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已經終結。往後歷史學界回看這年,大概會將這年視為1994年由世界貿易組織簽署成立、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生效、美國開始無條件延續中國貿易最惠國待遇建構起來的全球自由貿易體系開始崩解轉化的一年。這一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被推倒重來,美國忽然大舉加徵中國貨關稅發動貿易戰,乃是這一轉化的標誌。
新北美貿易協定 重寫世界貿易規則
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年初宣布將退出有20多年歷史的NAFTA,很多論者擔心美國、墨西哥、加拿大的自由貿易就此完蛋。但經過多月談判,三國終於在10月達成新協議。但新協議並未令很多自由貿易主張者滿意。一些一貫支持自由貿易的媒體如《經濟學人》,均表示新協議有很多地方,已經違背了自由貿易的初衷,與原來的NAFTA是兩回事。
當年NAFTA通過後,成為各國商議和簽訂自由貿易協定的藍本。現在取代NAFTA的新美墨加自由貿易協定,也將成為各國以後訂立貿易協定的新標準。全球貿易體制背後的大原則,正發生巨大變化。
1980和1990年代美墨加在談判NAFTA時,美國的工會與環保團體警告,自由貿易協定將會令美國製造商為了逃避美國保障工人與環境的法規,大舉將生產線移去低工資和環境規管馬虎的墨西哥,導致美國工人大舉失業。1992年美國大選時,民主黨候選人克林頓表示,他會將勞工與環保標準加入最後的NAFTA協議,來鞏固工會與環保人士對他的支持。但當克林頓當選後,1994年正式生效的NAFTA正文,卻只談自由貿易,並無勞工與環保條文。
自由貿易不得加入保護勞工、環保條文,乃是自由經濟主張者的一貫立場。他們認為,若在貿易協議加入勞工環保條文,很多國家便會用勞工和環保問題作為施行保護主義的口實,最後自由貿易體系就會崩解。他們認為自由市場本身,便有自動解決這些問題的功效。
1994年的NAFTA,成了之後20多年全球貿易自由化的標杆。克林頓在1994年宣布中國的貿易最惠國待遇每年續期與人權問題脫鈎,帶引中國在2001年正式加入世貿。
中國加入的,便是這個只問自由貿易、不問勞權與環保的體制。在這個體制下,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的工廠,一窩蜂地將生產線移到可以自由剝削勞工與破壞環境的中國,造就了中國崛起成所謂的世界工廠。
現在的新版美墨加協議,與以前NAFTA的最大一個差別,就是協議將加入勞工與環境條款。例如協議規定,自由貿易區內生產的汽車,要有至少40%至45%的零件,是由時薪至少有16美元的工人生產,才能在區內其他國家享有零關稅優惠。這一條款,將幫助墨西哥的汽車業工資提升到美國和加拿大的水平,減少美加車廠移到墨西哥的誘因。
新貿易協議更設有16年日落條款,如到期時三方沒有達成新的協議,自由貿易就告一段落。這個日落條款,相信會令大公司作大規模跨境投資的意欲,大打折扣。
中國能通過自由貿易崛起的時代已完結
同時,美墨加協定也加入了阻止任何一國私自與「非市場國家」自行簽訂自由貿易協議的條款。這明顯乃是為孤立中國而設。如果今後美國與其他國家簽訂的自由貿易協議也加入這種防中條款,那麼當美國成功架起新的全球貿易體系之後,中國不想被排斥在外,便一定要接受新的遊戲規則。但在新規則之下,中國將更難通過廉價勞動力來吸引外資,推動增長。中國可以通過全球自由貿易迅速崛起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如果說美墨加新貿易協定對中國帶來間接隱晦的打擊,那麼特朗普政府向中國發動貿易戰,對仍依賴出口的中國經濟的直接打擊,便更難以低估。現在中國對美的態度,除了在一些特定關稅的小恩小惠問題上退讓,並無軟化迹象。中共官方對於華為太子女孟晚舟被捕、對於中國黑客被點名通緝和華為被封殺,還是殺氣騰騰、有仇必報的樣子。
北京態度那麼強硬,可能反映黨國精英正在盤算,特朗普可能會被迫提早下台,或可能在2020年無法連任,到時美中關係就可以回復美好和諧。如果北京真的這麼想,恐怕是嚴重誤判。
美國需要大力制中,是民主、共和兩黨的共識。今年多個針對中國的法案,如《西藏旅行對等法》、《台灣旅行法》、限制中資投資美國的法案等,都是少有的獲大比數民主、共和兩黨支持的情况下在國會通過。反制中國不遵守自由貿易原則卻利用自由貿易令自己強大,如盜取美國公司知識產權、擠壓在中國的美資,也是奧巴馬推動環太平洋伙伴協定(TPP),企圖孤立中國,向中國施壓的初衷。反制中國和孤立中國的政策,相信就算美國總統換人,也會繼續。
北京的誤判與西方的制中共識
當初北京以為特朗普下的美國制中,會受到其他發達國家抵制。現時在南海和封殺華為等問題上,歐洲、日本、加拿大等發達國家均與華府高度合作,立場一致,成為各發達國少有全力支持特朗普政府的議題,恐怕也出乎北京意料。
北京在近10年大搞國進民退,擠壓外資,要求在華外資交出數據與技術,令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日益不滿,本身也是基於一個巨大的形勢錯判。北京在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認定美國經濟已經完蛋了,全球經濟現在全靠中國了。北京領導人聽太多阿Q國師盲吹牛,開始覺得自己底氣已經夠大,真的比美國更強大,於是開始高調地不跟美國制定的國際秩序規矩辦事。
這個誤判,令北京在之後10年在國際四面出擊,與美國等西方國家衝撞硬碰。這導致中國在美國經濟復蘇、中國經濟陷入危機的今天,遭到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封殺圍堵。現在中資和中國貨進入發達國家,已面對愈來愈大的阻力。
新北美貿易協議體現的全球貿易新規則,與中國被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圍堵,體現了1990年代冷戰結束後的全球自由貿易體系,已經一去不返。在全球貿易自由化下如魚得水的香港,要怎樣調整適應?這恐怕是已經失去了自治意志的香港精英難以回答的難題。
孔誥烽
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韋森費特政治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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