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6 September 2011
未明的曙光:記蒂森電梯技工罷工第一天
未明的曙光:記蒂森電梯技工罷工第一天
如果說,有一份職業需要技術,要多年訓練,要長時間連續工作,而且任務攸關性命,我們會想起甚麼?也許是公立醫院醫生。但若再加上「月薪約七千」這個條件,就得回到我們每天進進出出上上落落的住宅與商廈,尋找蒂森克虜伯公司的電梯師傅。
(2011年九月廿六日罷工現場。相片借用自Dorothy Hui)
蒂森刻薄成家,並非今日之事。早在2008年十月,它在行內臭名遠播的低工資、長工時、輕視工業安全已經激發電梯技工罷工。罷工成果不壞,工友們煞停了不受歡迎的轉制(注一),也順勢組織了自己的工會。可惜資方死性不改,對諸多痼疾蒙混敷衍,事隔三年勞動待遇仍然差劣。今年六月底,另一間電梯公司富士達的工人罷工三日,成功爭取加薪,對蒂森工友亦不無鼓舞。商議良久,大家終於決定昨日罷工,全公司逾三分之二工友出席,僅留下小部份駐守各區應付緊急維修事故。他們提出三大訴求:一,增加維修技工的的薪金至合理水平;二,增加人手,實踐三年前承諾,確保二人工作;三,在不影響薪酬的情況下,保障工人的休息時間,工人連續工作不多於廿四小時。
對於工友的訴求,資方推搪說公司董事總經理麥廣權不在香港無法決定,遲遲不肯回覆。對於工友的罷工,資方倒下旨快如斬立決,立場堅決毫不猶豫:即時解散罷工,「履行僱員合約返回各自工作崗位」。
工友當然不滿意如此答覆。如果資方到今日傍晚仍然未有合理回應,他們將會把行動升級,緊急維修服務也一併中止。
資方拖字訣 工人薪水缺
昨日九點正,工友們準時抵達位於紅磡崇平街的蒂森香港公司總部開始罷工。聲明早寫好了,採訪通知前一天就發出了,資方亦無疑已經知道這場工業行道,知道工友的訴求,知道他們希望談判。然而辦公室高層卻慢條斯理,十時說再等十五分鐘就到,十一時說在車走到紅隧途中半小時之後來到,十二時依舊音訊杳然,待勞工處代表到場了才傳話說下午二時再與工友見面。遲到五個小時,叫這種高層跑到前線維修電梯的話肯定是災難。
遲到不是欠效缺率,而且存心拖延。拖字訣似乎是蒂森慣用伎倆,縮減工時的要求,停止派工人單獨工作的要求,都喊了超過一千個日與夜,資方聽而不聞。加薪呢,過去兩年才分別加了0.5%和3%,不但遠遠追不上通脹,而且資方每每以「一定要等到公司新年度一月一日才可更動薪酬」為由迴避——這不見得有多可信,三年前蒂森既想搞外判削職位又想削減加班費,如此大刀闊斧的決定也從未等待過新年。
(蒂森近傍晚五點正時向傳媒發放的聲明全文。相片借用自龍五)
無論如何,既然高層遲到,工友先到附近的餐館午膳。同檯的陳師傅入行廿年,最初十年在其他公司逐步升職,底薪由4,500元倍增至9,500元;2000年轉職至蒂森,至今只加到月薪11,000元。男人四十,家裡還有個唸中二的小孩,以這份薪金養家委實捉襟見肘。
陳師傅職級較高,在公司裡已算不上待遇最差的一群。助理技工的底薪在蒂森只有7,100元,可以入職八年紋風不動,壓價至谷底。資方說,這個價錢符合最低工資規定,沒犯法。
沒犯法不代表合理。電梯業內助理技工的底薪公價約為8,500元,比蒂森給的幾乎高出兩成。出價低是不是因為公司沒錢?假的。根據蒂森總公司(注二)2010-11年度的中期業績報告,光是首三季毛利已逾52億歐羅,折合成港幣足足有550億,也夠全港大學生免學費廿五年了。香港分公司的生意也不錯,最近才接了高鐵工程八十一部電梯的合約。更直接的證據是蒂森現時以行內公價8,500元聘清新入職助理技工,因為他們害怕出價太低沒人應徵!同工不同酬,與賺蝕無關,不過是擺明欺負舊人不敢反抗。
此舉立即惹來不滿。全公司上下原本約有110位電梯師傅,這個月就有20位離職不幹。人手短缺,留下來工友工作更形繁重。「冇乜新人入行。以前就有工業學院出身嘅入行,依家都無開呢啲科喇。」陳師傅說:「一係就學師出身,先做四年學徒。但係蒂森唔請學徒,其他公司都仲有請。」蒂森不願聘用學徒,只肯請技工,一則為節省培訓成本,二則它的工作環境太惡劣,疑難雜症太多,經驗尚淺的學徒應付不來。
「有時連頂兩晚,咁就五十幾個鐘」
工作環境有多惡劣?正常來說,電梯師傅理應早上八時半上班傍晚五時半下班,一天工作九小時,但這個「理應」和現實有極大落差。由於要輪班工作,夜班也得有人當值,人手不足之下連踩三更(兩個日更一個夜更)可謂家常便飯,連續工作卅三小時。「有時連頂兩晚,咁就五十幾個鐘。」陳師傅自己每星期工時過百,屈指一算,每天平均工時近十七小時(注三),別人打兩份工也未必透支到這個地步。
折壽式加班並非偶然,更不是甚麼「獅子山下精神」所致,長工時其實是低工資的產物。蒂森給予不足餬口的微薄底薪,正正逼使工友必須為餬口拼命加班,尤其加班費比平常時薪要高一半。
可是人手實在太少,瘋狂加班仍不足以彌補,於是蒂森乾脆不管機電工程署訂明須兩位技工一同工作的指示,叫師傅到電梯槽單刀赴會。沒有同事接應之下獨自進行高危的電梯維修工作,難免險象環生。「喺[車立]頂、井底出咗事都冇人知。試過有人開工開到夾傷隻手,仲要自己打九九九。」再者,機電署口裡是說得動聽,實際巡查時卻經常看見師傅獨自開工亦視若無睹。商家不管,政府不理,工友惟有自求多福。
尚未發生嚴重工業意外乃不幸中之大幸,但未發生不代表不會發生。去年八月,大埔大元邨才有一位獨自倒樓的清潔工失足掉進垃圾槽,從十九樓飛墮而下卻無人得知,遺體翌日被垃圾車運往堆填區(注四)。誰敢保證同類慘劇不會在[車立]槽重演?
割價.甩轆.電梯墮
說起公共屋邨,一次重創蒂森聲譽的電梯事故恰好也在大埔其中一個公共屋邨發生。三年前富善邨的電梯由蒂森負責保養,公司卻沒發現電梯多條鋼纜斷裂,電梯直墜十四層樓,僥倖其時無人在內(注五)。雖說事發時正值蒂森剛剛接管該電梯的保養,上一手的電梯保養承辦商該為疏失負上相當責任,但蒂森接生意的手法不無可議之處。「呢間公司,咩牌子都接!」陳師傅表示蒂森經常接不是它原廠生產的電梯的保養生意,麻煩就來了。「例如部[車立]要換過個轆,你公司無零件,去問生產商俾個轆你,就要一兩個月後至俾到。」如此一來保養工程就耽誤了一兩個月,期間發生意外的機會也更大。
行內一直有傳言指蒂森偏好低價投標搶生意,用比原廠保養更低的價錢接手他人保養工程正是一例。出價既低,又要賺錢,服務質素必然成為被開刀的對象。陳師傅負責的觀塘區有十八位技工,區內有三百部電梯歸蒂森保養,每部一至兩星期檢查一次的話,每次就只可以花一個多小時。他苦笑:「保養得個零鐘,又機房又[車立]頂又井底,邊睇得晒咁多嘢?」
蒂森唯利是圖的行徑不僅損害工友權益,也危害公眾安全。不過一旦出事,揹黑鑊的不是坐地分紅的高層,而是做到氣咳的前線工友。沒錯公司內部是發出通告呼籲工友向上司通報各種違規事宜,諸如叫師傅單獨開工。問題是,分配人手的就是上司本人,向他通報了又如何?況且公司一天吝於增聘人手,就一天不夠技工處理各項工作,注定有人要單獨開工。
雪上加霜的是,有消息指政府在連串電梯事故後即將立例收緊相關安全監督,但新例把本來由公司承擔的法律責任轉嫁至前線技工身上。前路茫茫,互相守望。
世世代代、街頭巷尾的勞動者
前路,誰的前路?像陳師傅,日捱夜捱,老來可能積勞成疾。工資那麼低,能夠有足夠積蓄應付晚年開銷嗎?他的孩子再過幾年能找到堪可養家的工作嗎?還是說,會成為另一個連續開工五十多小時的陳師傅,代代勞苦?
但陳師傅不算身在谷底。翻開政府統計處的《綜合住戶統計調查按季統計報告》,在電梯技工所屬的「機台及機器操作員及裝配員」這個類別裡,2000年第二季到2011年第一季的月薪中位數僅僅由10,000元增至10,500元,升幅比陳師傅更不如。我們不得不問,明明有大廈落成就有電梯,怎麼樓市升到上火星,地產商賺到盤滿缽滿,電梯技工竟然連餅碎也分不到?環顧街頭巷尾,香港各行各業裡面還有幾多間蒂森?還有幾多個陳師傅?
太多問題,太少答案,這一刻我們甚至連蒂森會怎樣回覆工友、何時回覆工友也不知道。只是,起碼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就是罷工有用。三年前的罷工,讓工友擊退了不懷好意的轉制,爭取到歷年最多的加薪。三年後的今日,蒂森管理層要工友即時解散罷工,正洩露了他們對罷工的恐懼。有說老闆不賺錢打工仔就沒糧出,那是本末倒置的講法——工人不工作,資本家利潤何來!
支持蒂森工友罷工,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我們。世世代代的我們,街頭巷尾的我們,同為勞動者的我們,是時候學習團結自強了。
注釋:
一. 2008年蒂森企圖轉制,把夜班工作外判,同時削減加班費三分之一。
二. 蒂森克虜伯的香港分公司應該並未上市,沒有在網上公開帳目。
三. 以每週一日法定勞工假、平均工作六日計算。
四. 〈工人垃圾槽墮斃屍運堆填區〉,《東方日報》,二零一零年八月廿九日。
五. 〈富善邨墮電梯 保養商被控〉,《文匯報》,二零零九年四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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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做四十八個鐘 人工低到冇陰功! 無線仲要插多刀?——蒂森工友罷工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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