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首先要指出,一國兩制框架當中的緊張局勢,可能免不了會造成一國一制的結果。台灣總統蔡英文對香港現時政治危機的見解,可謂一針見血——莫說一國兩制在台灣不可行,以香港為例就證明了獨裁與民主無法並存。」眉上清爽的劉海、深色粗框眼鏡、醒目的口紅,當這位法學榮譽退休教授在美國國會及行政當局中國委員會(CECC)的聽證會上,字字鏗鏘有力地發言,陌生臉孔讓人眼前一亮,她是領導NGO「中國人權」的執行主任,香港人現在認識Sharon Hom,反倒不熟悉她的中文名字。
她5歲時,家從大坑一下子換到美國紐約州長島,住在洗衣店後欄,父親是餐廳侍應,「佢住喺餐館宿舍,每個禮拜一次小巴送佢哋返來屋企」。少女時代,他們家開了一間食店,有次移民局職員來查證件,在客人面前大聲喝罵羞辱他們,之後轉身就走。如果問Sharon從那時感受到人權這回事,她就會告訴你當時經歷。「我還只是個青少年,立即追出去,追到停車場,向職員大叫:I want your badge number! I want your badge number!(給我徽章號碼!)父親可嚇壞了,連忙拉住我說收聲、收聲。」
今天她選擇為人權發聲,在美國國會一項接一項地數算香港警察涉及濫權的行為。過度使用武力、以不反對通知書箝制和平示威,亦沒數漏不見冧把的警察「喬裝」示威者。直播後,她引來一片盛讚聲,說她答問時論據清晰有力,有人評論Be like Sharon Hom,為香港,就狂做嘢,又狂讀書。隔着12小時的時差,摘下眼鏡、將頭髮散落肩上的她越洋透過Skype做訪問,聽到這些網上評語,她雙手摀臉,大笑不止,鏡頭前的霸氣盡消,更帶一點點傻氣。
北京教法律 因六四心碎
「6月的一二百萬人遊行我都去過,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也老了,還要上港大的課,實在筋疲力盡。但回紐約時我覺得叉足電,從遊行裏得到力量,學生亦送給我很好的禮物——他們這一代的希望。」八九民運前夕,她曾離美到中國教了兩年法律,剛到埗時北京腔一個字都沒聽懂,用英文教書,學生也沒聽懂,她硬着頭皮轉用普通話教。當初入中國,「全家人都認為我傻了,一個單親媽媽帶小孩到北京」。臨走時學生到她家幫忙執行李,崔健上來請她吃飯餞行,還讓學生驚訝教授跟搖滾音樂人有交情。「但六四令我心碎,我度過了非常沮喪的一年,究竟花的時間有何意義呢?以為自己幫手建立法治,卻發生了八九的事……我覺得徒勞無功,放棄一切去做的都沒有用。」
後來朋友對她說,Sharon,你來找希望,是找錯了地方。她曾再遇學生,「他們說,譚老師,我們不能活着看到改變了。但他們比我年輕那麼多﹗」
她的世界從此不同,在美國教法律體會不到的,是中國學生縱然承受壓力,沒有表達自由,仍然嘗試努力改變,「學生、社運人士教懂我,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不是當下一刻的事,像一列火車,路軌很長,你能推動它一點點,就是那一點點」。不過身處戰鬥中的香港抗爭者在想,Now or never。「我完全同意,這當中有不同層次的策略,我只是說策略上視野要長遠些,而now or never是要好好利用歷史上的關鍵時刻。」
吃盡複雜身分的苦頭
她回港見證了九七歷史時刻,提到當年的隱憂,「整個儀式都講英語及普通話,一句廣東話都冇人講,怎可以回歸都沒有一個字是用我們自己的語言來說呢?第二,很多香港人民族主義情緒高漲」,送英國酒、買旗袍,「說得有多驕傲、我們是中國人要穿旗袍,這種民族主義到頭來已看到有多危險」;第三是身為律師,她認為一國兩制的框架內,獨裁政權與民主體制難以共存,會造成緊張局面。
詞鋒銳利、理據分幾點不含糊,正是她在聽證會上的神態。「看到有些留言讚我英文說得好,我感覺很奇怪。」中國人權內地同事會笑她的港式普通話、香港同事卻又笑她廣東話很差;以往在美主持法律講座時,亦有觀眾驚歎她英文說得流利。她吃盡複雜身分帶來的苦頭,「我成長在一個充滿種族和性別歧視的社會」。1980年從紐約大學法學院畢業,最初踏進班房,亞洲人連她在內不出3個;到當上了教授,出席雲集上千法律教授的會議,同場只有另一位日裔女教授與她一樣是亞裔,兩人慶幸得幾乎同時互問對方在哪間大學教書。
在紐約做個法律教授,生活可以相當優渥,「我爸爸說你要是覺得自己那麼聰明,為何沒有賺大錢,當上大名的律師?」
為香港這一連串的游說工作,她說「中國人權」沒獲任何資助,得自掏腰包。當國際社會在問,香港是不是在進行一場文化抗爭(cultural battle),她以更闊的框架來表述:「香港這場抗爭是捍衛人權的根本,保存自己語言、歷史、文化的權利,表達意見的權利,這是普世的基本人權。」更根本的,是捍衛人類尊嚴(human dignity),她說「中國人權」支援香港的工作,是保障香港人有提出任何訴求的權利。「這項工作不容易,但我們會守着對香港的承諾,不會放棄。」
受香港年輕人啟發
香港的事,對她來說是「我們」的事,自己也是香港人。訪問以英文對答,偶爾激動時夾雜些廣東話,但「香港」兩個字常常夾在一句英文裏,她習慣不說Hong Kong。當連登出帖要為她開個fan club,Sharon連忙解釋自己的想法是倒過來的,是香港年輕人啟發了她,但工作受到認同,她合掌:「Thank you、thank you、thank you」,似是覺得來自香港的這份肯定,深深地回應着她窮一生氣力對抗種種身分帶來的質疑,「家人都認為我總是做錯決定的」。
不過談及狂讀書所為何事,她的答案無減鋒利,「我知道這樣說,學者會好憎我。當你是個學者,寫一個關於人權的案例,但卻沒做任何事去作出改變,我意思是真的試着去改變,那就像是吸血的知識分子,因為在學術界,論文就是資本。我不是說全部人都要上街,但我覺得他們要說出自己的研究到底有什麼用。知識不止用來理解世界,而是要改變它」。That's our purpose of knowledge, is to change the world, because the world needs changing. 慷慨一番後,她又很自覺地問,Does it make sense?
愛貓之人 見一隻救一隻
收起銳利時,她不時會自嘲,接着喜孜孜地分享自己的一切,例如貓。說時眼與唇彎成可親的大弧度:「就算我的同事18年來盡力阻止我談貓,我還是那麼愛講。」兩年前她再收養上了年紀的80磅大狗,「去年他讓我摔斷了腿」,得用Skype教紐約大學的法律課,她將臉向鏡頭哄前,模仿上課時貓就是這樣「突入」搗亂,她邊道歉邊抱走,「真的很搞笑」。家裏現有一犬十三貓,輩分最高的,是19年前她從北京髒巷子撿來那一隻,本來剛告誡過自己不要多事。「那是一個13號的星期五。」遇貓前幾天,她路過見到街上有個男人在粗暴地踹一個女人,旁邊幾歲小孩哭叫媽媽,她二話不說走到兩人之間叫住手,卻受了男人一拳。「後來洗澡才發現身上一大片瘀青,那時我告訴自己,別再多管閒事,以後行過便算。」見到貓的那刻,她聲容兼備地重演:「我不斷念別管閒事,記得幾天前的事吧?於是我打算走開,可又做不到,『不要望不要望』,回頭抱起他,『不不不』,看一眼,『噢完了』。」阿爸罵她傻,她的廣東話聽上去像舊時腔調:「佢話咁多貓喺大陸,你全部啲貓可唔可以救得㗎?」說回英文:「我話you know what,對這隻貓來說可是個巨變!我救不到中國每隻貓,但牠在我眼前路過,我就有這個義務﹗」
聽過左膠、大愛嗎?她耍手擰頭,「信我,我不是什麼都愛。我說的是compassion」,對他者的痛苦懂得同情共感。若細看身邊的社區,不論是港九新界,旺角或大坑,她說:「都會感到一刻絕望。」提起因運動自殺的人,Sharon沙啞了聲音,想起因六四而低沉的日子,曾自我作過艱難的請求:繼續抱住希望,繼續戰鬥。她覺得香港人對氣候變化不能坐視不理,也要保護動物權益,但做人權工作時,瞬間換上幹練口吻,「我會對準焦點,具體地根據事情,以實際策略來應對」。
香港人 只需要忠於自己
雖然她提醒香港抗爭者要放眼歷史和世界,強權輾壓人民並不是新鮮事,但在美國國會上的發言,Sharon Hom總結:「香港人正走出一條路,一場真正的革命已然發生」,「我說的所謂革命性,是只要我們做回自己、對自己真誠,就能為捍衛人類尊嚴的抗爭,提供一個革命性的模式」。香港正為世界上一課,但香港人不必為世界而戰,「我想強調的是,不用把香港的抗爭當成全球性的抗爭,全世界已在注視香港,香港人只需要忠於自己,走自己的路」。
Be like Sharon?「做別人很累,也不怎麼有效。」她說不是懂得在聽證會上play the game,只是團隊盡了最後一分努力,確保為每條可能出現的問題做足準備。其實大家說學吓Sharon Hom,意思都不過希望香港人能為自己的地方盡力?她聽到這個說法總算放心,「面對香港年輕人,我是be humble」。
■答:Sharon Hom,「中國人權」(Human Rights in China,網址:hrichina.org)執行主任,紐約大學法律學院客座教授,9月17日出席美國「國會及行政當局中國委員會」(CECC)舉行的聽證會,與何韻詩、黃之鋒、張崑陽、Dan Garrett為香港問題發言及答問。
■問:黃宇軒,地理學博士、城市研究者、藝術家,通過創作與書寫介入政治議題和香港的抗爭,2014年在佔領區認識Sharon。
編輯//林曉慧
原文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