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20 September 2019

【立場新聞】立場人語:【專訪】警隊留下難滅印記的 100 天 現役警員:其實,我們從來都是政權工具

反送中運動至今已持續超過 100 天,民間爭取的除了「五大訴求」,還有對香港警隊所作所為的調查與譴責。

這星期,警務處處長盧偉聰向警務人員發表公告,形容過去 100 日「是他在警察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日子」,又稱將會於警隊歷史上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記」。他又安慰同僚,管理層會採取一切可行措施,照顧同事的福利及家庭需要,「力求讓大家能夠在無後顧之憂的環境下履行職務」。



盧偉聰

這 100 天,香港警察做過的事,很多人在媒體鏡頭、直播片段中看得一清二楚,然而面對這場運動(或他們理解的「暴動」),香港警察究竟在想什麼?

為了解警員心態,反送中運動爆發至今,《立場新聞》三次訪問現役警員阿峰(化名),訪問分別於 6 月中(6.12 衝突後)、6 月底(示威者兩度包圍警總後)及 8 月底進行。

阿峰在警隊任職多年,亦接受過機動部隊訓練,但這場運動他沒有在衝突前線執勤;他只是三萬人警察隊伍的其中一員,意見亦絕不能代表所有警務人員,但透過他的自白,我們至少可一窺這 100 天於鏡頭以外,香港警察在想的是什麼——即使大家未必同意。

(下文經由《立場新聞》記者整理三次訪問內容,以第一人稱寫成。文中的「我」是受訪者警員阿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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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衝突警隊埋單」

現在警隊的氣氛,其實都幾得意。明明仍是非常時期,但大家好像都慣了這是常態。照理這不應是常態,無理由日日預咁少人返工,大多數同事都要出去做暴動。

以前我們每更返 8 小時 45 分鐘,現在每更 12 小時 45 分鐘。返多咗嘅,可以揀放假或者補錢。一開頭有些同事雄心壯志,話梗係唔放假,賺多啲,但過一排,大家都攰啦。

之前出去做暴動的同事,會好興奮咁返嚟分享出面的所見所聞。現在少咗。可能因為講來講去都係,射幾個催淚煙,搞幾輪,拉幾個人。開頭好似好特別,現在不是了 — 其實大多數香港人都係咁啦,慢慢會麻木。



《逃犯條例》呢件事會搞到咁大,我係好 surprised 嘅。

其實打得警察呢份工,大多都係支持政府,就算唔支持都會扮支持啦,但今次件事開始的時候,只講條例,真係不太多人支持。喺警署大家講開,或者 canteen 電視播開講兩句,我聽唔到有人話,「梗係要立啦!呢啲仆街要拉!」無聽過類似的說話。

甚至 6 月 9 日前,我聽到好多同事吹水講,唉其實政府係咪真係要咁急推呀,台灣都話唔駛啦。咁急推,啲人反抗會好大。我自己都係咁諗,明顯無迫切性你又要咁樣搞,社會就會有衝突,社會有衝突咁邊個埋單?咪警隊埋單囉。

我覺得今次我們被人 put on the table 仲嚴重過佔中。我唔知林鄭月娥係咪有 intention 跣警隊一鑊,但你係將警隊放在一個磨心位,喂大佬,條《逃犯條例》又唔係我話立,係你要立嘛阿姐,你自己出嚟同人解釋啦。

但我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係咪先?我收你人工,無辦法就要被你夾上轎。



反送中 6.12佔領中的持槍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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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ining 係咁教」

網上好多人話警察好暴力乜乜,喂,我們往往睇返,即使喺 facebook、甚至主流媒體 replay 出嚟的片段,成日都斷章取義,你攞住後面嗰 part 出嚟講,咁梗係警察錯啦,好似無端端狂揼人,但你冇咗頭 part 喎。

所以我的同事係非常之嬲嘅,整個氣氛都唔好,因為呢堆被剪輯過的片段,不斷在這個世界流傳,以至好多無去過現場的人,或者有去但企得好後、唔知發生咩事的人,都覺得差人係癲嘅。

我明白對一些無受過警察訓練的人來說,會覺得好 ridiculous。但我們的訓練係咁樣嘅:once 警務處處長宣布呢場係暴動的時候,在現場 appear 的所有人都係暴徒,我們唔會再推測,呢個人係咪善意。因為一旦進入暴動的模式,就再唔係警察對一個人的場面,而是一個大型的活動,簡單來說,就是 battle 和 war 的分別。

處理暴動的 training 係無差別的,唔會針對你掟過嘢,所以我揼你,你無掟過嘢我就請你離開 … 一定無差別的,因為武器的設計就係無差別,催淚彈。當警務處處長宣布得暴動,要驅散,根據我們的 training,你企喺度,甚至跪喺度,都已經唔可以容許。因為我們在現場,只有一對眼望住前面,唔會知道後面發生咩事,可能你唔去揼前面無端端坐喺度嗰條友、唔射支煙過去,會引發後面好大的問題。

你話呢個準則合唔合理,我唔識答。但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咁樣做。

作為警務人員,你要信呢套訓練會 work。你出人工就係做這件事。你唔會諗,佢好慘喎,我們可否同情佢?如果有同事在現場,見到有市民只不過企喺度狂鬧警察,於是覺得「點解我要向佢射催淚煙?唔勸佢走?」… 如果一個受過完整機動部隊訓練的同事,仍講出這句說話,我覺得係非常不成熟的警務人員。這個人也不適合做警察 — 佢唔係壞人,甚至係好人添,但這份工真的不適合佢。

你事後覺得我今日好罪惡,要辭職,fine;但係大佬呀,你唔係低人工嘛,三皮幾四皮嘢一個月,真係因為你叻仔咩?就係買你忠心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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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動 mode」的源頭

聽到不少人說,為何香港警察突然變成這樣的?每次一進入「(處理)暴動 mode」,每個警員的行為、動作、反應,以至情緒,都好像變了另一個人。

我想,這個跟我們接受的訓練有關。例如以前在學堂,七成時間都在練步操,教官會要求一講一個口令,就進入另一個模式去操;另一個訓練是,夜晚全部人訓哂覺,教官會靜雞雞入嚟,捉走其中一個 — 當然唔畀佢出聲啦 — 然後睇下捉走幾多個,班學警先發覺。

這些訓練好改變到我。我們慢慢會進入一個狀態,無論任何時間都要好有 alertness。

機動部隊訓練就更加。它的成立、就係要處理公眾集會,甚至暴動。出學堂之後,我哋會去唔同環頭工作,大多數同事在半年至兩年之內會被召入機動部隊,接受為期三個月的訓練,大部分都係防暴的訓練。

機動部隊訓練係比學堂辛苦 100 倍,好 Q 辛苦。因為大部分時間都放在體能同戰術訓練上面,舉啞鈴、掌上壓、跑步就唔提了,重中之重就是防暴操,著哂三、四十磅的防暴裝備上身,在烈日當空之下受訓,而且是好密集式的訓練。教官好嚴格,由你入去第一日,屌到你出去嗰日,每樣嘢都會同你計時,例如燒煙前要防毒面具,25 秒要全個隊完成哂 — 聽落好簡單?但一隊人唔可以全部一齊上 mask,否則戴緊時會被人打。25 秒,係分批完成哂。



又例如有種訓練叫 ETO,emergency turnout。成班人本來在更衣室好優悠自在,食緊雞,聽緊收音機,突然有人走入嚟嗌 ETO,成班人就要跑住咁著衫,落去攞槍,短時間內上哂 gear,隨時上車行得,呢個訓練係成日做的。

例子仲有好多。和平集會,我們的模式係點;暴動的,模式又係點。教官一聲號令,就要轉。有時明明叫你去一個方向跑,叫一聲就全班人 180 度轉 … 全部訓練,都要你在短時間內進入另一個狀態。

還有,PTU(機動部隊)成日講一樣嘢,叫「震懾力」,所以你成日會見到同事黑起塊面、爆哂粗,somehow 可能佢不是太嬲,但會 appear to be 一個好有震懾力的狀態,這也是 training 的一部分。當然有好多同事收工都轉唔返 mode,咪有好多家庭悲劇發生囉。

我年輕時受訓,當時香港社會氣氛無咁複雜,我仲好肯定,練完呢套嘢,一世都唔會用啦。我的同事、上級都係咁講:你練啦,滿足下啲 staff 啦,反正一世都唔會用啦。當時我也會幻想下,第日兵荒馬亂,就會以英雄姿態、正義之師咁平息暴亂 … 我無乜諗過,呢件事係啱唔啱。

隨著年紀漸大,我會諗,一個社會係咪需要一班防暴警察?個人覺得任何社會都需要。好似一把槍,擺喺度你可以用來打獵,你可以用來殺人,把槍係唔會決定前面的目標應否被射擊,而是揸槍的人怎去用。

所以我不覺得暴動訓練有何問題,而是決策的人怎去使用 — 這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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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垮警隊太天真」

有些事我是想解釋一下的。

出面講到警察形象好似好差,但對我每日工作有無明顯影響呢?其實好少。

你做前線警察就會知,真的好像平行時空一樣。出面示威暴動講到好憎人差人,但你每日行街,香港人真係好得意,佢哋好似變返馴良的市民。

有一個例子。我間差館雖然唔係「大港」(即旺角、尖沙咀等大警署),但之前都被人圍過。圍完,第二日有超多街坊送嘢嚟,幾乎每個鐘都有人,卡呀,花呀,係有李偲嫣之流,但更多是平民百姓,有三十歲出頭的買個禮盒過嚟,仲有個阿婆,大熱天時,帶咗啲烚好的雞蛋,還有一箱水 … 你話佢係親中愛國團體策動?我點都唔信。

所以係咪新聞所講,地區街坊都好討厭差人,真係未必是一面倒。甚至有些同事會說,這些才是真街坊;平日夜晚那些,是示威者扮的。

另一個誤會是,有些暴徒話想拖垮警隊。我想講,警察攰就係梗係有,但如果他們真係咁諗,其志可嘉,但未免太天真。你要知道,我們係出住幾皮嘢人工,有政府公帑 support,出入有冷氣車,仲有精良裝備。攰的話,警隊會安排冷氣地方給我們睡覺,每日有免費飯盒食 … 我們是這樣跟他們打消磨戰的。

六月底有人包圍警總。我識得一些同事,當時在警總入面 standby。佢哋話好爽,咩都唔駛做,日日食雞、上網,糧水又充兄 — 警察總部有四萬個杯麵,全部大碗裝、十幾蚊的出前一丁。大家以為佢哋一定係含辛茹苦咁守護警總,但原來咁輕鬆。



621包圍警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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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見過基層咁憎管理層」

發展到今時今日,我們當然好憎示威者 — as worse as 示威者睇差人囉,100% 同事都會叫佢哋做「曱甴」。

但好多基層同事,包括我,同樣好憎管理層,即係警務處處長、副處長等。

大家一向都唔鍾意盧偉聰,6 月 12 日之前嗰秒,都仲覺得佢係一個廢柴,睇死佢實舉棋不定,但 6.12 之後,其實係有改觀,因為佢今次真係果斷咗,好快就宣布暴動。如果上次旺角騷亂佢係 0 分,6.12 令佢至少加到 50 分。

但之後又跌返落去。轉捩點係第一次圍警總,好多同事都好嬲,唔係嬲示威者包圍,而係嬲點解警隊管理層容許呢件事發生,呢個不單關乎士氣、尊嚴,警隊是緊急服務的機構,總部被包圍,在其他地方已是緊急狀態,點解管理層唔做嘢?唔係不能,係不為。於是好多同事大惑不解,氣氛變到非常差,好憎恨管理層。



之後 6 月底,管理層做過好多嘢,上面幾隻神獸(處長、副處長、高級助理處長)係咁發信,話會好保護每位同事,而家咁做,係因為打緊一場仗云云,又有高層不停走訪唔同警署,但講真,無可能可以平息到警察的憤怒。我真係未見過基層咁憎管理層,講粗口就必然啦。

而家每日記者會,眼見到佢哋拙劣的溝通技巧,真係聞者傷心聽者流淚,我真係覺得不如唔好講啦。

憎管理層仲有好多原因。更重要是他們的決策失誤,不時令到夥計落單,陷入危險的局面。例如機場那單(8.13),好彩夥計無掹槍連隨開一飛,呢個你無得怪佢,被人打到咁樣,分分鐘會死嘛,但之後示威者的情緒會更加激進。

如果開咗槍,呢個完全係 RRC(Regional Response Contingent,總區指揮大隊)的問題,係你擺佢喺一個無得選擇的 position,明明應該可以避免的。

不過,雖然對上頭好多不滿,但「屌住做」一向都是警隊文化。你話警隊多唔多牢騷?好多,多到如果你齋聽佢講嘢,唔睇佢做嘢,會以為警隊就嚟滅亡、叛變;但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警隊的特質係「屌住做」,你 order 嚟到,就唔會再諗乜嘢,事後做完又屌,下次又做。你話會唔會有一日會爆?真係答你唔到,但警隊近 200 年都未爆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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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誓詞第一句

以前我好緊張警隊形象,但近年會諗,以前香港警察形象好只是 bonus,因為全世界沒一支警隊形象係好。

好多人有個美麗誤會,警隊當然有一部分職能是服務市民,塞車就告車,你被人偷嘢就幫你捉賊,你唔見咗個仔就幫你搵返。但亦有好大部分職能,其實係擁護政權。點解我們要做防暴演習呢?防暴本身已是維護政權的行動。市民出來暴動,其實是反映對政權的不滿嘛,如果單純是服務市民,唔好話幫佢,至少唔應該阻止。

但警隊點解要做防暴演習?要有防暴隊?基本上就係擁護政權。我們一向都是政治工具,你鍾唔鍾意都好,這是客觀事實。

這三個月,好多人拎返香港警察誓詞出嚟,話咩「不畏懼、不徇私、不對他人懷惡意」… 其實大家知唔知香港警察誓詞第一句係咩?

係「本人會竭誠依法為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效力為警務人員」—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擁護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無呃你啦。



阿峰手執警員委任證。

from 港文集 http://hktext.blogspot.com/2019/09/100-11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