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之後,大陸經濟逐步下行,社會不測因素增加,影響到政治乃至軍事。今年2月4日,習近平以中央軍委主席名 義,向解放軍發出《軍隊基層建設綱要》的最新版本,其中要求部隊在地方上發揮的三大作用之一就是「維護社會穩定」。這個任務對解放軍而言是全新 的,1949年大陸解放以來,除了文革期間,從來未這樣提過【註1】。於是,打倒了管政法委的周永康,從黨中央到縣市鄉村的維穩辦卻不但沒有取消,還變本 加厲,軍隊也得加入、協作。必要時,只須名義上由特首向北京作出請求,出動部隊維穩這一條,完全可以在香港落實。因此,大家宜特別留意大陸的經濟下行動 向,「本土論」者也不可以認為那不過是「中國人的自家事香港人不必管」。本文談大陸當前經濟形勢,並論「經濟轉型」的強大體制阻力。
今年新春,大陸各地普遍限制民眾放鞭炮,有的限時、有的限地,大城市當中,長春最嚴格,規定四環路之內 任何時候都不能燃放,北京上海的鞭炮銷售量也減了兩三成;期間,大陸大城市空氣比往年同期清新,過年氣氛卻大不如前。近來,大陸民眾心情的確不甚舒暢,但 主要原因恐怕不是不能放鞭炮,而是聽到愈來愈多的經濟利空消息;有關的數據其實不是超壞,只不過經濟下行之勢持續,央行刺激一下會反彈一下,過後卻依然下 跌,有的反覆跌了二十多個月。如此滴水慢灌,卻最叫人煩躁。
日中則昃
先看一些關鍵環節。
一、房地產(半年來幾乎全線下跌):
全國新房價指數 1月份與去年同期比下跌5.1%,創2011年有指數公布以來的紀錄;下跌持續了五個月而且跌幅還在擴大,房屋庫存卻不斷增加。一線大城市跌得最少,但 滬、京也分別跌了3.2%、4.2%;情況最惡劣的是杭州,下降幅度達到10.5%。大陸經濟十分依賴房地產,住房的建造、售賣和租賃 服務佔GDP的10%左右;與住房直接有關的各行業包括各種原材料生產行業等,總產值佔了GDP的四分之一。
二、價格(通縮來臨,量寬無幫助,患上價格的「日本病」):
從 較大範圍看,大陸的兩個主要價格指數皆不斷下跌。其中,消費物價指數(CPI;與一年前比)於2011年中開始從106以上的高值反覆下跌,這兩 三個月跌勢加劇,1月份跌至100.8,即與去年同期比,只漲了0.8%,微弱不堪;與去年12月比,則更是只增加0.3%,與日本的最新通脹估計看齊, 面臨掉進「消費通縮」陷阱。然而,這已經是大陸央行好幾年來不斷「大水漫灌」的結果,落手之猛和效果之微弱都與日本一樣。
再看生產者物價指數(PPI)。這個指數涵括私人日用及工商業用品,範圍比消費物價指數廣泛。大陸這個 指數從2011年中開始大幅下跌,實際出廠價格從2012年1月開始便沒有增加過(指數一直處於100以下)。今年1月份與去年同期比,下跌了4.3%;與去年12月比,就已經跌了1.1%,那主要 都是內外需求偏軟的結果。從生產者的收益角度看,大陸這三年來的PPI數字,一直比日本更壞,反映生意難做;後者2011年以來的PPI平均值為102, 去年平均值約104。
三、滙率和資本流向(滙率下跌、資本首現淨流出):
人幣只漲不跌的年代去年結束,全年貶值2.4%,但今年跌幅加快,年初至今已經貶了0.8%,2月份以 來好幾個交易日更幾近跌停板,乃十年來首次;兌美元的離岸價格更比央行的中間價低出十多二十個點子。人幣貶值雖有利出口,但除了因此不利「經濟轉型」之外,至少還有兩個不良影響,即資本出超、信貸困 難;後者很容易理解:次按危機發生以來,外國利率接近零,大陸的利率卻很高,國際資金為追逐高息都跑到大陸,但如果借出的錢回籠之時已經貶值,則高息亦可 能不划算。
關於本幣貶值導致資本出超,已經有兩個觀察到的事實,其一是大陸外滙佔款下降:從去年第一季平均月增2500多億(人幣.下同)變成最近連續兩個月 減少超過1000億(「外滙佔款」指外幣流入後兌換成本幣流通成為通貨的那部分)。其二是去年大陸自1949年以來首次錄得全年資本淨輸出;那當然主要不 是內部經濟強勢、企業向外出擊的結果,而是聰明錢悄悄變換外幣逃離,跑到外國作房地產或其他更好投資。
四、工業╱服務業產出(八年來增速幾乎同步下跌):
反 映工業活動增減的滙豐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PMI;【圖1】紅線)自2009年秋季從60+的高峰值開始反覆下跌,2010年中即跌破PMI = 50的榮枯線,其後視乎央行刺激動作而在此線上下徘徊,至去年中單調下降,刺激無效,年底及今年1月皆跌至低於50,表示製造業萎縮(最近幾個月的準確數 字見【註2】提到的網站的有關文章)。
服務業方面,滙豐服務業採購經理指數八年來的中長線走勢和上述製造業的幾乎一樣(【圖1】灰 線):2007年中從62的高峰值反覆下跌,2011年 中跌至PMI = 50,之後隨着央行刺激行動在榮枯線上徘徊,去年中再跌至PMI = 50,曇花一現回升至54之後1月份又下跌至51.8。
順便一提,從【圖1】資料可見,八年來兩個PMI的走勢高度相關,並不呈現明顯「對沖」或一個增長替代 另一個。只不過,由於每次數據雙雙下行時,服務業的跌幅沒有製造業的那麼大,灰線遂在大部分時段裏稍為處於紅線之上。如此,久而久之,總體生產當中的服務業份額遂超過了製造業,呈現輕微的服務業「取 代」製造業,即所謂的「轉型替代」。事實上,從大陸官方數據看,農林牧礦業、製造業、服務業的GDP比例分別從2000年的14.7%、45.4%、39.8%變到2013年的9.4%、43.7%、46.9%;即是說,期間農林牧礦業比例減少得快,服務業比例增加得快,製造業比例微跌,但變化不大。 製造業份額減少,主要是受近年出口減速的影響【註2】。
投資╱消費的「再平衡」從未出現
早在2000年左右,經濟學界就已經廣泛意識到大陸總體經濟的投資佔GDP比過高、 私人消費佔GDP比過低的問題;大陸高層亦差不多在那個時候提出要讓「內需」(指居民消費)代替固定投資(很大部分是為了滿足「外需」即出口市場的需 求),成為帶動經濟增長的主力,此即實現所謂的「經濟轉型」、「再平衡」(re-balancing)。可是,快十五年過去了,大陸GDP增幅從2000年的8.4%中高速飆升到2007年的14.2%極高速再回落到去年 的7.4%中高速,「經濟轉型」不僅並未發生,投資與消費之間的失衡反而大大惡化了。
世界銀行的資料顯示,2000年的時候,投資和私人消費佔GDP的比例分別是34%和46.7%;後者 比起世界絕大部分國家的私人消費比例都偏低,但「國情」不同(中國人「捱得」),那還可以罷。但是,到了2013年年底,這兩個比例的大小剛剛好倒過來 了,變成投資佔GDP的47% ,私人消費只佔區區34.1%。結論是,應該出現的宏觀經濟「再平衡」不但從來未有出現,反而是愈來愈不平衡了。從【圖2】、【圖3】可以清楚看到大陸投 資比例愈來愈高、消費比例愈來愈低的走勢(世界銀行資料)。
「慢增長」≠「好增長」
【圖2】、【圖3】兩個圖說明什麼?
首先,我們知道,大陸GDP增幅2007年到頂,2008年至今反覆放緩,跌了將近一半,但期間投資和 消費比例失衡愈發嚴重。這表示慢增長不一定是「好增長」,大陸GDP的量和質之間沒有這個相關性,遑論因果關係。願望怎樣良好,不等於可以自動變成現實。 現實坊間由上到下都流行一種說法,認為往後大陸的GDP增幅下降了,GDP乃至人民的生活質素就都會好一點;那是沒有任何往績做根據的,如果看經濟理論, 也不會找到什麼支撐。
想理解這個經濟問題的話,筆者認為應該從過去的發展模式入手。這個模式的特點,就是黨政主導,官員的權 力過大,行為無法約束,對市場為所欲為,資本家本身受制,因而要「靠碼頭」,按各級政權擁有者的意向行事,輕忽市場原則。如此形成的,是一個由大大小小中 共官僚把持、與資本緊密結合的「搵錢新階 級」,大有別於馬克思當年講的bourgeoisie。不是西方社會沒有官商勾結,但程度和性質都不一樣,很難想像蘋果、沃爾瑪、波音、谷歌、星巴克、Tesla、SPACEX不斷養出一批又一批拉幫結派的貪官,要勞駕奧巴馬去嚴打。
投資比例高企有利新階級
對這個搵錢新階級而言,GDP的私人消費份額增加沒有什麼好處,因人民收入增加而升官,每個月可以多得俸祿幾許?投資的份額增加就不同了。在權力無 所不管無微不至的社會裏,投資必然與權力沾邊;控制了土地開發、使用和轉讓權,控制了各種許可的審批權,控制了公共基建的決定權,甚至控制了大宗重要交易 的話事權,在投資環節便好處無限。因此,這個搵錢新階級對投資有偏好:投資比例愈高,他們得益愈大;投資速度愈快,他們得益也愈快。不少身處權力地位的官 僚,更有裙帶參與到投資界的活動,一推一就之間,投資就上去了。強調消費,強調人民生活質素,吹牛之外,能有這種好處之萬一?
投資優先,官僚用權力擴大投資、想辦法加快投資,是大陸的權力體制特點;因此,投資的GDP比例高,是體制邏輯決定的,並不是經濟發展遇到一些因素 減慢了就會自動改變,導致永久「轉型」。上面說,2000年到今天,投資的GDP比例一直趨增;其實何止2000年至今,大家如果看1980年改革開放初 期至2000年之間的數據,結果也是一樣:投資的GDP比例從27%的低點一直反覆上升,連趨勢直線的斜度(gradient)也是一個三十餘年不變的常 數【圖4】!
對這個搵錢新階級而言,GDP的私人消費份額增加沒有什麼好處,因人民收入增加而升官,每個月可以多得俸祿幾許?投資的份額增加就不同了。在權力無 所不管無微不至的社會裏,投資必然與權力沾邊;控制了土地開發、使用和轉讓權,控制了各種許可的審批權,控制了公共基建的決定權,甚至控制了大宗重要交易 的話事權,在投資環節便好處無限。因此,這個搵錢新階級對投資有偏好:投資比例愈高,他們得益愈大;投資速度愈快,他們得益也愈快。不少身處權力地位的官 僚,更有裙帶參與到投資界的活動,一推一就之間,投資就上去了。強調消費,強調人民生活質素,吹牛之外,能有這種好處之萬一?
投資優先,官僚用權力擴大投資、想辦法加快投資,是大陸的權力體制特點;因此,投資的GDP比例高,是體制邏輯決定的,並不是經濟發展遇到一些因素 減慢了就會自動改變,導致永久「轉型」。上面說,2000年到今天,投資的GDP比例一直趨增;其實何止2000年至今,大家如果看1980年改革開放初 期至2000年之間的數據,結果也是一樣:投資的GDP比例從27%的低點一直反覆上升,連趨勢直線的斜度(gradient)也是一個三十餘年不變的常 數【圖4】!
有兩種情況,會迫使投資比例下跌或停滯。其一就是遇上經濟嚴重不景氣。1989年天安門大屠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大陸GDP增幅都急跌一兩 年,投資比例也跟着大幅回落;1993年的「宏觀調控」,也有差不多的效應【圖4】。由於消費的波幅一向比投資的小,所以在這兩三個時段裏,投資與消費之 間的失衡有所緩和,但那不過是短暫的;一旦雨過天青,搵錢新階級又會再鼓動投資,投資比例又扶搖直上,如【圖4】。這個暫時現象,也許會因為去年今年外圍 經濟不理想、出口遇到大困難而再次浮現。
當然,投資的GDP比例有一個「生物上限」,因為人民要活命,還是得有點消費的。因此,自1980年以來的投資比例趨勢線一定會在某個年份開始見 頂,其固定斜率也會趨平,不再上升;當然,之後也不會下降(除非那個搵錢新階級到時不見了或者立地成佛變好了解散了)。到了那點,新階級的搵錢機會不能藉 投資比例增加而繼續擴大,必然會找其他更可怕的方法搵更多的錢。那個點叫什麼拐點什麼等的收入陷阱都無所謂,但會是大陸階級鬥爭的白熱點,卻毫無疑問。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1】《軍隊基層建設綱要》的2015年2月版和2009年6月版分別在http://military.people.com.cn/n/2015/0204/c1011-26503834.html、http://news.xinhuanet.com/mil/2009-06/29/content_11618132.htm。2009年6月版的《綱要》裏面,提到「隨着軍事鬥爭準備深入推進,演習和野外駐訓時間大量增加,執行反恐維穩、搶險救災任務增多,基層建設面臨不少新課題」。反恐只是狹義的維穩,的確有需要由軍隊執行。
【註2】正文裏第一至第四點的數據來源:房價數據見http://yd.sina.cn/article/detail-ichmifpx8296072.d.html。消費者和生產者價格指數數據見http://www.stats.gov.cn/tjsj/sjjd/201502/t20150210_681421.html。人幣滙率數字見http://wallstreetcn.com/node/214457。滙豐PMI從2006-2015的最新走勢圖來自http://www.hsbc.com/news-and-insight/emerging-markets-pmi。
【註3】【圖2】、【圖3】、【圖4】:大陸投資和私人消費佔GDP的比率曲線分別在http://www.tradingeconomics.com/ ... -of-gdp-wb-data.htm和http://www.tradingeconomics.com/ ... of-gdp-wb-data.html。這些曲線用的是世界銀行數據,與大陸官方數據比較,只有輕微差別,但因為已經換算為百分比,用在本文裏比大陸官方的更方便。
from Just Getting By http://1in99percent.blogspot.com/2015/02/blog-post_8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