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by 李卓謙 | 2019-09-17
反送中 逃犯條例 社會運動 自由之夏 我們的黃金時代 周保松 訪問 李卓謙
8月21日,818流水式集會三日後,我在暴大(中文大學)的咖啡店訪問周保松。火車站前的民主女神像戴上頭盔眼罩,身上掛著「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牌子,是當下最常見的裝扮;校巴站已化作連儂牆,鋪天蓋地的memo紙、照片、標語,每根柱子上都有翻譯成英文的文宣,直到中大書店附近都看得見。訪問前看到一班穿同款T恤,應該正在玩ocamp的本地學生,亦有內地生三五成群走過,彼此像是有默契地不發出太大聲浪,那天中大尚算寧靜,儘管我們知道今個夏天並不安寧。
周保松穿一件印著「1/2000001」的黑色T恤,走過來時順便跟學生聊了幾句。周保松七月出版新書《我們的黃金時代》,收錄近年關於雨傘運動的文章、訪談,還有他的本行——政治哲學、公共哲學的討論。書中最後一篇文章定稿於6月19日,當時還只是這場「反送中運動」的前奏,或許當時誰也沒料到雨傘運動五年後,香港會再次出現如此大型的社會運動,史無前例200萬人上街遊行,更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最終演變成硝煙四起的夏天,或者用周保松的說法——「自由之夏」。
史無前例,無車可鑑
「史無前例,無車可鑑」——周保松在他為數不多談論這場運動的文章裡如此形容「自由之夏」。比起他的其他學者朋友,周保松寫得不算多,他也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寫太多,「因為我覺得好多嘢我唔知,真係唔知,唔係謙虛。」他說,「比如機場,應該留定走,我覺得我無足夠能力判斷,不確定因素太多。整場運動走下來,我自己覺得係幾革命性的,有很多以前香港社運的底線、框架,不斷被打破,有很多我們以為無可能發生的事,結果發生了,比如包圍警總、衝擊立法會,催淚彈四散社區,每一部分以前都未試過,事情發生後,香港會有何反應、港府會有何反應、中共會有何反應,坦白講我完全無辦法判斷。」
由本來每個周末各區光復遊行,直到八月接近尾聲的現在,那張社運時間表只愈見愈密,幾乎隔一兩天便有行動。「無車可鑑,真的無車可鑑……香港本身就係好奇怪的狀態,一個國際城市,同時又係專制國家的一部分,香港本身已經係史無前例的怪胎,到今天產生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是無辦法預料的,我真的戒慎戒懼。」周保松在facebook上只盡可能提供不同資訊,不同觀點,「其中一個原因,我覺得,大家都嘗試謙卑啲,但不代表我無諗法,我的諗法可能下一步才寫出來,等我睇得比較清楚,比較有信心才去寫。我完全無意圖做KOL,我只是以一個香港公民的身份去參與,同時我是研究哲學的人。」
今次運動跟五年前的雨傘運動,無論規模以至行動模式,都不可同日而語,最大分別在於今次「無大台」,「無大台、無領袖,我估在歷史上都很少見,香港過去每場社運都有組織統籌,會產生social leader,會set agenda,黃之鋒、學聯五子,當年的余若薇,今次最奇特係無,無人可以話自己代表這場運動。」由參與者透過telegram群組、連登組織各種行動,亦有不同行業不同團體發起集會,包括醫護界、法律界、公務員、基督徒,甚至媽媽群。「無大台其中一個可能後果,就是一盤散沙,內部衝突,彼此割席、分裂,但這場抗爭至今還未演變到這一步,仍然keep住momentum,我覺得真係奇蹟嚟。甚至我覺得,在全世界的社運史上,都是很有趣的案例,不單止是香港歷史性。」運動持續兩個多月,仍然看不到絲毫完結的跡象,壓力愈大反抗愈大,從各區出現的連儂牆到各界別集會,真正遍地開花,「這種遍地開花的狀態,是整場運動至今我見到最大的成就。」
「我認真講,這場運動係好勁,不單止在香港歷史上,放在整個世界格局,我絕對相信我們當下進行的這場運動係影響好深的,它的參與人數之多、時間之長,我們面對這樣的政權,全世界都怕了它,香港人仲敢say no,say得咁精彩,香港這一仗係好漂亮。無論這場運動最後結果會怎樣,中方會怎麼打壓,五大訴求有多少能實現,在這過程中,香港人真真正正動起來,每個香港人都意識到,這場運動係屬於他們自己,不是屬於某領袖某團體,係屬於每個人,每個人都願意在不同位置盡力做,就算遇到挫折,只要這些力量還在,我們就不需要太擔心香港無未來。」
抗爭主體的形成
《我們的黃金時代》輯一有多篇關於雨傘運動的文章,尤其佔領九子的審判,周保松多次進出法庭聽審,親歷其境記下感受,「雨傘之後,人們很容易就有種挫折,覺得我們什麼都得不到,我們輸晒,被失敗主義支配,甚至否定那場運動的價值,但我想講,雨傘運動五年後,其實留低很多很多,雨傘不是一事無成,無雨傘肯定無今次這場運動,這點絕對肯定的。」周保松以不同團體遍地開花為例,「雨傘運動做了好重要的貢獻,雨傘之後,公民社會中出現很多不同團體,藝術界、醫護界,不同界別形成不同團體,比如法政匯思,這些團體不是突然爆出來,本身已經在,構成這場運動很有趣的現象,在無大台之下,不同群體在不同位置做不同的事,又能產生一定的合作、互信。」
所以,我們不應將每次社運視為個別事件,每次抗爭的經驗與成果都會流傳下來,以至我們可見今次反送中運動的抗爭方式之多樣,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由策劃到實行到事後檢討再改善,實現了所謂「和理非勇武正反合」,也有人說香港人進化速度很快。「香港人有意識地透過這場運動將自己轉化成一個抗爭主體,不再是被動的旁觀者、務實的經濟人,而意識到自己的權利和責任。現在好鍾意講命運共同體,好多人開始覺得香港是一個共同體,不僅僅是市場,這是很大的轉變。」
從事政治哲學研究的周保松,更關心運動背後訴諸什麼價值,「任何社會運動都訴諸某些價值,有時參與者自身都未必好清楚,參與者可能有很多情緒、憤怒、即時反應,未必很清楚講到自己一套價值是什麼。這本書(《我們的》)也是關心一場抗爭背後承載什麼觀念,參與者在實踐什麼價值,這是第一樣要理解,不理解就很容易被各樣標籤框住。」一邊指控示威者是「暴徒」、「顏色革命」、「港獨」;另一邊說他們是「義士」,各種標籤橫飛,都在影響人怎樣看待整件事,「每個論述背後,都有很多潛藏的框架,人係需要框架去理解世界,無論同情定反對,都訴諸不同框架。任何一場社運都是不同觀念的爭持,這些論述的內涵是什麼,是否合理,這些問題在我們的公共討論中,未必好充份意識到,尤其這兩個月,大家的情緒都好hyper,好大壓力,香港人某程度上都有depression……」
同理,如何稱呼整場運動,也牽涉我們自身對運動的認知、判斷、期待,周保松覺得,與其從反面角度談我們不要什麼,不如從正面角度講我們要什麼,「我們喜歡講香港人的主體、身份,香港人的身份認同不能只透過否定來建立,比如我不想做中國人,不想要中共統治那一套,那你想要什麼?如果我們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主體個『餡』愈豐富,就愈能夠吸引更多人,獲得世界更多人同情,比如G20登廣告,做文宣的人好叻,廣告內容正正話比全世界知,香港人爭取什麼。」以至後來出現的口號,Free Hong Kong, Democracy Now,「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就是從正面論述香港人要什麼,在整場運動中,論述也在不斷革新。
「我是從事觀念研究的人,希望能在這部分做多少少,對於運動入面不同觀念,能有更多更深入的分析、檢視,希望將來有另一本書講這場我稱呼為自由之夏的運動,我不急於現在講,我一路都處於學習和理解的過程,我自己都有很多不懂面對的困惑,所以希望之後盡可能跟不同朋友,比如連登上的、或前線的朋友聊多一點,了解他們的想法。」
我們的黃金時代
無可否認,我們每個人都身處大時代中。有人說,香港已經進入內戰;亦有人話慢性八九六四已經在港漫延;甚至有人說,這是香港的最後一戰。「我之前都講過,我不覺得香港會死,我們還有下一代再下一代在這城市生活,如果講最後一戰,意思好悲情,我不想在這時候講悲情,我想講的是,香港一路以來,八九年到現在,我們的抗爭無停過,公民力量一直壯大,我不是盲目樂觀,你看歷史,同路人係愈來愈多。」
周保松在四月構思這本書,正值佔中九子判刑,香港社會氣氛低迷的時期,當他提出「我們的黃金時代」這個書名時,有人當他crazy。「我希望現在會有更多人明白、體會我的意思,如果你問香港人,有幾多人覺得可以打低中共,我諗無幾多覺得,甚至無人覺得中共會退讓,點解仲有咁多人願意企出來?這正是人的尊嚴所在,點可以唔企出來?即使知道好多危機在前面,會激嬲中共,好多人都義無反顧,你估好多人唔知後果?樓市會冧、經濟會差,我諗好多人都知,仲行出來,這才可貴。」
周保松一向提倡知識人的公共參與,他在北角搞Brew Note文化沙龍就是希望醞釀更多公共討論,但無奈地,在學院的遊戲規則下,學者並無太多時間和空間參與公共事務,「香港面對這麼巨型的時代轉變,而學術界對社會的介入,是遠遠不足的。」周保松預測未來幾十年,社會轉型也會持續發生,而這轉型過程很需要知識人參與,公共論述愈豐富必然直接影響香港成為怎樣的城市,「不止學術界,廣義的知識人,比如作家、藝術家、編輯記者,理論上都應該用不同方式介入,每個人都應該問自己,我們留下了什麼詩歌、電影、戲劇、紀錄片,我覺得某程度上是種責任,每個人用自己擅長的表達方式,幫社群進行思考,通過藝術、文學、哲學,這些作品愈豐富,我們的城市就愈偉大。」
「我說這是我們的黃金時代,我唔係吹水。回望歷史,希臘雅典城邦為什麼偉大?因為當時出了好勁的戲劇、歷史、哲學作品;我們說春秋戰國是中國的黃金時代,九流十家,百花齊放,但當時是中國最多戰亂的時候;然後回看啟蒙運動,出了很多好勁的哲學家,康德黑格爾大衛休謨約翰洛克盧梭,現在看那段時期真係精彩,但那時代歐洲每個國家都打餐死,都是戰亂不斷。黃金時代不是說,我們唔使做,坐喺度食,黃金的意思正正是最艱難的時候,人仍然能fight出人作為人最精彩的東西,將人最善最美的moral nature、creativity呈現出來。我們有這樣的時代,就應該有這樣的野心、視野、意識,去努力創作相應的作品,呼應時代。如果真的能夠做到,我們會好勁。」
——虚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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