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夜幕已臨,我拖着疲憊的身軀坐地鐵回尖沙咀的家。總是改不了口叫「港鐵」。站裡重覆廣播高八度的京腔普通話,聽得人心煩。人潮很擁擠,早兩天 才擦亮的皮鞋被行李箱輾得不成樣子,還未回過神來倒被拖箱的人白了一眼。有缺德的甚至輾過後吐一口濃痰,然後繼續在人潮裡衝鋒陷陣。不由自主地隨着人潮的 推撞上車,腳還未站穩,身旁的人便都開跑了,一馬當先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邊跑邊叫「媽媽你看!好多位子啊!我要坐我要坐!」,然後坐在一個座位,雙腳闊 闊地張開,佔了兩旁的位,雙手再放在座位上護衞,腳步稍慢的父母便都有位坐,連他們的行李篋也佔了個座位。
我很久以前就慣了不論甚麼時候搭交通工具也站着。旁邊那男人混和駱駝牌香煙那刺鼻焦油味和體臭的味道很強,縱使我也吸煙也覺得很辛苦。幸好只要搭兩 個站便回到尖沙咀。我戴上入耳式耳筒,聽二十多年前的舊歌,聲量調到最大,才勉強將車廂電視播的最新一輯「征哥有請」聲浪蓋住。電視上正播放第十三季的 「征哥有請」,主持征哥正教授煮清蒸蟹柳的做法,扭開一罐雞精倒到蟹柳上,然後與兩個看來很像的女主持一起哈哈大笑。我記得幾乎每季也會介紹這道「很有蟹 味的清蒸蟹柳」的。「上兩季是雞粉和魚露,今次到雞精了嗎?」我不禁苦笑。耳筒裡「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 」配上耳筒外電視三把高八度的笑聲,說有多詭異便有多詭異。
如果不是尖沙咀站的乘客急於上車反推我,我幾乎以為自己是被人推下車的。人群像發漲的睪丸一樣擁簇在電梯前,一大堆乘客都拖着或大或小的行李篋,走得很慢。
出了站,空氣仍舊像地底一樣翳悶。為響應「覓地一塊建樓一棟」的最高方針,繼尖沙咀豪峰軒、名鑄等紛紛落成,尖沙咀早就被團團圍着,由尖沙咀一直到囍歡 里站,都建了高樓。我早放棄了記憶那些混合不知法文還是西班牙文的樓宇名字,在我眼中大概都跟「La Mei Lomo」差不多。雖然剛才離開公司時還有風,但在尖沙咀卻感受不到一絲風。我覺得透不過氣來,想抽口煙緩一緩,一摸衣袋才發現原來抽完了。「屌你老 母…… 」我心裡暗罵,不比奶粉,在尖沙咀買煙可是件很麻煩的事。尖沙咀只有藥房、電器連鎖店、化妝品店和奢侈品店是不朽的,要找個便利店得找很久。住尖沙咀多 年,便利店和茶餐廳的消失速度是最快的。
舊尖沙咀郵局轉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一間小小的便利店,我大喜走進去,一失神便衝口而出:
「醇薄萬唔該。」
一出口便知「仆街中伏!」但已收不回來,我抬頭,店裡的攝錄機正瞪着我似的,閃着綠光。店員呆了一下,小聲跟我說「呢個流既」,然後用頭點了點外面,「出面有堅既。」我望了望外面,附近商店的霓虹光很刺眼,我甚麼也看不到。
店員很快恢復了專業的笑容,吊高聲線說「先生您好!請問您要啥?」我尷尬地乾咳了幾聲,用蟞腳的普通話說「伊包醇薄萬唔該…… 麻煩里。」店員背後便是一片紅色的煙盒海,一排排排好的都是駱駝、中華、紅雙喜等等。她彎下身,從最底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拿了盒醇薄萬給我。「三百五十塊, 謝謝。」我付了錢,逃也似的走出便利店。我幾乎要窒息。
點煙時我的手是震的。好險。差點便被人捉到行為不檢了,上次有人因為三年前行為不檢被判囚,就因為在回歸慶典上用燦語說了句「好野!」。那時旁邊慶祝的人群忽然變了臉,原來旁邊的慶祝人潮都是便衣警員來的。
我站在以前叫梳士巴利道的慶回歸大道邊,默默地抽煙。每當我累透了的時候就會這樣做,看着梳士巴利道改名,看着維港被填平,看着燦語成為行為不檢的罪行,我這裡抽過的煙沒有一千也有九百包。忽然想起一個叫「史愛湯」,失蹤已久的朋友,臨失蹤前寫下的幾句話:
「我望著維多利亞港抽煙,沉默不語。首先進入我眼廉的是文化中心與鐘樓。卡奇色的建築,顏色出奇地一致。然後還有旁邊,白色半球狀的太空館。從高處看,鐘樓活像一支針,直豎在像膠紙座的文化中心旁邊,太空館則像舊式滑鼠中間的那個膠波。三個不規則的物件靜靜的躺在海旁。隨後他就失蹤了,那時開始我也開始抽他以前抽的煙。後來每次抽煙的時間越來越長,這裡變得越來越陌生。我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大廈,記得當年這個朋友就是在網上揭發了政府在填平維港計劃的諮詢文件中造假,在「救救維港運動」其間被通緝然後失蹤的。
旁邊是新世界大廈及萬麗酒店的遺址。我有個好朋友結婚前的獨身者派對,就是在那裏舉行。今天連那楝酒店都不在了。我想,若半島酒店的房租不是全世界最高,也應該早給拆掉了。
然後我看到我家附近的豪峰軒。高高的。未建豪峰軒之前,我在尖沙咀老家的天台,年初二時可以看以全部煙花。今天我連煙花也不再看了。
這陣子我不斷在想一些事情。望著維港,想起香港。數年後,我大概會以遊客的身份來欣賞維港。
太多荒謬的事。
若香港是我的戀人,過去幾年我感覺到我的愛正逐漸逐漸,一點一滴地流逝。任我怎愛這個人,愛情也有終結的一天。
這已漸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香港。
我望著維港在自我沉思,然後抽了很多煙。
抽了很久很久。」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煙圈,煙圈一吐出來便消失在濃濃的黑夜裡。
「救救維港行動」是當年最後,也是最大型的一次反政府運動,一百五十多萬舊香港人上街集會,要求撤回填平維港的計劃。百多萬人將整個港島北擠滿,一個月不肯散去。每日都有「公民大學」座談會,晚上則苦行、靜坐、喊口號。
「我地!係咪!好和平!」
「畀D掌聲自己!」
「我地!係咪會!堅持到底!」
「撤回計劃!」
結果解放軍從金鐘的解放軍專用碼頭登岸入城「鎮暴」,警方則同時從總部空群而出,見人便拉,見人便鎖,專挑那些一九八零年代出生的來拘捕。八零年代 以前出生的,多數已老了,又沒有勇氣,一見警察拉人便四散了。八零年代出生這批經歷過回歸前生活的人,便成了主要目標。單是那一晚便拘捕了三萬人,全部直 接送到增建好的赤柱監獄不准保釋。政府事後表示,有關決定的理據十分充分,十分公開亦十分公平,但表示鎮壓的理據是機密,不能透露。
我很幸運那晚逃過一劫。翌日所有報紙頭版都是慶祝元首生辰的廣告,只有網上媒體才避過一劫。各網民出盡吃奶的氣力去開關注組,開頁,寫文章,一星期 後全城接通內地防火牆,所有網絡資源一夜間化為烏有。著名網站總編輯「容總」隨後因為十八年前過馬路衝紅燈、十六歲時未成年購買成人書籍和涉嫌雞姦被捕, 扣押在新赤柱監獄三日後忽然死亡。政府說容總因為拾肥皂導致呼吸過慢而死亡,屍體隨即氣化無法驗屍,表示當局已經開誠佈公,不明白為何要交代。
我搖了搖頭,捺熄手上最後一支煙,想去後街地牢的餐廳吃飯。正要起行,看到不遠處有個男人抱着孩子走着,跟用蟞腳的普通話跟他說故事。
「這條街以前是條大河,叫維多利亞港,要坐船過去的。後來河太污糟了,當時有不少內地人向大河吐痰,於是政府考慮一籃子因素後,就決定把河填了。」
我看着小孩似懂非懂的發怔,正想摸煙又剛好抽完。斜眼一看不遠處一個抽着煙的人也在看那對父子。那個男人把頭垂得低低的,但注視的方向分明跟我一 樣。我總覺得這個人有點面善,又跟平常抽煙的人有點不同,我想了想,是了,這個男人吸煙卻不隨地吐痰,多半是舊香港人。再看看他穿甚麼,大驚。同時 「轟!」的一聲,原來今晚第三場的「幻彩詠香江」開始了,大廈都在閃着虹光,令我想起救護車的閃燈。
「史兄?」他媽的幾十歲人,還穿著一件唐老鴨──現在叫鴨羊羊,因為有城裡有經濟系學者研究出唐老鴨原本是來自中國的──的T-shirt。腰間還要別着一個很大的舊式湯壺。這麼不知醜,應該是他了。
──糟糕,一時不察,竟然脫口說了句燦語!
我的聲音雖低,但他也聽到了。我怕,他更怕。他狂呼:「史你老母咩!」
還未反應過來,突然旁邊幾個遊客打扮的人跳出來,不由分說就往史兄招呼。其中一個在旁邊的,指着四周的人說「少多事!去去去!去忙你的!公安做事!文明執法!」
那對父子剛好在旁邊,嚇了一跳,隨即用裝北京腔的普通話大叫公安幹得好。史兄這逃犯,當年揭發環境局隱瞞大河污染而被通緝後,已失踪多年。
我親眼看着史兄被五六個公安拳打腳踢,雙腳卻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能動。T-shirt上的唐老鴨,白色的地方慢慢慘出血色,藍色的帽子染成難 看的瘀黑色,咧開的黃色大嘴,變得像吐血一樣一片狼藉。其中一個公安打得興奮,高叫一聲「操你媽逼的臭港狗!」然後整個人跳起,雙腳重重地踏在史兄的頭 上。我腦中「嗡」的一聲,彷彿同時聽見頭骨碎裂的那陣清脆的啪勒聲。史兄像一攤泥一樣頓時軟了,縱使用雙手護着頭部,終究敵不過那公安看來至少三百磅的體 重重壓。連呻吟聲也沒有了。
「呸!他媽的港英餘孽!孬種!白眼狼!要不是咱們來打救你們,你們人口早老化全死掉了!」一個公安打完後意猶未盡,啐在毫無反應的史兄頭上。
「嘩!你看!你看!好美啊!」「來來來幫俺拍一個!」四周人很多,也很興奮。很興奮地都在看這夜第三場「幻彩詠香江」,一邊叫人幫忙拍照。中間自自然然地形成一個圈,史兄和那五六個公安就在圈內。
「去!」帶頭的一個公安打夠了,點了煙,示意另外幾個公安收拾。那幾個公安很快抬起了史兄,把他扔到旁邊的明渠裡去──那是維港的遺址,底下有污水渠直通往大海。
想不到是這樣的久別重逢。等那些公安都走了,我才敢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後巷往地庫一間餐廳衝過去坐下,全身也還在顫抖。
餐廳裡播着無綫新聞八台,畫面上是一個自焚的男人,旁邊有一張證件相似的照片顯示身份。「又自焚了,又自焚了」我定不下神來,這已是這年來第十個自 焚的舊香港人了,這次自焚者還是個教師,也經歷過反維港填海運動的。那則自焚新聞很快便完了。然後新聞又報道有人遊行支持政府施政,但我知道那其實是反政 府示威,不過每次新聞報道都會避開敏感詞,或者將高喊口號的示威者內容顛倒過來。
餐廳老闆這時轉了台,轉了幾次,不是飲食節目便是劇集,劇集內容不是在煮麵便是在偷聽,背景永遠是那幾個廠景,有幾個台播的劇集雖然不同,但佈景卻是完全一樣。老闆嘆了口氣,轉到亞視「歲月留聲十二台」。
剛好在播一套很久的新聞紀錄片。片中一個五六十歲的人在接受訪問,哭得稀里嘩拉的,說他年青時沒有為這個城市爭取過自由,只顧着要賺錢,還幫着輿論 攻擊那些反對政府的人是妄顧民生妄顧發展反中亂港的人。後來他的兒子因為佔領中環被捕,警察盤問其間懷疑被打死,卻連屍也看不見,妻子和女兒都被公安強姦 了。現在因為沒有經濟價值,強積金又因結餘過低交不起管理費而被沒收,因此被強制拉去西九為高鐵總站建天幕。
我覺得很累,很累。迷迷糊糊間我夢到一個城市,那裡公正廉潔,人人安居樂業,各行皆有出頭天……
靈感來源
from The Hong Kong Originals http://www.hkoriginals.hk/%e4%b8%8d%e4%b9%85%e4%bb%a5%e5%be%8c/