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荃灣海盛路的有線電視大樓外,很少那麼人頭湧湧。一排攝影機列陣,對準玻璃門上鮮紅色的有線電視標誌。一見門內有動靜,攝影記者們就一擁而上,先咔嚓再算。
記者們拍下的畫面中,有主播劉紫鳯拖著行李喼離開,喼內有她 on cast 所穿的衣服;體育組首席記者陳漢威沒有行裝,但把籃球抱在懷中;資深記者冼程峰則提了個紙箱,紙箱上貼住「3 HK」,意外成為網民焦點。
而本來應當拍攝他人的有線 cam man,今日倒也成為被攝的一員。今早仍在立法會工作的攝影師阿坤,突然接到通知要即時離職,攝影機還亮住,人卻要回公司收拾。下午他背起比平日工作輕便得多的背包,舉著自拍棍,步出新聞部,經過俗稱「時光隧道」的走廊離開,身旁還有並肩作戰的一眾港聞組記者。記者們送阿坤到閘口,揮手告別。
到晚上,部分送人的港聞記者亦決定離職,新聞部多名採訪主任,連同 11 名記者一同入房遞信,至此,有線港聞組只餘 8 人。
有線新聞的員工大抵沒有想過,日常走過的公司門口今日會成了傳媒焦點,旁邊《蘋果日報》記者苦笑說,「每次做行家新聞都冇好嘢。」
這是新聞機構再成新聞主角的一天。
這一天,有線人經歷了什麼,有什麼感想?《立場新聞》採訪了五位有線新聞部員工,有人在被裁名單上,捧著紙箱離開公司一刻忍著眼淚;有人與其餘中國組同事一同總辭,離開自己做過最快樂的工作;有人掙扎過後決定留任,成為港聞組僅餘數人之一。對於有線新聞部今日局面,有人唏噓,也有人憤怒,直斥空降新聞部的許方輝、李臻等人,能力「連做 Intern(實習)都唔應該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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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的記者:捧著紙箱我其實想哭
「最失落的是交回政總記者證、立法會記者證、公司記者證,三張記者證。」有十多年年資的有線記者阿諾(化名),是今日被裁走的一員。
他說,交回證件的一刻,最空虛地發覺自己「不再是記者」。
今日本來是平常的星期二,早上有行政會議,有線 news room 不算太忙碌。氣氛平靜,直至在各組組長例行編輯會議上,高層謝燕娜宣布會裁員。會上組長追問裁員名單,謝燕娜回應說,她不知道。
散會後,全新聞部都知道了裁員的消息,新聞部有人開始放下手頭工作,互相問候,「(裁走)40 人喎」、「每個組都有喎」。阿諾坐在自己座位,望著新聞室裡的一個個時鐘,距離 11 點公布裁員名單的時間,一點一滴地流走。「那 40 分鐘過得很慢,真的很難捱。」新聞部眾人都在想,自己究竟會不會被裁;阿諾盤算著,自己究竟能否捱到 11:30,處理原本的 assignment?
「你不知道那準則是甚麼,Appraisal?缺勤?有無犯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準則,所以其實大家都怕。」
他趁裁員名單公布前到新聞中心外「透透氣」,看到其他行家已陸續收到大裁員消息,抵達有線大樓外放好拍攝器材。回到新聞室,同事們開始影大合照,先是港聞組,有人喊「我又影!」、「一齊影!」最後整個新聞部,剪片、編輯、主播、記者、《刺針》一同合照,有人輕鬆說笑:「嘩!這張相好像大屠殺般,之後逐個打交叉。」
11 時終於到了。人事部的人員到新聞部,直接進入會議室。陸續有同事的電話響起,是一個無來電顯示的 133 電話,不久阿諾也收到。
11:30 那單 assignment,他不用處理了。
走進會議室,被裁的員工都坐在這裏辦理手續,令阿諾錯愕的是,「最 top 的美術師、最top 的剪片、最 top 的工作人員,你不會想過跟他們坐同一個房。他們能力好好,只要講一句、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你想怎樣做,然後大家做好一單新聞。」
「點解會揀這些人呢?」
會議室旁的房間,則是沒有被裁的員工和各組組長,正包圍許方輝、李臻等 4 名高層,要求他們交代裁員準則。有組長拍枱邊鬧,「我都準備辭職!我信都簽好!你要給我們解釋!」員工塞滿整條時光隧道。阿諾在被裁員工的會議室,聽到外面的群情洶湧,「知道他們幫我問清楚被裁原因、準則,我都想哭的。有線不是間冷冰冰的公司,不是你被裁,『那你走啦,Bye Bye』那種,而是同事看到…不會讓你不明不白被人裁走,而是打爛沙盤問到篤,很感動,很感激有這班同事。」
阿諾對作為有線記者感到很自豪。「我初入職時,身邊有很多做新聞很叻的人,當然有馮德雄,做新聞『識飛咁濟』,不論上級、不同組別同事、車長、工程,大家都很叻很有心。」同事間合作無間,就能做到一隻有「有線味」的故事。他形容所謂的「有線味」,「你看過有線新聞就會知,一單新聞個個台都這樣報導,有線會發掘不同的角度,不會搬字過紙。」
但在他眼中,近年公司管理已變成似乎「冇乜心做新聞」。特別是經歷過之前解僱三名資深工程大佬的事件後,新聞部對管理層已沒甚麼好說,「大家都明,他們透明度很低。你說要解僱,以前做法也是先同組長傾,叫組長決定。但現在無跟組長傾,推卸做人事部決定。作為被裁員工,我覺得有不甘心,也有不明不白。」
阿諾被裁後很快便離開公司,執拾走的只放滿一個小紙箱。走得匆忙,有他的原因。
「其實我忍住喊。我掙扎很久,有想過保安未趕我走,不如有得坐多久就坐多久。但看到很多同事上前慰問,我很想喊,所以我要走。掙扎的位是,我知道自己離開了,就不能再回來。思索一輪後,我想算吧還是瀟灑地走。」
《刺針》新人:剷除王牌節目處心積慮
早上 11 時許,有線《新聞刺針》記者丘庭亮在新聞部自己的位子裡,坐立不安。「任何人都唔知自己有無機會被炒。」他瞥瞥電話,發現有幾個 missed call,才猛然想起,原來自己設定了過濾無顯示號碼來電的功能。
未幾,電話再響起。他被辭退。
他拿著信,回到自己座位,陸續有人被點名入房。有些同事一聽到某些人被點名,立即大哭。「他們覺得無可能被炒的那些,都被炒了。」新聞部一片愁雲慘霧,「氣氛跌到谷底。」
丘庭亮今年才大學畢業,在學時於有線實習,畢業後獲聘請成為《新聞刺針》記者,至今僅半年。他讀書的時候已經覺得調查報道很重要,而《新聞刺針》則是一個很好的平台,醞釀調查報道。「好感激有這樣的空間、自由度,考慮題材時不是想有無紅線、有沒有東西不能碰,而是考慮新聞價值、考慮大眾需否知道,這是很可貴的地方。」
正因為《新聞刺針》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即使月薪只有一萬三千五百元,他也覺得很珍惜在這裡工作的半年時光。
但這個地方似乎亦是當權者的眼中釘。今年中李臻等四高層空降有線新聞部,丘庭亮已感受到對方對《新聞刺針》的輕視。「特別是許方輝,第一日跟整個新聞部的人打招呼,但《刺針》佢就無理。」丘說,「當時已知道,《刺針》可能是佢的目標。」
事實上,新聞部《刺針》一組近年已逐漸萎縮,記者人數由高峰期的八人,跌至最終的三人。「每當有人走,可以請人的 head count 都 freeze 哂…」丘庭亮形容,即使今次《刺針》不被裁走,也早已處於自然死亡的階段,「得返三個人,出故仔的效率已經不大。」但他和同事事前都沒想過,一下刀,竟然整組人都被裁走。「佢連呢段時間都唔願意等,急不及待將整個《刺針》剷除,你見到佢唔係資源的考慮,而是處心積慮。」
「《新聞刺針》做比較敏感的題材,監察政府部門,在眾人眼中是一個王牌節目,佢親手將王牌節目刪除的時候,可以見到高層對有線新聞係無任何留戀。佢對有線新聞著重的不是新聞質素,不是觀眾想看的東西。」
丘庭亮更痛心的是,當同事們都為自己的報道付出大量心血,高層卻似乎並不關心,裁員決定事前沒諮詢各組別主管,那些離職同事們的「故仔」,已完成的會否播出?未完成的如何交接?原來都不重要。「佢哋無考慮過那報道對有線新聞重不重要,無考慮過那些題材是否值得。」
同為《新聞刺針》記者,2013 年已開始在此工作的楊量傑,也形容裁員決定來得突然,事前沒人提過,也沒人和員工溝通。他說,畢竟在有線做了十年,不捨一定有,但沒有了《新聞刺針》這個節目會怎樣,則要交由觀眾評斷。
丘庭亮和楊量傑差不多同一時間離開有線大樓。丘庭亮說,自己資歷較淺,沒什麼需要執拾,但看著其他同事收拾細軟,感覺很唏噓。
「好似見住一個新聞部的殞落。一個有質素的新聞部就這樣,各散東西。」
《中國組》記者:這裡有最好的上司同事
只要留意中國新聞的,必定知道《有線中國組》。由多年前採訪汶川地震,到今年初武漢肺炎疫情,《有線中國組》都別樹一幟。疫情爆發之時,中國組堅持留守武漢疫區,備受尊重。
有線電視其他節目一向風評平平,不少網民都說,訂閱有線電視,是為了新聞台,更是為了《新聞刺針》和《有線中國組》。
但 2020 年 12 月 1 日這一天,《新聞刺針》和《有線中國組》好像都死了。「我都可以好肯定話,係。」在中國組工作 8 年的記者 Kelly(化名)苦笑說,「《有線中國組》會從此消失。」
Kelly 說,中國組是她做過最快樂的工作,這裡有最好的上司、也有最大的自由度,但正因如此,她反問,「如果佢必然要爛落去,係咪要繼續喺度守住呢?」
今日中國組被裁的,本身只有助理採訪主任黃麗萍,但中國組全體決定「齊上齊落」,由主管司徒元到最年輕的記者,10 人全數辭職。
按 Kelly 的說法,這不只是一個衝動的「支持」。她說,在近年的「變化」下,即使中國組努力維持報道質素,但在工作量日增,人手卻只有減少的情況下,已不知能堅持多久。與其看到「招牌」一天天褪色,不如像黃麗萍對傳媒的解釋一樣,「引刀成一快」。
Kelly 形容,四名近月空降有線新聞部的高層,一直多番干涉編採,「佢哋四個對中國採訪的資歷都好淺,但又會問好多問題。」雖然中國組在主管司徒元力撐下,仍能維持以往的編採方針,但也不禁令 Kelly 懷疑,「喺呢四個人管治下,仲可唔可以有有質素報道?」
她舉例,之前有同事離職後,一直未能補充人手,但便要負擔起新的節目,加上中國組要自己負責編採,「連 facebook(專頁)個 thumbnail 都係我哋自己整。」因此同事一直只能以 OT 的形式去維持產量,「就算無 censorship,仲可唔可以做到好故仔?」答案顯而易見。
在行內,有線中國組是不折不扣的名牌。Kelly 說,不論是主管和同事,中國組都是最好的。她憶述,試過在專題播出前 3 個月,仍未定到題目方向,但主管司徒元仍然信任,「之後會用史無前例的方式,教你點講故仔。他的信任係好 amazing…無一個主管可以咁好。」
中國組在有線新聞中有自家的時段,也因此,題目和內容可以自行調節,「有好的題目,就諗係咪要 outport,所有嘢都可以配合…組員間一齊共生死嘅友誼都好難得。」
在中國組 8 年,也算是見證過「輝煌歲月」,問起對中國組消散的感受,Kelly 頓了一頓,說了句「好 sad」。她說,今天早上致電在北京的車長,「佢仲資深過我,全行入面,佢係最 fit、手車最快,一直同我哋出生入死。」
「然後,佢仲安慰番我轉頭。」
她也說,其實到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是想保住這塊招牌,「司徒元都有講,如果我哋要求,佢願意留低。」但思前想後,大家還是決定,與其逐片油漆剝落,不如讓它一下子破碎至盡,不留片瓦。
Kelly 說得坦白,「我好明白,當一個品牌衰咗,然後會畀人笑,到你身處其中,都會畀人笑。」被裁的黃麗萍下午在有線大樓外對記者說,「好似覺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咁,我哋好努力以為我可以換到公司繼續 keep 住(做好報道),但無架。」主管司徒元在個人 facebook 則留下八個大字:寧化飛灰,不作浮塵。
有線中國組的落幕,也反映了在香港做中國新聞的末路。有線中國組有 2 名駐北京記者,相對其他電視台,已是雙倍人手。Kelly 則說,如果在常規記者會以外,還要「搵故仔」、「搵 source」,人手根本不夠,「或者高層覺得呢啲唔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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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員工:空降高層斷送一個新聞部
雖然不少有線新聞部員工都說,今次大裁員來得毫無預兆,但觀眾一直珍視的有線新聞,其搖搖欲墜跡象,早於今年 8 月已然出現。
今年 8 月,有線新聞部大地震,陳興昌、李臻、許方輝等三名前《亞視》或《無綫》前高層空降有線,謝燕娜則從國際財經台調任新聞部主管。在 Cable 工作逾十年的資深員工陳仰東(化名)接受訪問時直言,雖然謝燕娜是從內部編調,但其先前任職的國際財經台工作範圍基本上只屬「炒稿」,對新聞部運作毫不熟悉。四人 8 月上任後隨即解僱 3 名工程部元老,大損員工士氣,員工的離心力當時已逐漸滋長。
陳仰東和同事每天見到四人的機會,通常只有兩次。第一,是每天早上的 assignment meeting,即分配記者工作的會議,通常李臻會列席,「但佢從來無任何意見或 contribution,大家都係當佢透明。」第二次是早上 10 時,許方輝會主持會議,各部門主管負責報告當日新聞重點。但陳仰東同樣不滿,會上許方輝從不給予具建設性意見,或指導同事如何推進新聞,與其上手馮德雄差天共地。
「以前馮德雄會有一個好 sharp 嘅 angle,提醒同事有咩要 follow。佢(許)只會講啲『阿媽係女人』的意見,例如執下讀音呀,細眉細眼的東西。」
陳仰東形容,有線新聞部是一個重視能力的地方,同事之間風氣,多年來都希望把新聞盡善盡美;有線人工不高,經濟好無人工加,經濟差帶頭放 no pay leave,留下來都不過是喜歡其風氣、對做新聞的堅持。在此工作逾十年,陳仰東眼中,有線新聞部墮落的轉捩點,正是四人空降。
他毫不留情面直罵,四人的能力「係連 Intern(實習)都唔應該請佢哋」。
有線新聞上周就新一份《施政報告》專訪特首林鄭月娥,由李臻負責提問,內容談及研究公職人員宣誓、大灣區發展等議題,卻連稍為尖銳的問題都欠缺。
陳仰東說,一般正常做法,若是約到特首級的人物做專訪,理應是預早幾天已通知新聞部,再約齊編採團隊一起構思訪問方向、問題。但該次李臻訪問林鄭月娥,大家卻都被蒙在鼓裡。
「(專訪)出到嚟做成點,大家都有目共睹,」陳說,「一個全香港可以畀你問到最多嘢的人,你可以一個 soundbite (其他傳媒)都 quote 唔到、一樣嘢都問唔到返嚟……這是一個好具體的例子,是他們能力的寫照。」
有線新聞自四人上任後逐漸墮落,欠缺溝通的高層與前線,本來對新聞質素已毫無裨益,陳仰東更想不到,上任短短四個月的四人,在關上的老細房門背後,是在密謀裁員,但連解僱誰的準則、原因都未肯清晰交代,事前亦無同任何部門主管溝通。
「原來閂埋房門咁耐,就係做緊呢樣嘢。」陳仰東說,「炒人,唔係問題,交名都唔係問題,但如果你想用最少資源、但依然做好新聞,最正路做法,咪同組長傾囉,交名囉,咁大家或者都會體會公司難處…但他們連最基本做個男人,出來交代清楚都唔肯,才是大家最嬲、最失望的地方。」
留任者:槍林彈雨為公司賣命 卻有此結果
有人被裁,有人辭職,也有人決定留任。
新聞部一開始裁走 40 人,其後中國組全體總辭,編輯組、財經組的主管亦告辭職。到了傍晚,港聞組所有採訪主任,包括總採訪主任林穎茵、助理總採訪主任曾楚群、林妙茵、採訪主任雷子樂、助理採訪主任陳婉婷、及 11 名港聞記者集體辭職。只有約 6 名港聞記者仍留任。
仍留任的 Yvonne(化名)向《立場新聞》表示,留任的原因是「養家」,但經歷今次裁員事件後,她對公司已心淡,亦無話可說。她又表示,被裁的同事很多都共事已久,在反修例運動一役,大家更是出生入死的戰友。例如外面槍林彈雨時一同採訪的攝影師,橡膠子彈橫飛,一不小心中眼會盲,又或中催淚彈,工作時差點「連命都無」,「為這間公司賣命,end up 得出這樣的結果,是一件令人很難過的事。」
她慨嘆:「有線曾經是往績、表現相當出色的電視台…去到今日,管理層的決定就是告訴你,他們根本不重視質素,他們根本不重視任何人才流失。他們只重視口中所說的『那盤數』,或是他們自己有考慮,總之要令『一些人』滿意,就會炒這班人。都變了這樣的時候,你很難讓人為公司繼續賣命。」
有線一再大地震,有沒有打擊她當記者的熱誠?
「你問我,或多或少會打擊在這一行的熱誠,他的目的都是想這樣,要磨蝕這班人的熱誠,等你自動流失。他們不需要質素,他們不需要經驗,他們只需要一張白紙,一個 recorder,而不是一個 reporter。」
文/梁天心、梁俊勤、梁凱澄、梁敏琪、劉偉程
from 立場新聞 Stand News https://thestandnews.com/media/%E7%89%B9%E5%AF%AB-%E4%BA%94%E5%80%8B%E6%9C%89%E7%B7%9A%E8%A8%98%E8%80%85-%E8%A6%8B%E8%AD%89%E6%96%B0%E8%81%9E%E9%83%A8%E6%AE%9E%E8%90%BD%E7%9A%84%E4%B8%80%E5%A4%A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