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8 月 3 日,北京市東城區安定門東大街 2 號,出入境管理局。穆達偉被帶進後面一個小房間,房中坐著三名警察,等著他。
穆達偉是德國人,當時正在清華大學新聞系唸碩士,剛讀了一年,簽證快要到期。一般來說,延長簽證只需十個工作天,今次卻異常地等了兩個月,打電話追問只獲覆一句「還要等」。直至一天,他終於收到領取護照的通知。
於是那天,穆達偉走進北京市出入境管理局那個小房間,一心打算拿護照。
結果出人意表。那三個警察公式化地唸出聲明,指穆達偉從事一些「不符合學生簽證」的活動,所以簽證被取消了,還限令他十天內離開中國。
「你們指的具體是什麼活動?」穆達偉愕然地追問。
「你自己都知道。」警察答。
穆達偉連忙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卻換來警察一如人肉錄音機般重覆:「你自己都知道。」
半年過去,小房間內的對答,他依然記憶猶新。「我知道這件事有可能會發生,但親身體驗是兩回事。」
穆達偉沒想到的是,只不過做了一份採訪了「709」維權律師和家屬的大學功課,就讓他踩中紅線,被中國政府驅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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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課堂習作 接觸「709 」受害親屬
「我叫 David Missal,中文名字叫穆達偉。」甫見面,他這樣自我介紹 —— 用普通話。
穆達偉今年 25 歲,來自德國,卻說得一口流利普通話。這是五年前他在南京生活所學習的技能。那時他剛從高中畢業,想離開德國,看看這個世界。於是申請在海外交流,最後獲派到南京一所中學,任教德語一年。工餘時間他學習中文,慢慢地對中國產生興趣。
為了更深入了解中德兩個截然不同的政治體系,穆達偉回國後到柏林自由大學(Freie Universität Berlin)唸中國研究。本科畢業後,再拿獎學金赴北京清華大學入讀碩士課程,唸新聞系。
去年 3 月,正為 Multimedia Journalism 一科尋找習作題材的穆達偉,在 Twitter 上看到有關「709 大抓捕」受害者親屬的消息,開始持續關注這群抗爭者的情況。其後維權律師王全璋妻子李文足發起由北京到天津的百公里「徒步尋夫」,穆達偉遂參與其中,進行拍攝和採訪。
千里尋夫第二天(圖片來源:王峭岭Twitter)
千里尋夫第二天(圖片來源:王峭岭Twitter)
其後透過李文足,他又認識了其他維權律師及家屬,並選定律師藺其磊為採訪對象,拍攝紀錄短片《藺律師》。著名異見人士秦永敏去年因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 13 年,剝奪政治權利 3 年。藺其磊就是其代表律師。
校內的指導老師是個美國人,最初批准他的選題。直至及後穆達偉把訪問李文足的作業放上博客,有同學看到後,竟向新聞學院高層「報串」。「我的導師跟我說,他們(高層)不太喜歡我做這事情。」
「我當然知道,這種選題在中國算是所謂的『敏感』,但是作為大學生、研究生,在學校是可以做這樣的事情。」他始終決定堅持,「是很有意思的選題,是應該報導的事情,所以繼續做下去。」
過了審查一關,還要面對警察。拍攝期間,穆達偉曾陪藺其磊回河南老家,當藺其磊到武漢第二看守所與秦永敏會面時,在外等候對方的他不一會就被多名警察和警車包圍。他一邊用手機自拍,一邊與警察理論,未幾被帶上警車,在派出所待了足足三小時,被查了護照後才獲放行。
「就是因為你是外國人,我們會把你保護好的。」一名警察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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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令離華 《環時》諷「一點不冤枉」
穆達偉很清楚,德國人身分就像他的護身符。如果他是內地學生、記者,處境肯定不同 —— 中國維權律師的遭遇,便是明證。
獲釋當晚,穆達偉與藺其磊入住附近酒店。半夜,他起床上廁所,沒有亮燈,黑暗中卻突然傳來一把人聲:「你為什麼不開燈?」原來藺其磊睡不著,獨自坐在一片漆黑裡思考。
「他心裡的壓力其實很大。」穆達偉突然想起,藺其磊平日白天偶爾會不小心睡著,原來因為夜裡睡不安穩,總在思前想後。「這個敵人是一個國家這麼大,你作為一個人,真的是會 destroy yourself。」這是他對藺其磊的觀察。
藺其磊曾與妻子一同接受穆達偉訪問。鏡頭前,藺妻坦言對丈夫打維權官司感憂慮,每天未收到對方電話「報平安」都未能安心。在旁的藺其磊一邊皺眉,一邊安慰對方說,他只是按程序辦事,不用擔心;但鏡頭一轉,到單獨受訪時,他卻明言打維權官司可能根本沒用,可是被告總要有律師代表。甚至乎,藺其磊一早有入獄的心理準備。
「他們的處境肯定很危險,比我危險很多。如果我被驅逐,他們說不定會被抓到監獄裡面,肯定是不一樣的事情,所以我很佩服他們。」
穆達偉的外國人身分,令武漢警察沒動他一根汗毛,但是政權要阻止一個記者做報道,方法豈止武力一種?三個月後,穆達偉的學生簽證不獲續批,變相被驅逐出境。
消息傳出後,他馬上成為各大媒體的焦點。黨媒《環球時報》刊出題為《德國留學生被限期離華,一點不冤枉》的社評,指他碰「709律師」這樣「敏感」的事情,「中國人一聽就覺得挺懸的」,又斥他在中國「只學了點皮毛」、沒理解「中國的政治、法律邏輯」,「西方人無論鼓搗(中國)什麼事,都是正義的。」
8月12日早上,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穆達偉在 Twitter 上載了一張手拿護照和登機牌的照片上,並寫道:
「我的中國故事很快就要結束。一小時後我就要離開中國。很傷心,要被迫離開這個我依然喜愛的國家,以及那些留守、美好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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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港續學業 著眼中港之異
穆達偉的中國故事,並未完全結束。
香港大學黃克競樓平台,矗立著一座高高的「國殤之柱」,上面刻有多個身軀扭曲面容痛苦的平民容貌,紀念六四屠城。學生們平日趕上堂落堂,很少人會留意這雕塑。穆達偉是例外。
去年 8 月,香港大學新聞和媒體研究中心得知穆達偉被逐後主動聯絡,問他是否想來港繼續學業。「所以我就來了! 如果他們沒有聯繫,我也不知會在哪。」來港後,他在 Twitter 上載的第一張相片,正是「國殤之柱」。
「這些事情仍能在香港出現,我感到高興。」訪問期間,穆達偉與記者走到「國殤之柱」前,他望著雕塑,若有所思。「即使看到香港的自由被侵蝕,但我們仍有這雕塑,而內地沒有。」
「香港有,而中國沒有」是穆達偉如今理解事物的其中一個方法。例如去年他曾在港大觀賞梁天琦紀錄片《地厚天高》,散場後想起以往在清華大學,校園播放的是主旋律電影《厲害了,我的國》。學校不單大力宣傳,還安排旅客、學生一同看。穆達偉沒有進場,後來上 Youtube 看了 10 分鐘,已經受不了,「都是些中國軍艦片段,吹噓國家軍事力量有多厲害。我沒有看完這套『紀錄片』啊。」
但眾所周知,香港和內地的差別,似乎愈來愈小。未來還容不容得下「國殤之柱」和《地厚天高》,無人知。抵港僅僅數月,穆達偉目睹多宗與香港言論自由有關的風波,包括香港民族黨被禁、政治漫畫家巴丟草因受威脅而取消在港展覽、旅英華裔作家馬建文學節講座被取消等。
與德國少年處境更相近的,還有馬凱。穆達偉被中國驅逐的兩個月後,曾邀請民族黨召集人陳浩天演講的外國記者會 (FCC) 副主席馬凱 (Victor Mallet) ,遭入境處拒絕工作簽證續期申請,其後更被拒入境。雖然被逐細節不一樣,但穆達偉稱,拒續簽在大陸向來常見,每年都有一兩名記者被拒續簽或是驅逐,但連香港也發生這事,難免令人擔憂。
「這是怎樣的政府?它因為某些人的立場,不讓他說話,不讓他留在這兒,這是不應該的。」穆達偉形容,現時香港沒錯仍比中國自由,但紅線已殺到,哪一天香港會失去自由,根本說不定。
但在此之前,穆達偉還是努力做好記者本分。近月他的受訪者包括黃之鋒和學生獨立聯盟召集人陳家駒,關注的是香港未來前途問題。每次採訪,他必定問對方:「你覺得香港十年後會怎麼樣?」,人人幾乎只能說:「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北京以後會管得多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讓你感覺,香港有成為下一個大陸地方的可能。 」這是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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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是為了回來
穆達偉很記得,被告知簽證不獲批准後,在中國的最後日子。
他先與幾個友人道別。他在北京學跳爵士時代的 Swing Dance(搖擺舞) ,因而廣交朋友,常跟他們出去玩。「最開心就是認識了一些好朋友,現在最難過也是可能再見不到他們,因為回不了去。」
最後七天則到了內蒙古探望朋友。他在草原上駕車,風吹拂在臉上,一路上沒有別的,只有無邊際的草原,和泛黃的夕陽。這是中國留給他最後的印象,美麗而深刻。
這個德國青年曾經想過,畢業後當外國傳媒的駐華記者,繼續留在中國。「現在可能性不太高吧!不知以後能不能得到中國簽證。」但是他還未放棄這片土地。「中國還有很多有意思、值得講的故事。了解普通人每天的生活,仍然很有意思。」他的笑容有點無奈。
所以他的願望是:中國有一天會變得自由,然後他可重返這個地方。
撰文:蘇曼詩
攝影:黃奕聰
原刊於 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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