的宗教领袖是谁,而且也没几个人讨论跟他有关的话题。所以达赖喇嘛真的是超越了宗教的界限,超越了文化的界限,超越了时代的界限。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比如说有一百万人反对他,但会有一百万人保护他支持他,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如此?没有。我不记得有哪个亚洲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如果有一天达赖喇嘛不在了,肯定这个时刻会来的,来的话也没什么,不必惶恐无措。因为文化会存在,文化现象会存在,达赖喇嘛的言论和思想会存在。其实这次这个事件是对西方的考验。无辜之罪!无罪之责!无辜受辱!这已经是达赖喇嘛的形象。他们现在讲的也是被伤害者。被伤害者的能量是非常大的。起先人们认为那个印度小男孩是被伤害者,现在越来越多的认为达赖喇嘛才是被伤害者。而人会记得被伤害者的。尤其是无辜的被伤害者。哦,今天的天气非常好。
我:你讲的很精彩,对我很有启发。你的眼光更远,视角更广,所以你的分析,我觉得很赞。我们这样的讨论很有意义,如果整理成一篇文章应该不错。
刚才我也跟薯伯伯(香港作家Pazu薯伯伯,在拉萨开过咖啡馆,走遍全藏很多地方,写过关于西藏的书,在西藏生活过多年,学会了藏语文并学习佛教,去年获得香港大学的佛教硕士学位)讨论过。你知道他现在在香港。就这次网络霸凌尊者达赖喇嘛的事件,他连续写了好几篇文章,主要是技术方面的分析、语言方面的分析。比如他分析网络上冒出来的这些做过技术处理的视频,有的视频很拙劣,但制作者出于什么用意呢?可能不单单是为了吸引眼球,所以薯伯伯的分析也很精彩。
另外,像在中文世界里的不光是中国人,还有香港人,台湾人,那么他们的想法是怎样的?还有其中的那些佛教徒的想法,等等等等,这些都很有意思,就是说你一下子发现这个世界特别多元,有各种各样的人群各种各样的声音。正如你刚才说的,可能没有其他人会像达赖喇嘛这样,被如此广泛地关注,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来议论。
我跟薯伯伯也说,在亚洲包括印度有这么多宗教,而这当中没有一个人像嘉瓦仁波切这样,作为来自被夺走的图伯特的一个难民、一个流亡者,在今天被世界如此广泛地、持久地关注。
我们可能还要注意到难民问题。在这个21世纪,难民问题是全球化的,各国都有难民问题的存在,包括难民的文化与强势文化的冲突等等。而达赖喇嘛从1959年3月17日不得不逃离拉萨的那一天起,就成为难民了。24岁的时候成为难民,现在都快90岁了,尊者可能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难民吧,或者说之一。一个难民会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世人议论的话题,这是为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而我们毕竟是知识分子,我们要研究要分析要讨论要写作,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能只是一个佛教徒,我们还有知识分子的身份而这很重要。(连载)
(本文发表于自由亚洲唯色博客专栏:https://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eiseblog/ws-051520231354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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