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這劇團由2009年成立至今剛好十年。十年,過得比想像中快;世界,也比想像中壞。這十年,我們都在告訴觀眾一件放不低的舊事,一件越多人放低的舊事⋯⋯」(《5月35日》2019年演出場刊,六四舞台的話節錄)
在網上搜尋「六四舞台」,率先彈出的簡介說這是一個非牟利註冊團體,「致力以藝術表演介紹八九民運及六四事件,喚起人們,特別是年青一代,對中國民主運動的關注」。但再多的資料,則要花點力氣才能找到。六四舞台的網站和社交媒體早已無法鏈接,只有零散的報導訴說它過去在哪年哪日,哪個地點哪個時間,做過哪一場演出。
2009年,列明慧和其他支聯會義工創作了第一套關於六四的舞台劇《在廣場放一朵小白花》。原本只打算演出一年,但公映的反應熱烈,他們翌年重演,2011年起更開始走進校園,每年均到中學進行巡迴演出。
走過傘運後的低潮,2019年是劇團豐收的一年,票房大賣、演出奪獎,卻也是他們最後一年登台。2020年政治氣氛驟變,表演場地因疫情而關閉。六四舞台改為在網上直播演出,去年則舉辦網上讀劇。
那時列明慧還天真地相信,悼念六四都已經講了三十多年,只要疫情過去,六四舞台就能繼續做實體演出。但情況急轉直下。隨著好友鄒幸彤被捕、國安處搜查六四紀念館、支聯會解散⋯⋯演出了12年的六四舞台,終無法走下去:「唔係因為錢,而係因為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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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年創辦六四舞台 司徒華曾勉「一定要繼續做落去」
正職是物理治療師的列明慧,曾經有過另一個身分——自2004年起,她開始擔任六四維園晚會司儀,除了主持晚會流程,也會幫忙構思如何豐富晚會的內容。她笑說,雖然大家總是批評支聯會行禮如儀,但當年一班支聯會義工早有意識去將不同藝術創作或題材放進晚會節目:「等大家嚟到唔止係鞠躬、唱幾隻歌就走。」
後來義工們談著談著,決定趁2009年,即六四20週年,創作一套關於六四的舞台劇。當時不少晚會義工,例如舞台監督、燈光設計,甚至在後台遞蠟燭的人,都是舞台劇界從業員,所以很自然就想到用戲劇的方式做這件事。
最初六四舞台的成員只有列明慧和兩名義工,但每次演出,他們都會邀請不同藝術家合作。第一年的創作的《在廣場放一朵小白花》,便由李景昌擔任導演,後台和演員亦是專業的舞台劇界人士。不知情的觀眾或許以為他們「柴娃娃」,「只有我作為監製係業餘嘅啫」,列明慧開玩笑說。
因為宣傳不足,《小白花》首場演出只有約五、六成票,但不少觀眾看畢後再推介朋友來看,結果尾場 full house,令大家都很驚喜。列明慧記得,當時支聯會創會主席司徒華出席映後談時,劈頭說的第一句不是讚美或批評,而是:「一定要繼續做落去。」她當時心想「我哋努力啦」,但現在回望才意識到這句說話有多沉重:「唔係一件容易嘅事。」
10年遇政治審查 收「提醒」續演出
因《小白花》首演迴響不俗,六四舞台決定在翌年重演,卻因此引起了關注。演出前兩個月,有成員收到「提醒」,對方指如果想在劇界繼續發展,便應考慮是否繼續與六四舞台合作。有後台人員因此離開,但因早已訂下場地,餘下的成員也沒打算退縮,公開招募製作團隊。列明慧自覺因禍得福,傳媒報導事件後觀眾反應強烈,戲票全部售罄;因為沒有票房壓力,團隊更能專心創作,演出亦很成功。
現在回望,列明慧覺得當時所謂的「提醒」只是很小兒科,政治審查也和現時無法相比:「唔俾賣巴士廣告啫,咁咪算數囉(笑),唔賣巴士廣告囉。」
她當時沒想過放棄:「呢個唔係option。」有難關就逐步解決,她說因為演出是很多人的托付,團隊也想繼續說這個故事:「戲劇同你上歷史堂唔同。唔係同你講歷史事件,教識你佢個進程係點、對社會經濟文化影響係點,而係講『人』。喺套戲裡面認識『人』,你會見到人性嘅光輝,亦都有黑暗嘅一面。呢個係好大嘅創作動力。」
11年走進校園巡演 傘運後經歷低潮
2010年的重演,還吸引很多老師和校長來觀看,不少人看畢後說很適合在校內做演出。於是由2011年起,六四舞台每年都會到學校巡迴演出,高峰期時一年有40多間學校報名。
這些年來,列明慧一直是學校巡演的監製,她接觸到的校長和老師都很有心,雖然校內的演出反應比不出公開演出,她仍為能夠撒下種子而感恩。後來有訪問她的記者說,是因為當年在校內看了六四舞台演出,才決定當記者;也有為人父母的老師告訴她,因在學校早會中看到演出,自己私下會帶小孩看舞台的公演。
但隨社會氣氛轉變,2014年雨傘運動過後,六四舞台要到學校演出亦變得困難。團隊試過在籌辦《那年我的孩子17歲》、一套劇情和傘運有關的校內演出時,被校長要求收起劇中的黃雨傘道具。團隊當時拒絕了,令校方很不高興。
因為沒有政府資助,六四舞台多年來的學校巡演,一直是由校方出錢。但列明慧記得,時任特首梁振英在2014年時已在說「政治入侵校園」,也設立了舉報熱線,學校都擔心邀請六四舞台演出,會惹來家長投訴和麻煩;此外,學校邀請校外團體、審批支出的標準越來越嚴格,「但都有好多辦學團體咬緊牙關撐落去。」
19年加場重演 在時代說故事回應當下
2019年,六四30週年,同時是香港的大時代。這是六四舞台最後一年舉行實體的公開演出,也是最後一年走進校園。或許因為30週年,那年學校巡演的反應不錯,演出的劇目是《大海落霞》,一個關於劉曉波和劉霞的故事。
公開演出的劇目則是著名劇作家莊梅所寫的《5月35日》。六四前夕上演後的場次反應熱烈,團隊於是加場,在同年7月再次登上舞台。那時的香港風風火火,列明慧感嘆:「我哋套戲就係講一個大時代,套戲首演都係喺大時代演出。」
列明慧是《5月35日》的監製,每次演出她也身處劇場。但即使看了一遍又一遍,劇中的對白如「暴徒」、「我哋嘅日子係咪可以回復正常」、「有啲真相係咪喺屋企都唔可以講?」,仍讓她震撼:「套劇好似回應緊當下。」
客觀而言,2019是六四舞台豐收的一年。票房很好,他們得到市民的認同,亦憑《5月35日》在「第29屆香港舞台劇獎」奪得五個獎項,包括最佳製作、最佳導演、最佳劇本、最佳燈光設計及年度優秀製作。列明慧領獎時激動落淚,直言有很多恐懼:「可能把刀已在我們頭上,不過我們不會輕言放棄,我們相信眾多劇場人,一定會繼續為香港享有創作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而努力。」
20年改網上演出 曾信疫情後仍可做下去
如今回望,她當然沒想到當時的演出,便是六四舞台最後一次登台。2019年9月,六四舞台如常開始籌備學校巡演。本來有數十間學校報了名,但後來有校方表示因為政治原因,不能邀請舞台前來演出:「我已經唔能夠同你連上任何關係。」
到2020年年頭,香港爆發疫情,最終學校巡演不成,同年六四的公演亦要改為網上演出。為製作演出,六四舞台當時眾籌了50萬,在六四前夕直播演出,之後再將演出放在網上重播了48小時,有超過54萬人次觀看。
當時仍處反送中運動的餘波,團隊擔心警方會藉故阻礙演出,特意諮詢了法律意見:「你知舞台有好多工具,有把刀、有天拿水,有乜咁出奇?」演出當晚,他們在門外安裝了閉路電視,當時的支聯會副主席兼大律師鄒幸彤亦全程在場,以防要應付突發情況。
「喂大佬,做舞台劇啫。」雖然為著種種擔憂做了很多事,列明慧當時仍天真地覺得可以做下去:「疫情過咗之後,就冇嘢好賴啦啩。」至去年,劇場再次因疫情而關閉,警方亦再度以疫情為由禁止六四晚會舉行。六四舞台沒考慮太多,繼續在六四前夕舉行網上讀劇會,六四當日維園被圍封,列明慧仍帶了白花在外面經過,之後再到西灣河參加追思彌撒。
21年隨支聯會解散 帶劇作版權離港
但2021年六四過後,情況急轉直下。警方國安處指有理由相信支聯會是「外國代理人」,要求常委們提交多項運作資料,後來支聯會、李卓人、何俊仁和在六四當日被捕的鄒幸彤,同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看著好友被捕入獄、六四舞台的道具被沒收、一直使用的場地連何韻詩演唱會都舉辦不到⋯⋯六四舞台覺得危險近了。在短時間內,他們也看不到在香港公開演出的可能性:「唔能夠走下去唔係因為錢,而是因為恐懼。」
支聯會解散後,六四舞台也解散了。他們處理得很低調,除了撤銷銀行戶口等行政手續,還刪去六四舞台的社交媒體和網站。一下子抹去多年來劇照和演出紀錄,列明慧說有很多原因和考慮。這一兩年,她沒收到任何警告,但有六四舞台的團隊成員曾經收到。
去年年尾,列明慧離開了香港。她帶走了六四舞台的劇本,也帶走了劇作的版權:「係好重要嘅紀錄。」就連獎座,她也帶去了英國:「當然可以喺網上查到(拎過咩獎),但你知刪改呢啲,好容易嘅啫。」
她視這一切為證據,待日後證明有這樣的事發生過:「喺2019年,我哋可以光明正大去講六四。」
離開後最初幾個月,她很不開心。想到香港失去的一切和獄中的朋友,列明慧不知道自己可以做甚麼。「但我哋要搵solution點去move forward。」近來,她努力讓自已從情緒中走出來,凝聚信念一致的人,盡力尋找機會去講香港人的故事。
「我仲記得囉。我記得三十年前發生嘅事,亦都會記住2019年到宜家香港發生嘅事,一有機會我都會話俾人聽。」
from 獨立媒體 https://www.inmediahk.net/node/%E7%A4%BE%E9%81%8B/%E3%80%90%E5%85%AD%E5%9B%9B33%E3%80%91%E8%B5%B0%E9%80%B2%E6%A0%A1%E5%9C%92%E4%B9%9D%E5%B9%B4%E3%80%81%E7%96%AB%E4%B8%8B%E5%85%A9%E5%BA%A6%E7%B6%B2%E4%B8%8A%E5%85%AC%E6%BC%94-%E5%85%AD%E5%9B%9B%E8%88%9E%E5%8F%B0%E8%90%BD%E5%B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