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研究院南海问题研讨会上的发言
来源:
中国人权双周刊
南海问题一直升温，海内外都在关注。我看了不少资料，一边思考，一边自我启蒙。今天借这个机会，把我学到的、想到的东西跟大家分享一下。
关于南海，最近特别有两件事：一个是菲律宾把中国告到国际仲裁法庭，北京对这种国际仲裁一直是拒绝的，而仲裁法庭有答复：我们有资格来审理这个案 子。第二件事，就是美国海军拉森号导弹驱逐舰前不久直接进入中国声称拥有主权的南海岛礁12海里范围——直接进入，显然“带有挑衅性质”。不仅如此，后来 两天的新闻看到：美国国防部长登上了航母，也是在南海地区。尽管最近几天中美军方高层有接触，但是这个剑拔弩张的劲头一直没有和缓下来。
这是个什么问题呢？我是每天看我党新闻的，不知道在座的诸位是不是看？“新闻联播”，“今日关注”……（何频：我看得出来，因为你刚才用了一个词： “挑衅”。）对，中国大陆的词——你就看得出来，我们国内这些节目，无论报道还是访谈，所有官媒都在用类似的语言形容在南海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它的逻 辑就是：南海是我们的，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现在美国人一天到晚在生事，是在挑衅我们。我们和南海周边国家本来谈得挺好的，问题在商讨、解决中，但美国人 唯恐天下不乱，总想插一杠子，根子就是害怕中国和平崛起。这是一块。
另一块，和官媒宣传相适应，和这样一个文宣策略、文宣方式相对应的，是国内现在的民族主义——或者叫新国家主义——情绪是满高涨的。很早以前我就发 现一个现象，国内老百姓的认知特点和情绪指向，如果是谈国内腐败问题，大家同仇敌忾，异口同声地骂官府；但是一涉及到外交层面的事，或者是民族问题，那往 往是另外一个样子，不问是非曲直，就简单地站在官府一边，似乎党国政府是在维护“国家利益”，维护中国的利益。我们国内民间的认知和精神状态，在新国家主 义、民族主义这个层面上总的说是这个样子，和官方宣传比较吻合，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就是官方有意诱导的结果。但正因为如此，问题就来了：到底南海问题大家 了解多少？包括那些常识性问题？还真不一定懂——官媒能够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且是高度选择的，再加上国内网络高度屏蔽，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就很难看 到。所以一般公众在认知上势必出现这个问题，不了解与南海问题有关的基本史实、基本事实、甚至基本常识。当然，我自己过去也不了解。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 是，伟大祖国地大物博，东起东海之滨，西到帕米尔高原，北到黑龙江漠河，南到曾母暗沙——曾母暗沙是我们的最南端，我从小就知道。但是曾母暗沙到底在哪 儿？后来看地图，确实很远哪！有个“九段线”，画这么一个大弧，几乎把整个南中国海划在了里面，而曾母暗沙就在这个弧的最南端。
所以，我们讨论南海问题，需要把一些基本事实，先梳理一下。关于“南海主权”和“九段线”，这些充满争议的概念，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海主权诉求与国际海洋法公约
中国宣称：“九段线”以内都是我的，其实这个说法在很长时间里不是很清晰。什么意思？它是说，九段线以内整个海域都是中国的？还是说，这个海域里的 岛礁都是中国的？过去中国政府好像也没有很明确的说法，包括最早提出“十一段线”的中华民国政府和后来继承了这个提法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另一方面，菲 律宾、越南、马来西亚、文莱等国家也宣称对南海拥有部分或全部主权。越南的主权诉求基本上涵盖了整个南沙岛礁，还有西沙群岛。菲律宾原来主张整个南沙群岛 是它的，最近两年有变化，缩小了主权声索范围。总之，关于南沙，几个国家同时在宣称“这个地方是我的”。那怎么来判定归属？
本来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1982年，联合国制定通过了国际海洋法公约，全世界大部分国家都是签署的，中国也签了。在这个国际海洋法公约里，什么叫 “领海”，什么叫“专属经济区”，领海怎么确定，专属经济区怎么确定，都有非常明确的界定。比如：从你的海岸基线向外12海里（1海里约合1.85公里） 是你的领海，享有完全主权；从你的海岸基线往外200海里，领海之外的那部分海域，这算你的专属经济区，享有经济开发方面的特权。好了，如果按照这样一个 规定，来判断整个南海——或者用国际说法，叫“南中国海”（South China Sea）——的主权归属，你就会发现，无论菲律宾、越南还是中国的南海主权要求都不尽合理，当然最不合理的是中国。为什么呢？从华南的广州、海南岛海边， 到曾母暗沙，相距1500公里之遥。而曾母暗沙离南边的马来西亚海岸，只有100多公里。也就是说，按照海洋法公约的规定，这个地方是马来西亚的专属经济 区。当然，越南的要求也不合理，越南把南中国海这一块——它称之为“东海”，因为在它的东边——和北边的西沙群岛，全部划在它自己的主权范围内，但是按照 200海里专属经济区概念，实际上越南能够主张的也只是南沙群岛的一部分，而不是整个南沙群岛。菲律宾原来也是这么主张的，你要按照200海里专属经济区 概念，菲律宾也只能要求南沙群岛靠近菲律宾巴拉望岛海岸的那一部分（菲律宾最近已经作出了主权声索方面的调整，以更加符合海洋法公约）。而中国，是根本够 不着南沙的，距离太遥远了。
按照上述领海和专属经济区的规定，国际海洋法公约根本上拒绝了宣称像南海这样巨大的海域属于某一个国家的可能，因为200海里专属经济区以外就是纯粹的国际公海，任何一个国家无权宣布拥有它。
“岛”、“岩块”、“低潮高地”的法律地位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岛屿。根据海洋法公约，符合条件的岛屿和某些海洋地貌也具有相应法律地位，可以据此声索海洋权利。海里有各种地貌嘛，海洋法 公约区分了三种不同的海洋地貌，包括岛屿、岩块和低潮高地。那么什么样的叫“岛”，什么样的叫“岩块”、“礁”或“礁石”，什么样的叫“低潮高地”呢？
“岛”的概念比较清楚：四面环水，中间一片陆地，不管海水涨潮还是落潮，陆地常年突出在水面之上的，就可以叫岛。当然，这个岛，如果要拥有较高的法 律地位，就是说，它要拥有12海里的领海主权，而且拥有周边200海里的专属经济区，那光是四面环水还不够，上面还要满足人类正常生活的条件，比如能从事 垦殖，有淡水等等。按这样一个标准来衡量，那么南沙岛礁里符合这个条件的，非常非常之少，太平岛是一个，就是今天台湾占的那个岛。这是一种类型。
第二种类型，叫作“岩块”，岩块是什么意思呢？当海水处于低潮的时候，会有一片裸露出来的地貌，包括一些突起的岩石，但当海水涨潮的时候，那些低一 点的地面就被全部淹没了，只露出几块礁石来。岩块的海洋法律地位，比岛屿要低了，它可以拥有12海里的领海，但不能有200海里专属经济区。
第三类，叫“低潮高地”：在海水落潮的时候，这片地方是可以裸露出来的，是在海平面之上的，但是一旦海水涨潮，它就整个被淹没，什么都看不到了。这种情况，在法律意义上，它享有的级别就非常低了，在海洋法上，它不具有任何主权声索条件，既不能拥有领海，也没有专属经济区。
现在我们按照海洋法公约所界定的这三种不同类型，看看今天南沙岛礁的实际情况。南沙岛礁，能够数得上名的很多，实际占领状况是：越南占了二十几个， （陈小平：我掌握的数字是越南三十多个，菲律宾11个）各种资料上的数字有出入，这里我只提供一种较为含混的说法——“二十几个”。（冯胜平：你说到“海 洋法”，习近平总书记只说是“老祖宗留下的”。）我下边会分析“老祖宗”提法，你别着急。菲律宾，我看到的材料是占了9个；中国大陆占了9个；台湾方面占 了一个；马来西亚也占了若干。（问：那三种类型里边，各国占的是哪一种呢？）简单讲就是，菲律宾占的，越南占的，大部分都是原来比较大的、海中凸显的地 貌，比如越南占了南威岛，菲律宾占了中业岛。它们也抢占了大部分岩块地貌，并想办法扩大，搞一些人造设施，有些也住人了。中国相对来说介入南海比较晚，上 个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才开始大规模地介入。我刚才说中国占的九个岛礁，大部分是在80年代拿下来的。有价值的，突出海面比较高的，比较明显的，都让人 家占完了，中国去了，最开始拿的那几个岛礁，是还没有被别人占领过的，比如永暑礁。中国所占的这些岛礁，大部分属于低潮高地，涨潮以后是看不到的，落潮后 才能显出一点——大概正因为这样，别人才没占。有两、三个属于岩块——就是涨潮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几块礁石在那挺着。有些岛礁发生过争抢，比如赤瓜 礁，1988年中国和越南在此打了一仗，越南几十名军人丧身于此。中国直接从别人手里夺来的岛礁，就是2012年到手的黄岩岛。黄岩岛原来不是没人占，那 是菲律宾控制的，离菲律宾海岸线很近，中国人上来，从人家那儿直接夺过来，实实在在上演了一出帝国主义扩张活剧。黄岩岛说是“岛”，其实也不过几块岩块而 已，海水涨起来以后，也就那么五、六块礁石能够露出来。不过今昔非比，如今在中国控制的大部分礁石上都在进行规模巨大的扩岛工程，甚至建起了几千米长的飞 机跑道。
说到这里，大家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中国政府一直不太主张用国际海洋法公约作为解决南海问题的法律根据，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回避这个东西，因为它知道，按 照国际海洋法公约办，对中国南海主权的声索，是不利的。就是咱们刚才说的：一是离得过于遥远；另一个，你占的又都是些岩块或是低潮高地，低潮高地根本就不 具备任何法律地位。而且，不管你如何填海建岛、在岩块礁石上建了多少人工设施，按照国际海洋法公约，都不能算数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诉诸这样一个公约， 对中国主权的声索确实很不利。
“老祖宗留下来的”说法是否真站得住？
当然，胜平刚才说习总宣布了，那个地方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属于“自古以来”，包括整个南沙海区，也包括黄岩岛。在国际法意义上这叫作“历史权 利”：我们的人最早来到这个地方，最早发现这个地方，最早命名这个地方，最早管辖这个地方，哪怕这个地方离本土远得很。（刘路：我一个同学在南海当兵，他 曾告诉我，他们经常开着船，把一筐一筐宋代铜钱，到岛上去撒。）哈哈，你把这事说得太赤裸裸了。那么，到底“老祖宗”的说法能不能成立？在多大程度上能够 成立？我自己也看了一些材料。南中国海这一块，往前倒推一千年，甚至更长时间，整个地区的演变历史，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今天没有时间多说，只能简单概括 一下：过去一千多年，南海地区的历史大体上是个多民族、多种语言、多种宗教不断碰撞、糅合、演变、演化的历史。有中国、特别是华南地区来的人，也有来自印 度、中东或其他一些地方的人，也有本地的原住民，这是一个漫长的民族交往与民族融合的过程，很难断定哪个地方是哪个民族的人最先到的，那时的人也根本没有 今天的主权概念。
从政权的演变看，历史上这个地区产生过一些强悍的政权。比如早在公元最初的几个世纪，湄公河三角洲一代就有所谓扶南国，兴盛过数百年，后来在今天越 南的中部又有一个叫占城的政权兴起，兴盛了大约一千年。在今天的印度尼西亚，爪哇、马六甲这一带，当时也曾经出现过一些比较强有力的政权。但是，这些政权 能够产生、维持、运作，首先是基于贸易的发展和需要。南中国海这个地方，还有印度洋，乃至更远，到中东，很早就有波斯人、印度人、马来人、中国人之间的往 来贸易。那时候贸易条件很差，当时的船也不能够一下子行驶到那么远，它总要有一些歇脚的地方，像我刚才说的扶南、占城，还有印尼的巨港（当时叫三佛斋）， 这些地方，当时都是重要的物资转运地。伴随着这个过程，自然会兴起强有力的政权，维持秩序、收税、打击海盗、甚至从事扩张。至于这些政权和中国是什么关 系，这是很复杂的问题，有些曾被历史上的中国政权视为羁縻国，要向我朝贡，有些则完全独立。这些政权之间缺乏历史连续性，它们和中国历朝历代的关系也非线 性、单一的关系，有的干脆就没关系，这里就不细讲了。这是从政治上来看。
从宗教上、文化上看，整个南海地区受中国华夏文化的影响，可能不如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大，阿拉伯文化当然也有影响。印度宗教在东南亚地区的传播曾经是 西元第一个千年这个地区最主要的特征。现在，伊斯兰教是印尼、马来西亚这些东南亚国家的主要宗教。当然，各个民族怎么从当初的印传佛教转变为伊斯兰教，这 是另外一个话题。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呈现出文化上的、经济上的、政治演变上的很复杂的状态。真是不好说，哪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我的。更严格地讲， 现在我们所用的“主权”，作为概念不过四百年的历史。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那时算起，才逐渐衍生出今天意义上的“主权”理论，即明确的领土、人 口、政权，所谓主权三要素。但在几百年以前，没有这样的概念。难道还要援引历史上的朝贡关系吗？这更是前现代的东西，和现代主权概念风马牛不相及。到了近 代，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先后进入这个地区，南海被殖民化，事情演变得更为复杂。附带说一句，“南中国海”这个词就是葡萄牙人发明的，他们开始时把 马六甲海峡以东的这片水域称为“中国海”，后来在向日本方向推进时才发现中国大陆东侧还有一大片海域，才改称原来的“中国海”为“南中国海”。今天的南海 各国边界，既是殖民时代的产物，也折射出这个地区悠久而复杂的历史。但无论如何，把南海归结为某一个国家的历史凝结，是说不通的，所谓“老祖宗”的提法， 在学术上也是经不住推敲的。习这样讲，有党国外交方面的现实需要，也可能真的反映出他的无知。党国高层领导人被党国教育所囿限，自己成为自己编织的偏见乃 至谎言的俘虏，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
“九段线”是怎么来的？
既然“历史权利”未必靠得住，所谓“九段线”，原来叫“十一段线”，这个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呢？原来，这是当年中华民国政府搞的。1947年正式公 布，但之前在30年代，就已经开始做这个东西了。其中有个背景：30年代初一艘法国军舰跑到南沙，在南威岛下锚，还鸣炮21响，宣称这个地方是法国的。当 时的国民政府受到刺激，这个地方怎么是你的呢？就成立一些专门机构，像“水路地图审查委员会”，然后去勘测——其实说不上什么“勘测”，只是根据西方能翻 译过来的资料，开始制作南海新地图（说是“新地图”，是因为中华民国成立后出版的地图，比如1914年的《中华民国地理新图》，只标出西沙群岛和东沙群岛 在中国的主权范围内，并不包括南沙）。而发明九段线、或者叫U型线的人，是当时的一个学者，叫白眉初，他于1936年最早划出一条线，把整个南海变成了中 国内湖。但是，由于当时测量力量不够，南沙如此遥远的地方，其实还没有能力真的跑到那里去实地测量一下各个岛礁是什么情况。这样就出现一些错误，例如我们 所讲的曾母暗沙，“曾母”这个词其实是音译过来的，就是James，一个外国名字，而且开始的叫法不叫“曾母暗沙”，叫“曾母滩”。“滩”是什么意思呢？ 想象中它应该是裸露在海面的一片平地。多少年以后才知道，那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滩。曾母暗沙，实际是在海平面以下22公尺深处的一片水下地貌——这才改名 叫“暗沙”。它跟我们刚才说的那三种地貌都不一样，它只是海床的一部分。
中华民国在30年代出版的地图，已经把南沙岛礁纳入中国版图，尽管南沙很多地方并没有真的经过实地勘察。这大概是那一代中国人“爱国心”的某种体现 吧！近代以来中国不断受到列强欺负，自强是民国时代的普遍呼声，这也影响到领土意识，还有想象中的大中国意识，所以才会有U型线的出现。当然，宣称对南海 拥有主权的不光民国一家，法国也这么讲，越南那时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认为越南以东的这片海域应该归它，所以才派军舰去南威岛。日本也宣称南海是它的，因 为日本不但早就占了台湾，二战期间，日本把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占了，南中国海几乎成了日本的内湖，只不过二战战败了，所以日本也不说什么了。到了1947 年，国民政府正式对外宣布，说这个地方是我的，并占领了太平岛。（孟玄：我去过那个太平岛。1967年，我们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暑期战斗营，坐中字号军舰 到那里去过。开了七天的船，很慢。那是landing craft （登陆艇），呜呜开到那里。那个岛多大呢？步行走一圈40分钟。在岛上，你可以看到一些断垣残壁，是日本人盖的，捕海龟后，在那里做海龟干。我们到那儿呆 了一天半。那个地方到处是礁石，很漂亮，岛上有淡水，岛外一两公里，都是非常漂亮的热带海，很清的海水。这个地方，我们国府每半年有海军补给船到那儿去， 中华民国实际控制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断过，从1947年到现在，每半年就要到那儿去巡航一次。去之前我问，是不是去曾母暗沙？他们告诉说不去曾母暗沙，那儿 太远了，太平岛是北纬10度，曾母暗沙是北纬4度，接近赤道了。）
我要纠正孟玄兄一下：并非中华民国对太平岛的控制从未间断。正如你刚才说的，1947年（准确地讲是1946年12月），国民政府派兵去，到南沙宣 示主权，当时立了一座碑。在那之前，法国人也去了。（孟玄：对，看得到。）法国人在那里立了个碑，民国政府的军舰到了后，又立了块碑。（孟玄：法国那时就 走掉了。）法国宣称拥有南沙和西沙很多地方，后来的南越，一直到统一后的越南，其实是接过了法国的说法，是这么一个历史过程过来的。也就是说，今天越南关 于南沙和西沙的主权要求，说到底，是从法国人那儿继承来的。回过来还讲太平岛，中华民国1946年底派了军舰去宣示主权，就叫“太平舰”；又去西沙永兴 岛，也派了艘军舰，就叫“永兴舰”。这两艘原都是美国人的军舰，是国民党政府从美国手里接收过来的，现在正好用于宣示主权。
但是，到1950年，解放军攻占了海南岛，国民党大势已去，退守台湾，他们在西沙、南沙的驻守部队也撤了。到了1955年，解放军进驻西沙永兴岛， 国民党军队则于1956年返回南沙太平岛。为什么回来了？因为当时菲律宾有个有趣的人，他把南沙占了，且把太平岛上中华民国的国旗拆下来送到马尼拉，自己 宣布在南沙成立一个“新自由邦”。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一看，这怎么可以呢？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才派兵重新登上太平岛。这才接上孟玄刚才说的，你是1967 年去的，那台湾政府光复这个地方已经10多年了。
各国争夺南沙确实自利益动机始
南沙成为热点，大家重新开始抢这个地方，应该是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初开始。背景是发现那个地方石油、天然气蕴藏量很大，简直就是个金盆子（不过近来 的研究发现，这个地区并没有原来估计的那么多石油资源）。那个时候，首先是菲律宾马科斯政府抢先动手，占了南沙的三个岛礁；接着南越阮文绍政府跟进，占了 南沙六七个岛或礁，开始石油开发。1974年，中越爆发西沙海战，中国把南越占的西沙几个小岛拿了下来。不久后，南北越就统一了。鉴于南越在西沙的失利， 在北越觉得已经胜利在望的时候，就迅速抢占了南沙的几个原来由南越控制的岛礁。所以最早在南沙进行开发的是越南、菲律宾；而中国呢，真正进入这一地区，已 经是80年代了，占了几个地方，1988年又在赤瓜礁打过一仗，1995年占领南沙东部的美济礁，从而开始全方位争夺南沙。这就是关于南沙这一块主权争议 形成的大体经过，利益争夺是重要动因，至少在开始时是这样。
超越人类局限：南沙问题并非不能解决
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很多人在想这个事。根据刚才的介绍，中国也好，菲律宾也好，越南也好，各国所宣称的主权要求，其实都有不合理的地方，中国不 合理的地方更多。假如大家都遵循海洋法公约，来处理这个事的话，会相对简单。比如，以各国的领海基线为基础往外推200海里，南中国海的中间就会有一个很 大部分是纯粹的国际公海，在海洋领土清晰界定的基础上，各国的合作将更容易进行，包括资源开发和环境保护，毕竟这个地区的生态条件已经变得越来越脆弱，各 国基于一己私利展开的疯狂争夺，正在破坏着有限的资源，既毁掉了集体的未来，也毁掉了自己。这是典型的囚徒悖论。按照“历史权利”处理南沙岛礁问题，也是 一种办法，尽管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是不怎么讲历史权利的。比如，具体事情具体处理，像太平岛，确实中华民国在那里占领很长时间了——好几十年了，超过半个世 纪了，OK，你有这个历史权利，就是你的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仅太平岛，整个南沙群岛就都要判给中国，太平岛向四周延伸200海里嘛，那不得了啊！习总 这次习马会，真要把小马拿过来，再把台湾拿下来，就有可能把太平岛接过来啊。不过，也会有冲突，越南会强调南威岛，菲律宾会强调中业岛，都占了很长时间 了，都可以声索“历史权利”，同等的权利会发生冲突，因为它们要求的利益本来就是冲突的。人类的局限在这里表现得特别明显。为什么都那么狭隘呢！其实如果 大家都理性地、和平地面对这个问题，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大家都遵循海洋法公约的基本原则，那这个事情处理起来也不是就那么难。关键是要超越 人类作为动物的局限，不能为了一点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特别是中国，作为区域内最大的国家，如今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又对南海提出如此巨大的要求，别人自然 既提防你，又怕你。中国如果真的是和平崛起，应该在南海问题上表现应有的大度，主动超越民国时代知识人和掌权者的局限，承认U型线有其不合理性，尽管它的 提出是那个年代“爱国”的结果。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也爱国，但在考虑南海问题时，我更愿意强调自己首先是人类的一份子，要站在人类的角度、而非仅仅本国 的角度思考问题、发表意见。这是当今文明人类应有的高度。
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从今天的中国领导人那里看到这种高度。正相反，从党国最高权力层到外交部、宣传部门的官僚们，都热衷于卖弄小聪明，一 方面咬定那个“自古以来”不松口，一方面施展外交技巧，试图分化、瓦解东南亚各小国面对中国的准联盟态势。比如，中国不愿意集体地和东南亚国家讨论南海问 题，而宁愿一对一地讨论：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还有文莱。——但是这些国家也知道，中国块头太大，跟它们单个谈的话，恐怕真占不到什么便宜。2002 年，中国与东盟签署了“南海各方行为宣言”，形式上有所进步，各方都承诺自我克制，不再在无人居住的南海岛礁采取新的行动，以建设性的姿态处理分歧。但这 个宣言并非法律文件，也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中国照样在2012年占了黄岩岛。这是一个大国力量的显示，同时也是一个大国的悲哀，因为它证明了自己正在走传 统帝国的老路，而它自己100年前曾经是帝国列强和强权的受害者。
再说一遍，按照国际海洋法公约的基本原则，找到南海问题的出路，这个问题不是解决不了。现在之所以越绞越紧，越来越难，甚至几乎没有解了，除了刚才 说的民族国家行为的自私性、传统的弱肉强食逻辑、各国特别是大国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而招致的集体困境（囚徒困境）之类结果外，还有一个更特殊的、也是更大 的问题横贯在背后——那就是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博弈。这是使南海问题更难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核心或根本。
南海问题与中美博弈
中美之间的博弈，按照党国公开的解读：南海与你美国无关，你一个“域外国家”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美国重返亚太，是其再平衡战略的一部分，你就是 要遏制中国的崛起，所以总是在南海生事。中国官媒的节目，一天到晚做的，给我们老百姓讲的，都是这一套东西。但是美国人的解释，完全是另一套，他说，对南 海主权问题我不持立场，这个地方是谁的，我不关心也不插嘴，我要捍卫的是国际航行的自由。你把这个地方圈起来，说这儿就是你的了，还搞些人工设施，就宣称 这些地方是你的主权——我不承认你这个东西。美国军方高级将领还特意强调，说我这次派军舰去南海，你们不要把概念搞错了，我不是在进入什么中国的主权领海 范围，我认为那是国际航道，是国际公海，不涉及任何领海问题。而且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在全世界也是同样原则，就是捍卫航行自由的原则。
看起来，中美双方各持一词，都在较劲，其实以上讲的这些，仍然带有表面性。中美之间的博弈有其更深刻的内涵，问题也就更为复杂。我最近一直在强调一 个思路，就是，理解中国问题，不能把它只看成是一个民族国家，似乎在南海争议当中只涉及“主权”，只涉及“民族国家”的利益——不完全是这样子。中国同时 是“党国”，党国的概念就是，它把政权的生存看得高于一切，看作第一位的东西。国家主权问题和党的政权生存问题相比较，政权是更重要的。事情的复杂性还在 于，党国在与美国的全球博弈过程当中，在所有的国际场合，又都是以民族国家的姿态出现，宣称我代表中国，是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谈到南海，则是“我 要捍卫老祖宗留下的遗产”。他总是拿这样一种逻辑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其实，既然党国认准了，美国与我的价值观不同、意识形态不同、社会制度不同，美国就是 要遏制我们、和平演变我们、乃至于要颠覆我们，所以我跟你的博弈，就是生死博弈，是全球性的生死较量。这种博弈赋予南海问题全新的含义：它不再仅仅是地区 范围内民族国家之间的传统冲突，而是两个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根本对立的大国全球较量中的一部分。南海成了这种较量的一个点，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点。又由于党 国把南海问题包装为一个纯粹的民族国家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它就更不能退让——可以说无路可退！每天对国内老百姓讲的都是这套东西，实际上把自己的退路都 断掉了。你让他按照国际海洋法公约，比较理性地思考、处理这个问题，又怎么可能？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尽管实事求是地讲，你一家伙把“九段线”划到其他国 家家门口去了，从常识上、常理上讲也是说不通的，但是这种声音国内几乎就没有——我所看到的唯一的例外，是三年前，2012年，天则研究所搞过一次南海问 题研讨，国内一些学者参加了，我看了网上发布的会议纪要，讨论是比较认真的，也算比较客观。但是这样的声音几乎很难听到。
总之，南海问题，到现在之所以胶着不下，表面上看是个地区问题，是不同国家之间海洋主权声索问题，但是更深一层的话，这是中美全球战略博弈的一部分 ——尽管在80年代后期中国刚刚介入南海的时候，大概还没想那么多。现在，尤其是习近平上来以后的几年，后一层的意思越来越明显。这也是这个问题之所以难 解甚至无解的根源。
2015年11月7日
（原载《中国密报》杂志，略有改动）
关于南海，最近特别有两件事：一个是菲律宾把中国告到国际仲裁法庭，北京对这种国际仲裁一直是拒绝的，而仲裁法庭有答复：我们有资格来审理这个案 子。第二件事，就是美国海军拉森号导弹驱逐舰前不久直接进入中国声称拥有主权的南海岛礁12海里范围——直接进入，显然“带有挑衅性质”。不仅如此，后来 两天的新闻看到：美国国防部长登上了航母，也是在南海地区。尽管最近几天中美军方高层有接触，但是这个剑拔弩张的劲头一直没有和缓下来。
这是个什么问题呢？我是每天看我党新闻的，不知道在座的诸位是不是看？“新闻联播”，“今日关注”……（何频：我看得出来，因为你刚才用了一个词： “挑衅”。）对，中国大陆的词——你就看得出来，我们国内这些节目，无论报道还是访谈，所有官媒都在用类似的语言形容在南海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它的逻 辑就是：南海是我们的，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现在美国人一天到晚在生事，是在挑衅我们。我们和南海周边国家本来谈得挺好的，问题在商讨、解决中，但美国人 唯恐天下不乱，总想插一杠子，根子就是害怕中国和平崛起。这是一块。
另一块，和官媒宣传相适应，和这样一个文宣策略、文宣方式相对应的，是国内现在的民族主义——或者叫新国家主义——情绪是满高涨的。很早以前我就发 现一个现象，国内老百姓的认知特点和情绪指向，如果是谈国内腐败问题，大家同仇敌忾，异口同声地骂官府；但是一涉及到外交层面的事，或者是民族问题，那往 往是另外一个样子，不问是非曲直，就简单地站在官府一边，似乎党国政府是在维护“国家利益”，维护中国的利益。我们国内民间的认知和精神状态，在新国家主 义、民族主义这个层面上总的说是这个样子，和官方宣传比较吻合，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就是官方有意诱导的结果。但正因为如此，问题就来了：到底南海问题大家 了解多少？包括那些常识性问题？还真不一定懂——官媒能够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且是高度选择的，再加上国内网络高度屏蔽，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就很难看 到。所以一般公众在认知上势必出现这个问题，不了解与南海问题有关的基本史实、基本事实、甚至基本常识。当然，我自己过去也不了解。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 是，伟大祖国地大物博，东起东海之滨，西到帕米尔高原，北到黑龙江漠河，南到曾母暗沙——曾母暗沙是我们的最南端，我从小就知道。但是曾母暗沙到底在哪 儿？后来看地图，确实很远哪！有个“九段线”，画这么一个大弧，几乎把整个南中国海划在了里面，而曾母暗沙就在这个弧的最南端。
所以，我们讨论南海问题，需要把一些基本事实，先梳理一下。关于“南海主权”和“九段线”，这些充满争议的概念，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海主权诉求与国际海洋法公约
中国宣称：“九段线”以内都是我的，其实这个说法在很长时间里不是很清晰。什么意思？它是说，九段线以内整个海域都是中国的？还是说，这个海域里的 岛礁都是中国的？过去中国政府好像也没有很明确的说法，包括最早提出“十一段线”的中华民国政府和后来继承了这个提法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另一方面，菲 律宾、越南、马来西亚、文莱等国家也宣称对南海拥有部分或全部主权。越南的主权诉求基本上涵盖了整个南沙岛礁，还有西沙群岛。菲律宾原来主张整个南沙群岛 是它的，最近两年有变化，缩小了主权声索范围。总之，关于南沙，几个国家同时在宣称“这个地方是我的”。那怎么来判定归属？
本来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1982年，联合国制定通过了国际海洋法公约，全世界大部分国家都是签署的，中国也签了。在这个国际海洋法公约里，什么叫 “领海”，什么叫“专属经济区”，领海怎么确定，专属经济区怎么确定，都有非常明确的界定。比如：从你的海岸基线向外12海里（1海里约合1.85公里） 是你的领海，享有完全主权；从你的海岸基线往外200海里，领海之外的那部分海域，这算你的专属经济区，享有经济开发方面的特权。好了，如果按照这样一个 规定，来判断整个南海——或者用国际说法，叫“南中国海”（South China Sea）——的主权归属，你就会发现，无论菲律宾、越南还是中国的南海主权要求都不尽合理，当然最不合理的是中国。为什么呢？从华南的广州、海南岛海边， 到曾母暗沙，相距1500公里之遥。而曾母暗沙离南边的马来西亚海岸，只有100多公里。也就是说，按照海洋法公约的规定，这个地方是马来西亚的专属经济 区。当然，越南的要求也不合理，越南把南中国海这一块——它称之为“东海”，因为在它的东边——和北边的西沙群岛，全部划在它自己的主权范围内，但是按照 200海里专属经济区概念，实际上越南能够主张的也只是南沙群岛的一部分，而不是整个南沙群岛。菲律宾原来也是这么主张的，你要按照200海里专属经济区 概念，菲律宾也只能要求南沙群岛靠近菲律宾巴拉望岛海岸的那一部分（菲律宾最近已经作出了主权声索方面的调整，以更加符合海洋法公约）。而中国，是根本够 不着南沙的，距离太遥远了。
按照上述领海和专属经济区的规定，国际海洋法公约根本上拒绝了宣称像南海这样巨大的海域属于某一个国家的可能，因为200海里专属经济区以外就是纯粹的国际公海，任何一个国家无权宣布拥有它。
“岛”、“岩块”、“低潮高地”的法律地位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岛屿。根据海洋法公约，符合条件的岛屿和某些海洋地貌也具有相应法律地位，可以据此声索海洋权利。海里有各种地貌嘛，海洋法 公约区分了三种不同的海洋地貌，包括岛屿、岩块和低潮高地。那么什么样的叫“岛”，什么样的叫“岩块”、“礁”或“礁石”，什么样的叫“低潮高地”呢？
“岛”的概念比较清楚：四面环水，中间一片陆地，不管海水涨潮还是落潮，陆地常年突出在水面之上的，就可以叫岛。当然，这个岛，如果要拥有较高的法 律地位，就是说，它要拥有12海里的领海主权，而且拥有周边200海里的专属经济区，那光是四面环水还不够，上面还要满足人类正常生活的条件，比如能从事 垦殖，有淡水等等。按这样一个标准来衡量，那么南沙岛礁里符合这个条件的，非常非常之少，太平岛是一个，就是今天台湾占的那个岛。这是一种类型。
第二种类型，叫作“岩块”，岩块是什么意思呢？当海水处于低潮的时候，会有一片裸露出来的地貌，包括一些突起的岩石，但当海水涨潮的时候，那些低一 点的地面就被全部淹没了，只露出几块礁石来。岩块的海洋法律地位，比岛屿要低了，它可以拥有12海里的领海，但不能有200海里专属经济区。
第三类，叫“低潮高地”：在海水落潮的时候，这片地方是可以裸露出来的，是在海平面之上的，但是一旦海水涨潮，它就整个被淹没，什么都看不到了。这种情况，在法律意义上，它享有的级别就非常低了，在海洋法上，它不具有任何主权声索条件，既不能拥有领海，也没有专属经济区。
现在我们按照海洋法公约所界定的这三种不同类型，看看今天南沙岛礁的实际情况。南沙岛礁，能够数得上名的很多，实际占领状况是：越南占了二十几个， （陈小平：我掌握的数字是越南三十多个，菲律宾11个）各种资料上的数字有出入，这里我只提供一种较为含混的说法——“二十几个”。（冯胜平：你说到“海 洋法”，习近平总书记只说是“老祖宗留下的”。）我下边会分析“老祖宗”提法，你别着急。菲律宾，我看到的材料是占了9个；中国大陆占了9个；台湾方面占 了一个；马来西亚也占了若干。（问：那三种类型里边，各国占的是哪一种呢？）简单讲就是，菲律宾占的，越南占的，大部分都是原来比较大的、海中凸显的地 貌，比如越南占了南威岛，菲律宾占了中业岛。它们也抢占了大部分岩块地貌，并想办法扩大，搞一些人造设施，有些也住人了。中国相对来说介入南海比较晚，上 个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才开始大规模地介入。我刚才说中国占的九个岛礁，大部分是在80年代拿下来的。有价值的，突出海面比较高的，比较明显的，都让人 家占完了，中国去了，最开始拿的那几个岛礁，是还没有被别人占领过的，比如永暑礁。中国所占的这些岛礁，大部分属于低潮高地，涨潮以后是看不到的，落潮后 才能显出一点——大概正因为这样，别人才没占。有两、三个属于岩块——就是涨潮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几块礁石在那挺着。有些岛礁发生过争抢，比如赤瓜 礁，1988年中国和越南在此打了一仗，越南几十名军人丧身于此。中国直接从别人手里夺来的岛礁，就是2012年到手的黄岩岛。黄岩岛原来不是没人占，那 是菲律宾控制的，离菲律宾海岸线很近，中国人上来，从人家那儿直接夺过来，实实在在上演了一出帝国主义扩张活剧。黄岩岛说是“岛”，其实也不过几块岩块而 已，海水涨起来以后，也就那么五、六块礁石能够露出来。不过今昔非比，如今在中国控制的大部分礁石上都在进行规模巨大的扩岛工程，甚至建起了几千米长的飞 机跑道。
说到这里，大家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中国政府一直不太主张用国际海洋法公约作为解决南海问题的法律根据，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回避这个东西，因为它知道，按 照国际海洋法公约办，对中国南海主权的声索，是不利的。就是咱们刚才说的：一是离得过于遥远；另一个，你占的又都是些岩块或是低潮高地，低潮高地根本就不 具备任何法律地位。而且，不管你如何填海建岛、在岩块礁石上建了多少人工设施，按照国际海洋法公约，都不能算数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诉诸这样一个公约， 对中国主权的声索确实很不利。
“老祖宗留下来的”说法是否真站得住？
当然，胜平刚才说习总宣布了，那个地方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属于“自古以来”，包括整个南沙海区，也包括黄岩岛。在国际法意义上这叫作“历史权 利”：我们的人最早来到这个地方，最早发现这个地方，最早命名这个地方，最早管辖这个地方，哪怕这个地方离本土远得很。（刘路：我一个同学在南海当兵，他 曾告诉我，他们经常开着船，把一筐一筐宋代铜钱，到岛上去撒。）哈哈，你把这事说得太赤裸裸了。那么，到底“老祖宗”的说法能不能成立？在多大程度上能够 成立？我自己也看了一些材料。南中国海这一块，往前倒推一千年，甚至更长时间，整个地区的演变历史，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今天没有时间多说，只能简单概括 一下：过去一千多年，南海地区的历史大体上是个多民族、多种语言、多种宗教不断碰撞、糅合、演变、演化的历史。有中国、特别是华南地区来的人，也有来自印 度、中东或其他一些地方的人，也有本地的原住民，这是一个漫长的民族交往与民族融合的过程，很难断定哪个地方是哪个民族的人最先到的，那时的人也根本没有 今天的主权概念。
从政权的演变看，历史上这个地区产生过一些强悍的政权。比如早在公元最初的几个世纪，湄公河三角洲一代就有所谓扶南国，兴盛过数百年，后来在今天越 南的中部又有一个叫占城的政权兴起，兴盛了大约一千年。在今天的印度尼西亚，爪哇、马六甲这一带，当时也曾经出现过一些比较强有力的政权。但是，这些政权 能够产生、维持、运作，首先是基于贸易的发展和需要。南中国海这个地方，还有印度洋，乃至更远，到中东，很早就有波斯人、印度人、马来人、中国人之间的往 来贸易。那时候贸易条件很差，当时的船也不能够一下子行驶到那么远，它总要有一些歇脚的地方，像我刚才说的扶南、占城，还有印尼的巨港（当时叫三佛斋）， 这些地方，当时都是重要的物资转运地。伴随着这个过程，自然会兴起强有力的政权，维持秩序、收税、打击海盗、甚至从事扩张。至于这些政权和中国是什么关 系，这是很复杂的问题，有些曾被历史上的中国政权视为羁縻国，要向我朝贡，有些则完全独立。这些政权之间缺乏历史连续性，它们和中国历朝历代的关系也非线 性、单一的关系，有的干脆就没关系，这里就不细讲了。这是从政治上来看。
从宗教上、文化上看，整个南海地区受中国华夏文化的影响，可能不如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大，阿拉伯文化当然也有影响。印度宗教在东南亚地区的传播曾经是 西元第一个千年这个地区最主要的特征。现在，伊斯兰教是印尼、马来西亚这些东南亚国家的主要宗教。当然，各个民族怎么从当初的印传佛教转变为伊斯兰教，这 是另外一个话题。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呈现出文化上的、经济上的、政治演变上的很复杂的状态。真是不好说，哪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我的。更严格地讲， 现在我们所用的“主权”，作为概念不过四百年的历史。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那时算起，才逐渐衍生出今天意义上的“主权”理论，即明确的领土、人 口、政权，所谓主权三要素。但在几百年以前，没有这样的概念。难道还要援引历史上的朝贡关系吗？这更是前现代的东西，和现代主权概念风马牛不相及。到了近 代，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先后进入这个地区，南海被殖民化，事情演变得更为复杂。附带说一句，“南中国海”这个词就是葡萄牙人发明的，他们开始时把 马六甲海峡以东的这片水域称为“中国海”，后来在向日本方向推进时才发现中国大陆东侧还有一大片海域，才改称原来的“中国海”为“南中国海”。今天的南海 各国边界，既是殖民时代的产物，也折射出这个地区悠久而复杂的历史。但无论如何，把南海归结为某一个国家的历史凝结，是说不通的，所谓“老祖宗”的提法， 在学术上也是经不住推敲的。习这样讲，有党国外交方面的现实需要，也可能真的反映出他的无知。党国高层领导人被党国教育所囿限，自己成为自己编织的偏见乃 至谎言的俘虏，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
“九段线”是怎么来的？
既然“历史权利”未必靠得住，所谓“九段线”，原来叫“十一段线”，这个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呢？原来，这是当年中华民国政府搞的。1947年正式公 布，但之前在30年代，就已经开始做这个东西了。其中有个背景：30年代初一艘法国军舰跑到南沙，在南威岛下锚，还鸣炮21响，宣称这个地方是法国的。当 时的国民政府受到刺激，这个地方怎么是你的呢？就成立一些专门机构，像“水路地图审查委员会”，然后去勘测——其实说不上什么“勘测”，只是根据西方能翻 译过来的资料，开始制作南海新地图（说是“新地图”，是因为中华民国成立后出版的地图，比如1914年的《中华民国地理新图》，只标出西沙群岛和东沙群岛 在中国的主权范围内，并不包括南沙）。而发明九段线、或者叫U型线的人，是当时的一个学者，叫白眉初，他于1936年最早划出一条线，把整个南海变成了中 国内湖。但是，由于当时测量力量不够，南沙如此遥远的地方，其实还没有能力真的跑到那里去实地测量一下各个岛礁是什么情况。这样就出现一些错误，例如我们 所讲的曾母暗沙，“曾母”这个词其实是音译过来的，就是James，一个外国名字，而且开始的叫法不叫“曾母暗沙”，叫“曾母滩”。“滩”是什么意思呢？ 想象中它应该是裸露在海面的一片平地。多少年以后才知道，那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滩。曾母暗沙，实际是在海平面以下22公尺深处的一片水下地貌——这才改名 叫“暗沙”。它跟我们刚才说的那三种地貌都不一样，它只是海床的一部分。
中华民国在30年代出版的地图，已经把南沙岛礁纳入中国版图，尽管南沙很多地方并没有真的经过实地勘察。这大概是那一代中国人“爱国心”的某种体现 吧！近代以来中国不断受到列强欺负，自强是民国时代的普遍呼声，这也影响到领土意识，还有想象中的大中国意识，所以才会有U型线的出现。当然，宣称对南海 拥有主权的不光民国一家，法国也这么讲，越南那时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认为越南以东的这片海域应该归它，所以才派军舰去南威岛。日本也宣称南海是它的，因 为日本不但早就占了台湾，二战期间，日本把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占了，南中国海几乎成了日本的内湖，只不过二战战败了，所以日本也不说什么了。到了1947 年，国民政府正式对外宣布，说这个地方是我的，并占领了太平岛。（孟玄：我去过那个太平岛。1967年，我们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暑期战斗营，坐中字号军舰 到那里去过。开了七天的船，很慢。那是landing craft （登陆艇），呜呜开到那里。那个岛多大呢？步行走一圈40分钟。在岛上，你可以看到一些断垣残壁，是日本人盖的，捕海龟后，在那里做海龟干。我们到那儿呆 了一天半。那个地方到处是礁石，很漂亮，岛上有淡水，岛外一两公里，都是非常漂亮的热带海，很清的海水。这个地方，我们国府每半年有海军补给船到那儿去， 中华民国实际控制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断过，从1947年到现在，每半年就要到那儿去巡航一次。去之前我问，是不是去曾母暗沙？他们告诉说不去曾母暗沙，那儿 太远了，太平岛是北纬10度，曾母暗沙是北纬4度，接近赤道了。）
我要纠正孟玄兄一下：并非中华民国对太平岛的控制从未间断。正如你刚才说的，1947年（准确地讲是1946年12月），国民政府派兵去，到南沙宣 示主权，当时立了一座碑。在那之前，法国人也去了。（孟玄：对，看得到。）法国人在那里立了个碑，民国政府的军舰到了后，又立了块碑。（孟玄：法国那时就 走掉了。）法国宣称拥有南沙和西沙很多地方，后来的南越，一直到统一后的越南，其实是接过了法国的说法，是这么一个历史过程过来的。也就是说，今天越南关 于南沙和西沙的主权要求，说到底，是从法国人那儿继承来的。回过来还讲太平岛，中华民国1946年底派了军舰去宣示主权，就叫“太平舰”；又去西沙永兴 岛，也派了艘军舰，就叫“永兴舰”。这两艘原都是美国人的军舰，是国民党政府从美国手里接收过来的，现在正好用于宣示主权。
但是，到1950年，解放军攻占了海南岛，国民党大势已去，退守台湾，他们在西沙、南沙的驻守部队也撤了。到了1955年，解放军进驻西沙永兴岛， 国民党军队则于1956年返回南沙太平岛。为什么回来了？因为当时菲律宾有个有趣的人，他把南沙占了，且把太平岛上中华民国的国旗拆下来送到马尼拉，自己 宣布在南沙成立一个“新自由邦”。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一看，这怎么可以呢？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才派兵重新登上太平岛。这才接上孟玄刚才说的，你是1967 年去的，那台湾政府光复这个地方已经10多年了。
各国争夺南沙确实自利益动机始
南沙成为热点，大家重新开始抢这个地方，应该是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初开始。背景是发现那个地方石油、天然气蕴藏量很大，简直就是个金盆子（不过近来 的研究发现，这个地区并没有原来估计的那么多石油资源）。那个时候，首先是菲律宾马科斯政府抢先动手，占了南沙的三个岛礁；接着南越阮文绍政府跟进，占了 南沙六七个岛或礁，开始石油开发。1974年，中越爆发西沙海战，中国把南越占的西沙几个小岛拿了下来。不久后，南北越就统一了。鉴于南越在西沙的失利， 在北越觉得已经胜利在望的时候，就迅速抢占了南沙的几个原来由南越控制的岛礁。所以最早在南沙进行开发的是越南、菲律宾；而中国呢，真正进入这一地区，已 经是80年代了，占了几个地方，1988年又在赤瓜礁打过一仗，1995年占领南沙东部的美济礁，从而开始全方位争夺南沙。这就是关于南沙这一块主权争议 形成的大体经过，利益争夺是重要动因，至少在开始时是这样。
超越人类局限：南沙问题并非不能解决
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很多人在想这个事。根据刚才的介绍，中国也好，菲律宾也好，越南也好，各国所宣称的主权要求，其实都有不合理的地方，中国不 合理的地方更多。假如大家都遵循海洋法公约，来处理这个事的话，会相对简单。比如，以各国的领海基线为基础往外推200海里，南中国海的中间就会有一个很 大部分是纯粹的国际公海，在海洋领土清晰界定的基础上，各国的合作将更容易进行，包括资源开发和环境保护，毕竟这个地区的生态条件已经变得越来越脆弱，各 国基于一己私利展开的疯狂争夺，正在破坏着有限的资源，既毁掉了集体的未来，也毁掉了自己。这是典型的囚徒悖论。按照“历史权利”处理南沙岛礁问题，也是 一种办法，尽管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是不怎么讲历史权利的。比如，具体事情具体处理，像太平岛，确实中华民国在那里占领很长时间了——好几十年了，超过半个世 纪了，OK，你有这个历史权利，就是你的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仅太平岛，整个南沙群岛就都要判给中国，太平岛向四周延伸200海里嘛，那不得了啊！习总 这次习马会，真要把小马拿过来，再把台湾拿下来，就有可能把太平岛接过来啊。不过，也会有冲突，越南会强调南威岛，菲律宾会强调中业岛，都占了很长时间 了，都可以声索“历史权利”，同等的权利会发生冲突，因为它们要求的利益本来就是冲突的。人类的局限在这里表现得特别明显。为什么都那么狭隘呢！其实如果 大家都理性地、和平地面对这个问题，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大家都遵循海洋法公约的基本原则，那这个事情处理起来也不是就那么难。关键是要超越 人类作为动物的局限，不能为了一点利益争得你死我活。特别是中国，作为区域内最大的国家，如今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又对南海提出如此巨大的要求，别人自然 既提防你，又怕你。中国如果真的是和平崛起，应该在南海问题上表现应有的大度，主动超越民国时代知识人和掌权者的局限，承认U型线有其不合理性，尽管它的 提出是那个年代“爱国”的结果。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也爱国，但在考虑南海问题时，我更愿意强调自己首先是人类的一份子，要站在人类的角度、而非仅仅本国 的角度思考问题、发表意见。这是当今文明人类应有的高度。
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从今天的中国领导人那里看到这种高度。正相反，从党国最高权力层到外交部、宣传部门的官僚们，都热衷于卖弄小聪明，一 方面咬定那个“自古以来”不松口，一方面施展外交技巧，试图分化、瓦解东南亚各小国面对中国的准联盟态势。比如，中国不愿意集体地和东南亚国家讨论南海问 题，而宁愿一对一地讨论：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还有文莱。——但是这些国家也知道，中国块头太大，跟它们单个谈的话，恐怕真占不到什么便宜。2002 年，中国与东盟签署了“南海各方行为宣言”，形式上有所进步，各方都承诺自我克制，不再在无人居住的南海岛礁采取新的行动，以建设性的姿态处理分歧。但这 个宣言并非法律文件，也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中国照样在2012年占了黄岩岛。这是一个大国力量的显示，同时也是一个大国的悲哀，因为它证明了自己正在走传 统帝国的老路，而它自己100年前曾经是帝国列强和强权的受害者。
再说一遍，按照国际海洋法公约的基本原则，找到南海问题的出路，这个问题不是解决不了。现在之所以越绞越紧，越来越难，甚至几乎没有解了，除了刚才 说的民族国家行为的自私性、传统的弱肉强食逻辑、各国特别是大国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而招致的集体困境（囚徒困境）之类结果外，还有一个更特殊的、也是更大 的问题横贯在背后——那就是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博弈。这是使南海问题更难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核心或根本。
南海问题与中美博弈
中美之间的博弈，按照党国公开的解读：南海与你美国无关，你一个“域外国家”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美国重返亚太，是其再平衡战略的一部分，你就是 要遏制中国的崛起，所以总是在南海生事。中国官媒的节目，一天到晚做的，给我们老百姓讲的，都是这一套东西。但是美国人的解释，完全是另一套，他说，对南 海主权问题我不持立场，这个地方是谁的，我不关心也不插嘴，我要捍卫的是国际航行的自由。你把这个地方圈起来，说这儿就是你的了，还搞些人工设施，就宣称 这些地方是你的主权——我不承认你这个东西。美国军方高级将领还特意强调，说我这次派军舰去南海，你们不要把概念搞错了，我不是在进入什么中国的主权领海 范围，我认为那是国际航道，是国际公海，不涉及任何领海问题。而且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在全世界也是同样原则，就是捍卫航行自由的原则。
看起来，中美双方各持一词，都在较劲，其实以上讲的这些，仍然带有表面性。中美之间的博弈有其更深刻的内涵，问题也就更为复杂。我最近一直在强调一 个思路，就是，理解中国问题，不能把它只看成是一个民族国家，似乎在南海争议当中只涉及“主权”，只涉及“民族国家”的利益——不完全是这样子。中国同时 是“党国”，党国的概念就是，它把政权的生存看得高于一切，看作第一位的东西。国家主权问题和党的政权生存问题相比较，政权是更重要的。事情的复杂性还在 于，党国在与美国的全球博弈过程当中，在所有的国际场合，又都是以民族国家的姿态出现，宣称我代表中国，是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谈到南海，则是“我 要捍卫老祖宗留下的遗产”。他总是拿这样一种逻辑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其实，既然党国认准了，美国与我的价值观不同、意识形态不同、社会制度不同，美国就是 要遏制我们、和平演变我们、乃至于要颠覆我们，所以我跟你的博弈，就是生死博弈，是全球性的生死较量。这种博弈赋予南海问题全新的含义：它不再仅仅是地区 范围内民族国家之间的传统冲突，而是两个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根本对立的大国全球较量中的一部分。南海成了这种较量的一个点，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点。又由于党 国把南海问题包装为一个纯粹的民族国家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它就更不能退让——可以说无路可退！每天对国内老百姓讲的都是这套东西，实际上把自己的退路都 断掉了。你让他按照国际海洋法公约，比较理性地思考、处理这个问题，又怎么可能？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尽管实事求是地讲，你一家伙把“九段线”划到其他国 家家门口去了，从常识上、常理上讲也是说不通的，但是这种声音国内几乎就没有——我所看到的唯一的例外，是三年前，2012年，天则研究所搞过一次南海问 题研讨，国内一些学者参加了，我看了网上发布的会议纪要，讨论是比较认真的，也算比较客观。但是这样的声音几乎很难听到。
总之，南海问题，到现在之所以胶着不下，表面上看是个地区问题，是不同国家之间海洋主权声索问题，但是更深一层的话，这是中美全球战略博弈的一部分 ——尽管在80年代后期中国刚刚介入南海的时候，大概还没想那么多。现在，尤其是习近平上来以后的几年，后一层的意思越来越明显。这也是这个问题之所以难 解甚至无解的根源。
2015年11月7日
（原载《中国密报》杂志，略有改动）
from 博谈网 https://botanwang.com/articles/201512/%E8%AE%A9%E5%8D%97%E6%B5%B7%E9%97%AE%E9%A2%98%E5%9B%9E%E5%BD%92%E5%B8%B8%E8%AF%86.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