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1 September 2011

格丘山:难忘的一九七九



格丘山:难忘的一九七九

一九七九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年代,无论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思想家将来恐怕都会对它不屑一顾,但是对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中国人,它却是一个再也不会有的,感觉特殊的难忘年代。

那时候,整个国家刚从毛泽东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步出,人们一面面临着物质供应的极度短缺,一面面临着可能有的重大政策变化的前夕,有着一种虽然日子难,但是希望就在前面的朦胧感。当时,一个个科学大会,技术大会在报纸上以巨大的黑字刊出,四个现代化的口号叫得振聋发聩。虽然将来的中国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但是空气中大改革即将来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几乎使人人都感染到了等待的激动和兴奋。

大街小巷,学校工厂,人们,包括共产党员,到处都在谈论可能有的改革。人们私下地,但是非秘密地,尖刻地,但是有克制地讨论着各种可能的前景。人们感觉到历史终于翻过了可怕的一页,那个可怕的阶级斗争的恶梦终于结束了,而新的一页刚刚打开,上面是洁净的,等待着我们去谱写。这是一个思考的时刻,等待的时刻,人们充满了瑕想和希望,大家都在谈论未来。

三十年多年过去了,我的老领导,一个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并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知识分子和共产党干部,黎XX在谈到改革时的样子仍恍若面前,他手举了起来,斩钉截铁的向空中挥去,激动地说“体制,问题出在体制上面,关键在于政治改革”。但是何止是黎XX,就算当时的所有中国人合在一起,预见了中国将来千万种样子,恐怕也不会想到最后出来的改革会成今天这个模样。如果我们有方法能将今天,2011年的中国社会和人,乌烟瘴气的夜总会、马路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外国名牌广告的霓虹灯、被污染得一团漆黑的天空、钢骨水泥森林的灯红酒绿玻璃窗上透出来的男嘶女喊的人影、街头上飘零的浓妆艳抹的卖春的女人的身影、背着被子在火车站拥挤的离乡背井的农民等等,让1979年的中国人透过时光的隧道向前看一下,他们会不会惊愕得晕死过去呢? 面对一个将出现的比现代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更贪婪,更腐化,更不公平,贫富更向两端分化的中国,他们会说什么呢?不久前我与已经退休多年而且声音已经明显衰老的黎XX通过一个越洋电话,他说“小黄,养好身体,多活几年,只是为了看看这个历史杂耍剧怎样收场?” ,话音中的酸楚、悲伧、绝望,恐怕只有亲身从那个中国社会中一天天走过来的人才能感知一二。

今天的中国人常常责备上一代人,为什么老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和梦中走不出来?他们嘲弄那些人在今天捞钱的竞争中无能、落伍,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他们的父辈,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年轻过、意气风发过,慷慨激昂过。当年的他们可能比今天的他们更相信这个党,更忠诚于这个党,在这个党的指引下去斗私批修,去改造自己,去过艰辛的青菜罗卜,草鞋补丁的生活,去否定打倒上一代的遗老恶少们,去斗争那些犯了莫须有的反党罪的朋友亲人,去仇恨那些背叛了无产阶级革命的修正主义,去饿着肚子无怨无悔地支援那些在帝国主义剥削下过着悲惨生活的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现在对他们来说可怕的并不是一生的粗茶淡饭,艰难困苦,并不是现在在繁华的花花绿绿世界中的被抛弃,被白眼, 而是他们不见了,他们找不到自己了,一生的艰苦努力,一生笃信不移的信仰,一生不懈追求的目标,现在突然都像雪花落入到水中,像魔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场梦, 他们竟然为一个莫名其妙地并不存在的东西白白地搭去了他们的一生,而如今这来势凶凶的这场纵欲淫雨已经完全冲走了他们曾以为荣的清教徒生存方式的一切痕迹,好像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一样干净。

这是一场真正的历史玩笑,一个自称为世界唯一的、真正的无产阶级的堡垒.世界人民的灯塔,短短的三十年后,变成了比他们当年反对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更贪婪,更腐化,更不公平,跟纵欲,贫富更向两端分化的政权。对于这样前后的逻辑、信仰和道德的矛盾中国人又怎么去解释呢?以忠孝仁义为本的中国人习惯以道德的崇扬去代替对哲学、伦理完美的追求,但是这场新来的凶猛的物质横流不但冲垮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以绝对公平的理想主义和洁净为理由的对旧世界的残忍扫荡,也冲垮了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道德和准则。具有讽刺意义的的是,中国人们上一时代清教徒殉道式式的禁欲生活,在下一代,被他们的子女反扑过来,百倍的凶悍和肆无忌惮。中国人唯一可以感到自慰的是,无论是禁欲和纵欲,无论是老子还是儿子,他们也不尽然都是不同,一脉相承的是,两代中国人去禁欲和纵欲时都是理直气壮,都将它发展和推颂到极致,都对他们的对立面同样残忍和毫不留情。

但是这场中国特色的玩笑又何止是从今天,2011年,或者1979年,甚至1949年才开始的?

顶着改革光环的新一代,他们在否定他们的父辈,讥讽他们的愚昧,迂腐和无能时的神韵,不正与几十年前他们的父辈否定国民党的腐败愚昧,迂腐和无能一样酷似酷肖吗?而被他们的父辈踩到脚下的国民党人,在唱着三民主义理想走入中国的地平线时候,他们对象征着中国迂腐势力的军阀政府的轻蔑和不留余地不也一样与他们的后二代子孙活似活肖吗?再向后退,满清末年,当代表着新民主,新科技和新希望的新军阀政府兴起的时候,不也曾经对那个代表着中国祖宗体制的清皇权同样缺乏谅解,同样不留情面吗?中国这百年历史,不就正是以所谓惨败于西洋人和东洋人的耻辱和愤怒为理由,以解放穷人的正义为理由,以富民富国的诱惑为理由,以世界称霸的爱国为理由,在那里为所欲为,横冲直撞,开始了对于祖宗体制、道德、礼仪、服装、文化、住房……的忘恩负义式的批判、否定、破坏、和消灭,在一轮又一轮的新一代对上一代的挖祖坟的革命中冲杀过来的吗?而每一个新轮与老轮的区别,只是方式一代比一代更粗暴,一代比一代更残忍。尽管每一轮反动的出现都是以绝对正确的最终面貌向中国人信誓旦旦,实际上中国的历史既然在一个无法平衡的杠杆中开了始,它就很难煞车,只能像翘翘板一样,一个翘起来,一个沉下去,另一个翘回来时,那一个又沉下去,再也无法停住了。不是吗?现在的民主新生代不正在以比他们的父辈更愤怒, 更理直气壮,更自信,更粗暴, 可能更残忍的方式去冲击改革纵欲代吗?相比与百年前的中国,除了剪掉辫子,住起洋楼,开起洋车,穿起洋服,中国人的本质改变了多少?中国的历史进步了吗?丧失的也许是只是祖宗的礼制、习俗、道德、服装、住房的样子,而中国人还是本义上的中国人 ……。

我们打掉的决不是脚镣手铐,得到的也决不是整个世界,我们打掉的是祖宗礼仪道德, 得到的是无法无天。

几年前看过日本电影“最后武士”,当新兴的资产阶级民主在日本兴起的时候,旧的武士制度面临死亡,不得不被日本社会淘汰的时候,拒绝放下武士刀的最后武士在拿着洋枪的兵士的包围和射击下,剖腹自杀,以武士的尊严地来接受武士制度死亡,当最后一个武士倒下的时候,所有围着自杀武士射击的兵士都放下了枪,面对着陈尸遍野的武士尸骸,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场面肃穆、沉痛、深沉……。

现在,中国社会又正面对着一个旧时代逝去的前夕, 不同于79年伴随着等待的是激动和兴奋, 这次空气中弥漫在等待周围的是幸灾乐祸,是讥讽,是仇恨……。一场新的对上一时代的彻底反逆, 清算,已经越来越近, 疯狂和极端失去理智的不公平敛财,贪婪正在逼迫,酝制一场新的腥风血雨……。

中国历史的步伐是这样缺乏自重和制约,虽然中国人的天性自古就不存在什么对敌手的尊重,但是,对于这样无耻的对手,就是跪下,又怎样让他们肃穆、沉痛,和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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