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志们,我们必须知道:这个运动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的伤痛、愤怒、甚至兴奋,并未过去……那美好的仗已经打完了,虽然还留下一些零零星星清理战场的工作,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缅怀过去的荣耀,享受既得的战果。"许信良在1999年5月写道,他决定退出民进党,作为独立候选人参选2000年的总统。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宣读了这封《同志们,我们在此分手》。
参照《此心长为中国国民党员》来阅读它,别有一番滋味。22年的过去了,许信良与他的同志们曾期待的一切,几乎都实现了。但在台湾面临的新的挑战面前,这个在争取自由与民主过程中众望所归的民进党,却不知如何回应。
在七十年代叱咤风云的许信良,错过了整个八十年代,一旦偷渡归来就一头扎入九十年代。他的乐观精神与开阔眼界,几乎立刻就为组建不久的民进党增添了力量。
"整个运动与我离开时是一样的,我们的努力一方是一致的,所以很容易就连了上来",在说起偷渡归来时的状况时,他这样说。政治变革开始了,旧秩序不会立刻消失,他还背负着"叛乱罪",被关进了土城监狱里。不过,这也仅是象征性的关押,在监狱里他旋及开始指挥民进党的地方选举,并不到一年后就被总统特赦。
重获自由的他,几乎即刻成为了民进党领袖,并在1991年正式当选主席。这也是尚稚嫩的民进党与李登辉合作的蜜月期,他们要共同努力拆除"党国体制"。
这是个亢奋的时代,你也看着这不可摧毁的庞然之物正在坍塌。这也是困惑的时代,简单的二元对立性消失。许信良相信,台湾正经历一场"拼贴革命":在生活上,不同的生活方式与商品,都迅速涌入台湾,成为生活选择,在政治层面,执政党与反对党又简单的对立关系,进入一个更复杂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台湾所生存的国际舞台也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冷战业已结束,一个没有国界的、全球化的时代已经到来,台湾必须要拥抱这个时代。但是,他的民进党同志却对此没什么兴趣,仍在旧有的系统中打转。
即使在今天阅读《新兴民族》,你能感觉得到其中的激动情绪。许信良把台湾社会定义成正在崛起的21世纪的新兴民族,"就像十三世纪威震世界的蒙古人,十七世纪入主中国的满洲人,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建立日不落帝国的英国,以及本世纪当红的美国人和日本人",它将为世界提供新的能量。除去世界近代史的强权兴衰,他也回顾了台湾四百年的历史,不断到来的征服者与它介于大陆与海洋之间的独特地理位置,让它具有了一种独特的、足以在新世纪大放异彩的特性,但前提是,它必须有有"卓越的政治领导,有正确的发展方略",只有这样,台湾才能克服它长期以来的锢疾——它是经济上的强人,却是政治上的侏儒。
这本出版于1995年的著作,是第一次卸任民进党主席的许信良对台湾的期待。在很多方面,它就像当时流行的未来学著作,把历史、政治、技术、管理融为一炉,浅薄警句与历史洞察又搅在一起,美国的约翰·奈斯比特与日本的大前研一正是此中高手。而许信良则以一位政治人物的身份,为台湾做出了回应。
在某种意义上,《新兴民族》仍是《台湾社会力分析》的继续,甚嚣尘上的全球化不过是现代化的理论继续,一种由技术驱动的、线性的历史观。
这本蕴涵了他多年的思考、试图为台湾的未来指引方向的著作,却成为他的个人事业的分野。在之前,他的个人思考总是能与时代合拍,抓住整个社会的想象力,但现在,他仍是那个许信良,台湾社会却对他失去了兴趣。他的雄心、他的前卫思想,能在对立时代成为英雄,在一个更多元的时代,却失去了感召力。
二
"你会觉得失落吗,台湾社会似乎没有理解你?"在他大段的讲述全球体制之后,我问他。
他的回答既意外,又在情理中:"我不会感到失落的,我是研究的历史与政治的,整个世界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至于我个人,我提出了看法,我努力不懈,这怎么会有失落呢?"
因为面对我这陌生人,他不便吐露内心的焦灼,还是他早已习惯这一切,真的不在乎?当台北的朋友听说我要见许信良时,总会说起他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一个有格局、有魅力的政治人物,可惜,他被这个平庸的时代低估了。
的确,当他在在富有革命意义的中泰宾馆,对着民进党的同志与新闻记者说出,"同志们,我们在此分手"时,他一定又悲壮、又辛酸。在台湾的政治界,人人都知道他的"总统梦"。倘若马克斯·韦伯的"以政治为业"的定义没错,许信良正是这种类型的政治家,他终身以成为总统为志业,也把这称作"天命"。不过,"天命"却总不垂青他。当台湾在1996年实行第一次总统直选时,他在民进党内败给一位更资深的流亡者彭明敏,而到了2000年再度选举前夕,陈水扁又后来居上,他只能退出民进党,以独立候选人参选。这真像是历史的一次轮回,不过,这轮回却是残酷的。22年前,他被国民党开除,却赢得了选举与公众的心,如今,他退出民进党,但在在民意测验中得到的支持率却不到1%,这是一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参选。
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他让人觉得难以捉摸,他的立场似乎总在变化,他可以从国民党新星变成了"党外"领袖,他又可能从民进党主席变成泛蓝阵营的支持者,然后在2008年又再回民进党。
不管他做出何种姿态,放出何种言论,都在台湾社会中注定越来越边缘,公众甚至忘记了他曾经的牺牲与洞见。当他在2012年再度参与民进党主席竞选时,在短短的演讲里,他突然回顾起自己一生。这一瞬间让人们感慨不已,台湾社会似乎走得太快了,忘记了这些先行者。他是个未遂的总统、错位的政治人物,受困这个岛屿,或者自己的时代。
不过,在见面后,我很可以理解台湾对他的态度。他真的不是个好的沟通者,他不修边幅的形象在这个消费时代,则欠缺吸引力,他也对外界缺乏感受力,他不是个内省的人,他的自我完全被那个宏大历史图景所吞噬,但也因此,他变成了一个最自我的人。他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对于周围反而失去了感受。在某种意义上,他与施明德一样,是一种极端的自恋性的人格。施明德的自恋在于,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存在,而许信良的自恋则是,他能够完全忘记物理的自我与真实的世界,沉浸自己的观念里。
三
"你真的不担心中国政治的不确定性吗?",我问他。他似乎对于台湾社会对崛起中国的忧虑浑然不觉。他相信真正保护台湾的,不是军事力量,更不是脆弱的民族主义,而是这个全球体制,既然中国已成为全球化的受益者,它就不会轻易颠覆这个体制。所以,他相信,两岸之间问题,最终要像是欧盟中的德、法一样,多少历史怨恨,都将在经贸驱动的融合中化解掉。
所以,当李登辉提出"戒急用忍",制止台商前往大陆投资时,他却提出了"大胆西进",要台湾拥抱中国、占领中国。他对于台湾的活力与独特性深负信心,从不担心它会消融在辽阔的大陆。而在过去十年里,他又不断的批评民进党的偏狭,回避中国大陆的真实存在,缺乏真正的中国政策。
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哲学就像是已被庸俗化的卡尔·马克思与查尔斯·达尔文的混合体,相信经济决定论与物竞天择式的竞争,而台湾必须在这场全球竞争中获胜。
我虽不喜欢他这粗线条、情感迟钝的历史观,却不得不承认,在他一生中,这种进步主义观念仍是正确的,他的不可救药的乐观,常被证明是对的。短期的历史可能抛弃他,但长期来看,历史似乎又站在他的一边……
他常被称作政治上的"变色龙",他却是一条坚定的变色龙,他的权力意识从来服从于他的使命感,他的行动则只追随他的真实思想,即使这导致粉身碎骨的失败……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本文编辑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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