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11 月民進黨支持者示威抗議陳雲林來台
文、攝影/林怡廷
1990年 3月，野百合學運正熾，吳介民和眾多學生一樣連日靜坐在廣場，一日回家的空檔，信箱有封信，那是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系的獎學金通知書，8月他到了紐約。
人的選擇往往離不開時代，1989年中國六四學運、東歐走向民主化、柏林圍牆倒塌、冷戰結束，90年東西德統一，91年蘇聯解體……從 1917年十月革命之後，便影響人類文明深遠的共產世界開始瓦解。
吳介民當時清楚，自己對後共產主義時代的世界陣營變動充滿好奇，直到在哥大遇到了漢學家黎安友（Andrew Nathan），開啟了對中國研究的濃厚興趣，他將目光投向這個距離台灣最近，也在危機中強韌生存下來、目前最大的共產政權。
從台商到農民工，吳介民的研究從近身出發，逐漸擴散，他以長達二十年、多地的中國田野經驗，提出深刻的中國觀察，十年前和一群夥伴，在清華大學創立「當代中國研究中心」(Cf CC)。
然而在二十年前，台灣甫民主轉型的本土化浪潮，過去荒蕪的台灣研究剛起步之際，一個堅定的本土派，卻選擇中國做為一生的研究志業，吳介民在書中提到一段佚事，當時面對學院前輩的不解，他一時語塞：
「回想彼時，『中國即將在台灣成為炙熱的存在的直觀』，還難以用分析性語言清楚表達，我的語塞症徵顯出問題所在——絕大部分人尚無感於中國對台灣的影響，正從曖昧隱晦之處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那時中國對台灣的影響還躲藏在幽暗之處，不易辨識，但同樣的疑問放在今日卻難以成立。
看得見與看不見
08年馬英九初上任，陳雲林來台的國旗事件，就預言了中國對台灣的影響在高速進展。
過去四年，馬政府的兩岸政策帶給台灣諸多衝擊，再加上香港益發明顯的社會矛盾，吳介民累積大量的公共評論，發展成中篇，並選擇在此時先擱下手邊計劃出版的詩集，先出版《第三種中國想像》，算是一個階段性的重要揭示，有即興所至，也有必然性。
《第三種中國想像》這個近三年前提出的觀念，最初只在小眾的知識圈流傳，當時台灣社會尚無足夠經驗去理解，但經過這幾年更頻繁的交流與實例，「中國因素」已經逼近到叫人難以視而不見。
最近反媒體壟斷運動方興未艾，本來是社會高度共識的媒改運動，卻因為學生具體提出「中國因素」後，觸碰了台灣社會的敏感神經，引發眾多批評與討論。
「資本家之所以看不見工人、不走進工人區。一方面是無意識的默契，另一方面也是在宣告工人住宅區跟保留給中產階級的區域應該嚴明的區隔開，如果無法區隔開，就用慈善事業的糖衣來掩飾。」
吳介民引用這段恩格斯的文字，將「中國因素」和「台灣」套入原本的句型作為回應。
「看得見、看不見中國因素是因為意識形態，在這裏我要和超越派及反問派清楚劃分，我是有政治態度的，我是希望跟中國交往的本土派，就這麼簡單。」
坦白而直率，一如在書中，他積極倡議「第三種中國想像」和中國公民社會的連結，也反面論證近年流行「統獨是假議題」的說法：台灣在經過二十年的民主工程，已是實質主權獨立，只是未受到國際強權承認的「主權受挑戰民主國家」，而台灣若非存在外部的主權挑戰，內部的認同爭議，早就能完成「生活在台灣的現實共感」。
「統獨是一個真實議題，絕非所謂虛假的『意識形態』之爭。」吳介民在書中誠懇剖析統獨議題，正是希望認同分歧的台灣社會，能在民主機制的基礎下，積極面對最敏感的問題、進行對話。
要談，但要怎麼談
無論如何，「中國因素」這個近日台灣公民社會的關鍵字，熱門而敏感，充滿詮釋的歧義。然而真的要談論它並不容易，因為「中國」這個詞彙對台灣而言，從來就不屬於單一定義。
從四百年漢人移民來台的母體經驗，到 1895年馬關條約簽定後的被遺棄經驗，日治時期的原鄉經驗，隨着國民政府遷台的流亡者經驗，兩蔣時期的政治文化霸權經驗，到原住民的被漢化經驗……這些「中國」概念，隨着時代及不同群體的經驗流轉，唯一確定的是，對大部分的台灣人來說，1949年後的中國，有很長時間是想像、教育，再揉雜着舊記憶、舊定義而來，真實的中國經驗佔比極低，概念混淆不清。
「中國不是鐵板一塊。對中國分門別類對待，是擬定新中國政策的第一步。看待中國，至少應該分成三塊：中共政權、中國官僚資本、中國社會。這三塊性質不一，各有其運作邏輯。」吳介民在書中如此拆解，但即便如此，他也坦言自己的猶豫。
「我也曾考慮過將中國因素改成中共因素，」但比較政治學的訓練，讓他最後還是決定用全球格局思考，將中國放在國家 (STATE)的概念分析，但他也強調細緻的區分，「我所謂的中國因素，是在兩岸政經關係、文化脈絡下，很多層次的去談，並非只有負面表述。」
不讓想像力受限
無論是威脅論或機會論，中國因素的談法，成了每個人心境的投射，它從來就是複雜而曖昧，充斥着不同情感，不同意識型態，不同世代，不同生命經驗的不同視野，但也在頻繁交流之際，必須趨於真實。
「所以我希望讀者能改變態度，在威脅論或機會論之『上』，開創出第三種想像的路線。」對吳介民而言，機會與威脅都是確實存在，但重點是開創。
三年間的思考日趨成熟，吳介民也將原本提出的兩岸華人公民社會改成華語公民社會，希望能拓展定義的維度，避免將台灣的多元族群排除在外。
「公民對話精神的根本，在於交換歷史感與社會觀點：兩個社會，如何各自在帝國主義及專制政治陰影下追尋自由與解放？台灣遭受殖民外來統治的傷痕，中國被帝國主義欺凌的經驗，可以經由溝通而獲致共通感受。與中國進步力量接觸，可以活化台灣對中國的僵化想像。同樣的理解台灣建構民主政治的細緻過程，中國可以讀懂台灣追求主體性的原委。」
而常常在座談上，面對來自中、港、台讀者的一致疑問：「跨海峽公民社會交流的具體是什麼？」吳介民總是笑而不答。
有心人能看出他此時的刻意留白，「我不希望讀者的想像力受限，再者，交流已經發生，我只是將它指認出來。」
吳介民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守護台灣民主平台」成員。學生時代曾參與學運與環保運動。1996 年3 月在紐約參與發起「民主不落日」守夜靜坐。2002 年，參與創辦國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與中國研究學程。曾翻譯《反動的修辭》（2002）、主編《秩序繽紛的年代：1990-2010》（2010）等。
第三種中國想像
吳介民 著左岸文化（台北）2012年 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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