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9 August 2011

安裕:Capital Letter L 跳不出的詛咒



安裕:Capital Letter L 跳不出的詛咒
奧巴馬的一臉頹唐說明日子很不好過。這幾天,我在《紐約時報》的論壇版(Op-Ed)讀到的文字,幾乎都是一片酸氣,那是對這位曾經以民主黨左派身分、三年前大選摧枯拉朽的黑人政治家的最新定論﹕奧巴馬革命在美國總保守化思潮裏隆然倒下。自三四十年代小羅斯福之後,又一個民主黨左派在推動美國前進的道路上灰飛湮滅。

近代美國政治始終無法跳出一個詛咒﹕Capital Letter L。這是共和黨用以抹黑民主黨左派的專用名詞,意指Liberal,自由派。

我第一次接觸Capital Letter L是一九八八年秋天。那年是大選年,爭逐的二人是共和黨的老布殊和民主黨的杜卡基斯。距離投票日約莫只有一個月,共和黨忽然推出一連串廣告,說美國人不要Capital Letter L。這套廣告堪稱美國近代史殺傷力最大的政治宣傳,這句宣言只是前菜,跟着是一天一集的《What is Capital Letter L?》。印象最深是一段從樓頂閉路電視攝下的模擬片段,一批囚犯在旋轉門踏出監獄,馬上再循旋轉門回去。旁白一把男聲低沉說﹕瞧,這便是杜卡基斯州長(杜是麻省州長)的囚犯假釋政策,製造更多犯人。

共和黨政治抹黑

八十年代美國罪案率奇高,地方政府的頭等要務是滅罪而非振興經濟。共和黨這套片抓着這點鳴鼓攻之。今天看來,這完全是捨本逐末的政治抹黑——美國社會固有秩序惡化是七十年代以後的事,石油危機帶來花旗之國戰後首次貧窮年代,美國大兵在越南的殺人和被殺導致傳統價值瓦解,八十年代列根上台後的高利率政策令美國經濟停擺。從社會學觀點,犯罪屬於偏差行為,當既有的社會規範崩解,個人生活出現混亂,失去方向時就會出現失序偏差行為。這是稍有常識的都懂得的道理,可是美國人民卻給共和黨這套宣傳迷了心竅。選前兩個星期,形勢逆轉,杜卡基斯兵敗如山倒,最終黯然敗退。

共和黨當年的得勢是緣於大氣候之故,老布殊的謀臣Lee Atwater是搭了便車。不過,這趟便車延續期很長,五十年,到今天仍在,共和黨和茶黨在債務上限談判取得最後勝利,便是這股總保守化思潮使然。今天右派佔主流似乎理所當然,但打開歷史,卻會訝然發現,在美國近百年的政治史,自由主義其實是主流,保守主義是乘虛而入的機會主義者,是趁人沒有關上窗戶潛入爆竊的宵小,可是這群宵小進了屋子就不走了。

保守主義乘虛而入

美國自由主義最高峰時代也是美國人民最自豪的日子,三十年代大蕭條,自由主義者小羅斯福總統發起新政(New Deal),大舉增加聯邦開支,修橋搭路起水庫,公共開支解決了失業問題;四十年代,小羅斯福一舉打破孤立主義枷鎖,東援中國,西助英倫,雙線作戰打敗德日意軸心國,取得難能可貴的勝利。美國民主黨左派在三十年代以迄六十年代無往不利,便是由於這種悲天憫人的政治特質,成為受到人民歡迎的政黨和政治理念。

越戰是改變自由主義獨領風騷的關鍵。回首前塵,反戰及其後的社會運動,用心雖然良苦,卻觸動美國相當部分人口內心深處的那股保守思想。這是一場詭異的社會變化,七十年代上街的美國人民絕對想像不到,保守派在示威大軍轉彎後從暗黑一隅撲出。越戰在美國社會早有定論,這是一場撕裂家國的戰爭,電視直播令中南半島的血腥在晚間新聞出現,那時段正是美國家庭圍爐晚飯的時刻。持着「到亞洲清剿共產黨」的老一輩,與質疑美國出兵無理的嬰兒潮,父與子、母與女,餐桌上針鋒相對,以拍桌子翻臉告終的不知凡幾。這是美國社會學家所說的餐桌上的戰爭。

這股反戰怒潮在一九七四年尼克遜辭職倉皇撤出白宮達到最高點,一九七五年,南越失守,美國長勝軍參戰十幾年後無聲無息離開越南,一股自我反省的氣流開始全國竄動,其中犖犖大者是平權運動(affirmative action),這是一個追求全面平等、由反戰伸延出來的內化社會行動。今天,美國相當程度上是平權社會,從性別平權到政治平權幾已一應俱全,然而在七十年代的保守社會,美國社會的主流白人,即中西部、南部及西部的白種男性,在越戰成為美國二百年來失去逢戰必勝童貞的一段低迴日子,開始質疑社會變革的企圖,對平權運動的爆發出現莫名的反彈。這股酸意影響深遠,從此美國政治藍圖重繪、保守思潮抬頭,總保守化思潮逐漸成形。

越戰後 總保守化思潮成形

我無意也無力在這裏檢討,越戰結束後是不是應該馬上推動平權運動的良好時機,但事實是傳統的美國族群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即白種人新教徒,在平權運動開展後向右靠攏。美國人文地理有所謂聖經帶(Bible Belt),便是這些人的根據地;平權運動推行之後,保守勢力擴大,北上俄亥俄、南下佛羅里達、西進內華達,俱一一落入共和黨手中,構成顛撲不破的右翼帝國,為列根——老布殊十二年、小布殊八年的共和黨右翼當家奠下基石。這股右傾思潮所到之處,連左翼色彩不甚濃厚的民主黨中間派也難攖其鋒。克林頓是中南部阿肯色州民主黨人,八年任期下來,史家總結,他的立場貼近共和黨中間派多於民主黨左派。

自由派「事事不宜」的論述,在過去三十年間深植美國社會,學者Daniel Hellinger及Dennis R. Judd Brooks在老布殊任期未滿的一九九一年寫出著名的《The Democratic Facade》,一針見血勾勒美國社會對民主黨左派的歧見已是潛移默化到偏執了,老布殊陣營推銷的反自由主義,把自由主義刻劃為「軟弱無力,特別在滅罪、國防和外來價值之上。自由主義也被描畫為對家庭的威脅,反美主義,以及激進主義」(Liberalism was painted as a general softness, especially on crime and defense, alien values; threats to the family; anti-Americanism; and radicalism.)

主觀上的共和黨抹黑,客觀上美國民間右翼思潮重臨,民主黨左派舉步維艱。作為仍算關心美國社會及政治的一個香港巿民,當我看到債務上限談判,民主黨內部分裂到連向富人徵稅都有人反對,到那刻不得不相信,美國三十年前由列根啟動的右翼回潮是風吹不走雨打不破。這股思潮尋且橫跨大西洋,英國首相卡梅倫的大右派哲學明顯師承戴卓爾夫人,鐵娘子的政治忠實盟友是列根,卡梅倫的祖師爺其實便是美國總統;香港一些崇尚小政府古典經濟學的學者和論政者,也把列根抬舉到美國近代最偉大總統的高度。

改革社會思潮失勢 其路茫茫

美國民主黨上台後,在控制白宮及國會兩院的優勢下,也只能通過醫保計劃這一法案,去年中期選舉已是疲態畢露,失卻眾議院控制權。本來,兩黨制下,輪流執政並非新事,然而民主黨連接在中期選舉及債務上限談判鎩羽而回,折射出來的是右派當道大氣候,自由主義畏縮不前,改革社會的左翼思潮沒有巿場,連奧巴馬也要與之漸行漸遠。更加深層的另一個質疑,歷史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一九八九年《歷史的終結》,把社會發展既定於冷戰結束的年代;一九九九年,他在《歷》文發表十周年之時撰文說,文章面世十年來,國際政治與全球經濟中沒有任何東西足以挑戰他的結論。看看今天奧巴馬在債務上限談判向共和黨的大幅讓步,歷史上曾經出過小羅斯福和甘迺迪的民主黨左派,這一刻莫非真的是其路茫茫,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on 香港雜評: http://commentshk.blogspot.com/2011/08/capital-letter-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