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 June 2022

【六四33.消失的地標】2010年,二千人見證下豎立中大的民女

【獨媒報導】2010 年六四晚會過後,午夜時分,中文大學火車站外的廣場擠得水泄不通。由藝術家陳維明創作的新民主女神像,經歷海關扣押、警察沒收、中大校方拒收,在維園集會展示過後,終於抵達中大校園。

在超過二千人的見證下,民主女神像以吊臂車緩緩放下。人們情緒高亢,隨結他伴奏唱起了《自由花》和 Beyond 的《抗戰二十年》。女神像豎立一刻,群眾歡呼拍掌,歌聲也變得更響亮了:「喔~你我霎眼抗戰二十年,世界怎變,永遠企你這一邊⋯⋯」

那夜,時任中大學生會會長黎恩灝,頭戴紅頭巾、穿着學聯「Freedom now」上衣,對着群眾吶喊:「如果有一日,大學要強行將民主女神像由中大拎走嘅話,我呼籲今日嘅群眾,返嚟中大保衛神像!」

11 年過去,女神像於去年平安夜清晨被校方悄悄移走。與此同時,中大學生會已宣佈解散,在社會環境改變下,亦再無可以動員的群眾。

「今時唔同往日」,黎恩灝承認。但他深信,六四和民女所象徵的精神,以及對民主自由等價值的爭取,已深深植根在香港人心中。「冇左呢啲外在嘅支撐,唔代表呢啲野冇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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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擊

黎恩灝對六四最早的印象,來自關於八九民運的記錄片《天安門》。他記得是和家人去戲院看的,模糊之中,看着穿睡衣的絕食學生與「高高在上」的政府對話,亦看到其後的鎮壓:「點解一個政府面對咁多不滿嘅聲音,會咁粗暴、令咁多人咁傷心、咁多死者家屬都冇辦法知道真相?」

生於 1988 年,黎恩灝在長大後才慢慢認識六四。那年中學老師會帶他和同學去維園集會,教會亦鼓勵教友去六四祈禱會,六四晚會上由燭光組成的茫茫燈海教他至今難忘:「好感動,亦睇到參與嘅人有一份堅持。」

成長於保衛天星皇后、反高鐵等本土「八十後」社運的萌發時期,就讀中大政政的黎恩灝也在 2010 年出任學生會會長,希望推動社會改變和帶來公義。

那數年,雖然六四已過去 20 年,社會對此的關注卻有增無減——2008 年北京奧運,香港人對中國人的身分認同達到高峰,但同時爆出汶川大地震豆腐渣工程等醜聞,劉曉波亦在起草《零八憲章》後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

「對好多香港人,特別係中學生、大學生都好大衝擊。」隨後的六四 20 周年,維園集會人數翻了兩倍,創 1990 年以來的新高,並延續至下一年——日後在中大豎立的民主女神像,便是在這時運抵香港。

「強搶民女」

民主女神像原是八九民運的標誌,89 年 5 月底由北京學生趕製而成,於天安門廣場矗立,至 6 月 4 日在坦克進場後被推倒。此後全球多地均出現女神像的複製品。

2008 年,移居美國的華裔藝術家陳維明仿製北京民主女神像,製成新民主女神像。這尊女神像由玻璃鋼製成、高 6.4 米,與雙手擎火炬的天安門女神像不同,她一手舉火炬,一手擁着寫有「自由、民主、公義、人權」的書本。

2010 年 5 月 22 日,為紀念六四 21 周年,新民主女神像與陳維明另一作品「天安門大屠殺浮雕」運抵香港展出,豈料即被海關扣查。一星期後,支聯會領取民主女神像及浮雕運往銅鑼灣時代廣場外展出,卻被食環以「未有申領臨時公眾娛樂場所牌照」為由票控清場,13 名支聯會成員及義工被捕,警方亦沒收人像和浮雕。

支聯會在翌日抬着另一尊民主女神像遊行,但結束後再遭沒收。及後陳維明欲入境香港了解亦遭拒,被遣返美國。

黎恩灝憶述,警方當時接二連三「強搶民女」、甚至作出拘捕,引來市民極度不滿,「相當主流反對政府打壓嘅做法」。最終在民情反彈下,警方於 6 月 1 日無條件歸還所有雕像,並提早一天開放維園予支聯會舉行展覽。

「政治中立」

與 97 年國殤之柱的情況類似,民主女神像在六四晚會結束後,暫未有安置的地方。黎恩灝說,當時港大、理大等其他院校已有擺放六四雕塑,但中大沒有,加上校園有空間,遂提出將民女移送中大擺放,「係守住六四記憶好重要嘅陣地」。

黎恩灝說,學生會在民女抵港前,一直與校方就擺放雕像的位置和時間等技術問題溝通,校方亦沒有表示反對。但在警方沒收雕像和作出拘捕後,中大卻突然於 6 月 2 日深夜發信,以「堅守政治中立的原則」為由拒絕雕塑在中大擺放,並指決定是由校長劉遵義等 29 人組成的大學行政與計劃委員會一致通過。

社會一片嘩然。「第一呢個係政治決定啦」,黎恩灝不忿道,以往一直只就技術問題與校方討論,「學校擺明見到警察有好明確嘅政治行動,先將個問題變成立場問題。」而教他們不滿的,也是校方的雙重標準——當時校長劉遵義身為全國政協,「憑咩講政治中立?」

學生會隨即在 6 月 3 日聯同校友、學聯等召開記者會,表明會堅持於六四集會後將民女從維園運到中大,呼籲市民和師生護送;會後又到大學行政樓示威,並在烽火台漆上白油抗議。

黎恩灝批評,這次決定橫蠻無理、屬徹頭徹尾的「政治干預」,校方只想向中央政府「獻媚」,破壞大學應持守的價值和原則。假若學生就此接受,「咁日後有其他高度政治敏感或爭議嘅活動、展覽甚至討論喺學校進行,咪可以用政治中立嘅理由去拒絕舉行?」

豎立

當晚六四集會上,黎恩灝以中大學聯代表的身分在台上宣讀悼詞後,再次呼籲市民護送民主女神像入中大。

他從沒想過不成功:「當時社會仍有自由動員嘅空間,我哋好樂觀會有好多市民去完維園之後,去中文大學護送民女入中大擺放。」

「當時嘅環境睇到,道理喺我哋呢邊、民意喺我哋呢邊。」

如黎恩灝所料,那晚集會過後,許多市民、校友和師生都趕往中大,約二千人擠滿了大學火車站外的廣場。那時有不少警車在大埔道停泊,黎恩灝不諱言,曾擔心校方報警,讓警察進入校園再次沒收民女。

不過這一切都沒有發生。6 月 5 日凌晨 12 時許,載着民主女神像和浮雕的吊臂車駛入中大正門,獲人們夾道歡迎。保安沒有攔阻,只是把一封指大學保留日後處理雕塑權利的信交給學生會,但學生會拒絕簽署。

在人鏈護送下,吊臂車駛進大學站外的廣場,並在人潮的包圍中,緩緩把民主女神像吊起。此時有人彈起結他,人群便邊拍手邊高唱《自由花》和 Beyond 的《抗戰二十年》,又喊起口號:「民主香港!」、「民主中國!」、「平反六四!」

在一片高漲的情緒中,十數名學聯和支聯會代表接過女神像,合力將她托起。民主女神像豎立在草地一刻,歡呼聲爆發。人們見證了一個歷史時刻。

延續

「鬆一口氣。」回想當日只欲籌辦簡單的六四展覽,卻因政府和校方的舉措而歷重重波折,最終民主女神像順利落戶中大,黎恩灝感到很安慰和鼓舞。

那時隨着八十後社運冒起,學生會已漸被視為較傳統的一方,但這次因着六四又把人群凝聚起來,「睇到學生運動同大學仍然係一個好重要嘅戰場去守護,係推動民主自由呢啲價值喺香港落實嘅重要基地」。

民女在中大豎立後,當時新上任的校長沈祖堯曾與學生會見面,並發公開信指對在中大擺放民女持開放態度,又建議將民女擺放在位於本部的文化廣場。不過學生會始終認為座落火車站更佳:「嗰度係讓更多公眾都睇到呢個雕塑。」

學生會原打算舉行全民投票決定民女的去向,但最終因技術問題作罷。在校方沒有再提出反對或移走雕塑下,民女就繼續於中大佇立。

11 年來,民女成為了歷屆中大學生的集體回憶、聚腳點,亦是學生表達意見的場所。這裡曾辦過大小論壇、2014 年傘運時舉行罷課會議,民女亦隨社會事件和議題變換形象,像是披上彩虹旗、「反國教」標語、政治犯名單,反送中運動時更被掛上「五大訴求,缺一不可」標語,配戴示威者常用的黃色頭盔和防毒面罩。

對黎恩灝來說,民女不止是紀念六四,而是透過學生的表達,延續從六四而來的精神:「佢係講緊點樣去捍衛我哋喺大學以至香港所享有嘅各種政治同公民自由。」

不再
2021 年的平安夜清晨,民主女神像在毫無預兆下被校方移走。

雖然憤怒,但黎恩灝絲毫不意外——隨《國安法》通過、社會環境改變,他說,中大有天容不下民女,是必然的結果。

中大事後發聲明,指從未准許雕像於校園展示、沒有任何組織為雕像的維修及管理承擔責任,曾安排展示雕像的支聯會及中大學生會亦已解散或無實際運作。中大並重申 2010 年大學行政與計劃委員會不批准在中大擺放民女的決定。

多年後回想,黎恩灝說,今天的事情在當日已可見端倪——學校對擺放民女一事一直保持曖昧的態度,學生會亦未有逼校方明確表態,最終校方在情勢改變下將民女移走。

事實上,「校方絕對有能力同權力喺六四當晚唔畀民女入中大、或者搵警察入嚟沒收,或者擺完第二日即刻搵人拖走。但佢當時冇咁做,係因為當時嘅社會環境唔容許佢做呢啲咁橫蠻無理嘅行為,佢要負上極大嘅政治代價。」

如今當這些代價被一一掃除,「大學梗係可以肆無忌憚做佢想做嘅嘢啦」。

11 年前的晚上,民女豎立後,黎恩灝曾當着群眾慷慨高呼:「如果有一日,大學要強行將民主女神像同浮雕由中大拎走嘅話,我呼籲今日嘅群眾,返嚟中大保衛神像!」

11 年過去,當日與校方抗衡的中大學生會宣佈解散。要再動員群眾以行動回應校方「可恥」的行為,或面臨無法承受的代價。

「如果 2010 年年尾學校做呢個行為,咁當然可以動員到啦,但而家成個社會結構唔同晒」,黎恩灝嘆。「個問題就係,今時唔同往日。」

不忘
以往每年六四前夕,黎恩灝經過中大,總會看到民主女神像前擺放了幾束白花。「睇到大家好有心,無論校內定校外人士,對於六四事件、八九民運,都係無法忘懷。」

黎恩灝說,香港作為 89 年後唯一可以連續三十多年大規模悼念六四的中國城市,民女的地標除了保存六四的歷史,亦象徵着香港的獨特、香港人對民主自由和人權法治等核心價值的堅持。民女也標誌着當年中大學生對校方破壞大學聲譽、不合理行為的反抗:「學校唔畀,但我哋堅持、我哋抗命。」

當民女被移走,黎恩灝坦言沒有很沮喪。因為於他而言,民女或任何其他地標,從來都是幫助人們鞏固信念的載體,而當這些外在的支撐失去了,不代表追求的價值也一同消失。

「香港人有三十幾年社會運動嘅洗禮,如果因為而家冇咗(地標和維園集會),而令到過去三十幾年我哋想喺香港種植嘅關乎人權、民主、自由、真相價值嘅種子,都唔可以繼續生長呢,咁我唔相信囉。」他笑了。「啫係我哋相信一樣嘢相信咗三十幾年,唔會因為一兩年時間就完全冇咗㗎嘛。」

有形的標記被摧毀,但無形的價值猶在。

民女被移走的那天下午,多名學生、校友和市民陸續到中大悼念,民女原有的位置貼上民女的相片、有人派發關於六四和民女的刊物,晚上,有人用蠟燭砌成了民主女神像。

「我覺得呢個咪就係大家嗰個 resilience(反抗)囉。上晝民女畀中大拎走咗,夜晚就有學生用蠟燭砌咗個民女出嚟。」

「呢樣嘢好 powerful,好 powerful 個位係大家搵到方法去承傳,而呢樣嘢係畀人睇到,大家係唔會放棄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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