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0 August 2011

讀基辛格《論中國》



讀基辛格《論中國》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40197?page=1


                       

讀基辛格《論中國》

作者:前香港總督彭定康 為英國《金融時報》撰稿

過去50年間,在外交政策的形成方面影響最大者,莫過於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基辛格的身影無處不在,這當屬明智。《大外交》(Diplomacy)一書出版至今,已近二十載。其中有一個觀點:無論人類多麼渴望國際合作,國家仍將是國際政治基石。在信奉這一觀點的人心目中,基辛格這本研究外交的經典著作,堪稱一部經久不衰的“聖經”。

如今,憑藉《論中國》(On China)一書,基辛格將思想轉向了另一個話題,在這個問題上,他有著獨特的發言權。可以肯定,從上世紀起,出版商們就在巴望著這位大師能寫一寫這個當時已開始崛起、如今還在繼續崛起的新興大國,特別是考慮到基辛格的特殊身份——他幫助世界打開了中國的大門。

《論中國》一書的核心內容,講述的是1972年美國總統理查•尼克森(Richard Nixon)和基辛格(時任美國國家安全顧問)的中國之行,以及基辛格訪問前所做的秘密準備。在書中,基辛格對中國歷史進行了簡單回顧,剖析了會見過的幾位領導人的性格,並詳細描述了會面時的細節。基辛格總結了近年來中國所取得的成就,就民主價值觀(或曰普世價值)與外交實務之間的關係表達了一些總體看法,並毫不出人意料地表示:他對美國與這個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合作的前景充滿期待。

從很多方面來看,《論中國》是基辛格對其畢生追求的一些要務的辯解。儘管基辛格提到了美國對多元主義、民主和人權近乎宗教般的執著,但他同時辯稱,這些合理關注不應妨礙對於國家利益的追求,而在40年的時間裏,與中國恢復邦交一直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此外,在謀求與中國恢復友好邦交的初始階段,另一個額外好處(同時也的確是動機之一)就是:孤立蘇聯(Soviet Union)。近年來,在美國忙於處理各種國際事務之際,中國常常採取配合的姿態,比如在伊拉克戰爭之前,相對於美國一些討厭的歐洲盟友,中國反而顯得“更加合作”。

基辛格在書中寫道:“評判政治家,要看他們能否長期堅持其理念。”當然,基辛格非常樂於提到一點:他很早就意識到一個繁榮、開放的中國對世界有利。可以理解,他認為對人權問題的過度關注不應干擾嚴肅的外交,或許事實證明這一看法是正確的,但最近中東的事態發展卻傾向於得出相反的結論。關於民主,最終並不存在什麼“阿拉伯例外”,或許也不存在什麼“中國例外”,近來中國安全機構的所作所為,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我對於基辛格的主要微詞,並不在於他過於致力於美中夥伴關係,也不是他對中國的成就褒揚太過。但我在想,基辛格的外交基調是否對中國人和其他人有益,以及他寫到中國時的筆調是否流露出一種完全多餘的傾向?——不說是仿佛在向中國叩拜,至少也是在畢恭畢敬地鞠躬。

事實證明,美國總統尼克森的中國之行,的確如他自己所言,是“改變了世界的一周”。那是一次奇異的冒險,而基辛格並不打算搶走理應屬於尼克森的功勞。基辛格在書中說道,他告訴自己的助手亞歷山大•黑格(Alexander Haig),自己從一開始就把這次訪問視作一次“奇幻之旅”(a flight of fantasy),事實是否真的如此,我們不得而知;但不論曾私下懷有怎樣的疑慮,基辛格最終讓這次訪問真正成為了一次“奇幻之旅”。

瑪格麗特•麥克米倫(Margaret MacMillan)在其佳作《尼克森和毛澤東》(Nixon and Mao3年前出版)中,曾提出這樣的質疑:為確保中美恢復建交,美國是否犧牲過大?其時疾病纏身的毛澤東,一方面正經歷著文革帶來的陣痛,另一方面還擔心敗在蘇聯人的手下——3年前,蘇聯剛剛在烏蘇里江附近對中國軍隊發起了猛攻。正如耶魯大學教授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所寫:“毛澤東需要美國,但對他而言幸運的是,尼克森更需要中國。”因此,在美中關係中,美國政府從一開始就把自己視作追求者。在研究尼克森訪華準備情況的過程中,麥克米倫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基辛格博士如此畢恭畢敬,有時候甚至有些卑躬屈膝,難道非得這樣嗎?”這樣問非為無因。

在閱讀《論中國》之前,我可能會覺得麥克米倫的評價有些過於嚴苛。儘管基辛格在書中對毛澤東不乏批評,但與有關所謂“地緣政治天才”的描述相比,批評之詞遠沒有那麼要緊。誠然,解放戰爭勝利後,是毛澤東統一了中國;但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所取得的成就,讓我們認識到:原來毛澤東時代是那樣苦難深重。基辛格提及史達林(Stalin)時寫道:“他的領導……有一個鮮明特點:基於對俄國民族史的粗暴解讀,產生的冷酷無情、惟利是圖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同樣的評價也適用於毛澤東,他對秦始皇大加推崇,而後者因“焚書坑儒”(焚燒大量書籍,活埋460名儒生)而臭名昭著。

基辛格執意認為,毛澤東的幾乎每句話都極富洞察力。基辛格稱讚毛澤東,在談論戰略問題時善於引述歷史,比如1962年的中印邊境戰——好像其他人都不會引述歷史似的。當然,毛澤東引述的時候常常信手拈來,特別是提到蒙哥馬利元帥(Field Marshal Montgomery)的第一條軍事戒律(永遠不要向莫斯科進軍)時,顯得尤其明智。在我看來,毛澤東在其他一些時候的戰略決策,也並不值得大加讚揚,比如在朝鮮問題上,毛澤東就上了史達林和金日成(Kim Il-sung)的當。

但對於中國國內兩件大事的歷史評判,基辛格卻一筆帶過。第一件是大躍進和由此導致的大饑荒。基辛格這樣寫道:“只有這一次,毛澤東提出了一個大大超出現實可能性的目標,即便是中國人也無力實現。”歷史學家馮客(Frank Dikötter)在其傑作《毛澤東時代的大饑荒》(Maos Great Famine)中提到,人們往往將大躍進中的大量死亡,描述為“經濟方案制訂草率、且執行不力而導致的意外後果”。通過仔細檢閱共產黨內部報告,馮客證明,數百萬人死於迫害和系統性暴力行為。

《論中國》中講述大躍進的篇幅不多,最後的結論是:當時有超過2000萬人死於饑荒。該結論的注解中引用了兩本書,作者分別為傑斯帕•貝克(Jasper Becker)和費雷德里•泰沃斯(Frederick Teiwes)。實際上,貝克認為死亡人數超過3000萬,而泰沃斯認為死亡人數介於3000萬至4500萬之間。中國記者楊繼繩(其著作《墓碑》(Tombstone)在中國是禁書)估計的死亡人數為3000萬,馮客認為有4500萬。而基辛格寫道:“超過2000萬”——確實,遠遠超過2000萬。

大躍進的災難導致了文化大革命的開始,而毛澤東則借文革打倒那些對其災難性政策提出質疑的人。基辛格承認,在那暗無天日的幾年裏,上演了“個人和機構實施的大屠殺”。

基辛格進而指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或許會發現,儘管“文革中發生了那麼多令人髮指的事情……但毛澤東或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儘管事實證明,他對這一問題的答案是災難性的”。我看了又看,絞盡腦汁,終於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實質。它顯然是:要認識“時代挑戰”的重要性——時代要求打破連接官與民之間的官僚機構的桎梏。在這個強勢的外交世界中,我斗膽說一句:我想正因如此,許多人更青睞民主制度。比起混亂和暴力,人們更願意選擇這種制度。

所有這些事件發生時,毛澤東身邊的副手一直是周恩來。基辛格十分欣賞這位看上去英俊瀟灑、溫文爾雅的中國高官。基辛格在書中指出,周恩來的從政經歷,印證了在威權制度中擔任二號人物的種種困難。基辛格解釋道,之前的“二號人物”劉少奇在文革中被投入監牢。事實上,劉少奇遭到了周恩來和其他人的公開指責,劉飽受折磨,身患糖尿病而得不到醫治,最終死在獄中。

偷攜資料逃往美國的前黨史研究者高文謙,近年出版了一部周恩來傳記(《晚年周恩來》)。與基辛格所描繪的周恩來形象相比,這本傳記對周恩來的描繪要細緻複雜得多。周恩來的從政經歷折射出了那個古老的困境:即在為暴君效力時,一位能臣應該給自己設定一個什麼樣的“度”。在許多人看來,周恩來是毛澤東意志的執行者,用中國問題學者黎安友(Andrew Nathan)的話說,周恩來“忍辱負重的能力異乎常人”。

上世紀70年代末,隨著鄧小平的上臺,我們總算能松一口氣,翻過歷史上這恐怖的一頁,開始關注更令人愉悅的近期歷史。當鄧小平剛剛推行改革開放時(他堅持認為中國需要重新參與全球經濟),中國年出口額只相當於如今的日出口額。儘管在自由方面仍保留了種種限制(從天安門廣場的血腥鎮壓,到近期發生的對不同政見者劉曉波和艾未未的逮捕),但如今大多數中國人生活得舒服多了,鄧小平對此居功至偉,同時我們也不應忽略江澤民的功勞——他是一位被低估了的領袖,也是一位精明的政治人物,他的執政風格相當溫和。

之後發生了些什麼?基辛格為與中國結成合作關係辯解,這也是對的;他稱之為“共同進化”,但我不知道,對於如今的全球失衡,基辛格有何高見?這種失衡的根源就在於,中國追求一種建立在出口(出口有政策性貸款支持、成本很低)和高儲蓄率基礎上的經濟發展模式,與此同時,發達世界的大部分國家個人和政府支出都很高,且生產力增長正在不斷減弱。

我們不應指望中國會帶頭解決那些影響所有國家的跨界問題。比如說,中國也許是全球最大的碳排放國,但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甚至歐洲的人均碳排放量都比中國高得多。因此,一味“欺負”中國並非明智之舉。但這並不是說,在同中國領導人談話時,我們應放棄自己的價值觀,甚至在任何時候都對他們百依百順。這無助於敦促中國去做一些往往也符合其自身最佳利益的事情。

我不確定基辛格是否會同意我這樣一個觀點:中國不可避免地將出現政治變革(不過中國總理溫家寶似乎贊同這一觀點)。隨著共產黨放棄對經濟的控制,它遲早也會喪失對國家的控制。但我們都會認為,在恰當的時候,中國應當以與對待經濟變革同樣的靈活手法,來對待政治變革,這符合我們所有人的利益。中國發展順利(而非遇到麻煩),對我們最為有利。遺憾的是,中國在毛澤東時代浪費了太多時間。

本文作者:彭定康(Lord Patten)BBC信託會主席,牛津大學(University of Oxford)校監,曾任香港最後一屆總督。

譯者/何黎

 

 


on 椰子樹下打盹的哲學家: http://tw.blog.yahoo.com/mesg/mesg.php?type=error&key=article_not_f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